应伯爵死了。 金瓶梅的阅读太漫长了。想一想,七八十万字,古人又是用毛笔在写作,修改保存那么艰难,真是费力耗时。你如果有三年两句得、一吟双泪流的自我要求,像曹雪芹那样反复增删,最后很可能都搞不完了。所以三国演义也好、水浒传也好,后边都草草收兵。 对读者来说,阅读也是一条艰难的旅程。尽管金瓶梅有性描写,但毕竟是一次思想肇事,有涉黄的嫌疑,生怕被别人逮住,也希望快点儿结束。 西门庆死在第七十九回,这个风流场上的英雄,政商两界的名流,满城百姓眼中的西门大老爷,猝然告别他短暂的人生,一场宏大的人生盛宴,到了人走茶凉的时候。 所以有些研究者认为,最后的二十回,作者似乎显得意兴阑珊,打不起精神,让人觉得只是给人物找个结果。 我也这么认为。尽快把这件事干完,好歹有个结果。 然后就到了第九十七回,只剩下两回了:“假弟妹暗续鸾胶,真夫妇明谐花烛”。庞春梅千辛万苦的找回了前相好、姐夫陈敬济,把他当做姑表兄弟介绍给了自己的丈夫。庞春梅的丈夫周守备是个老成正气的人,一个高级武官,要上前线去作战,临走时就交代春梅:我给你表弟在部队里挂个名,将来机会好了升他个一官半职。你给他再找个合适的人家,他结了婚,就可以美美满满的过自己的日子了。随后春梅就找来媒婆薛嫂,给陈敬济找对象。薛嫂说城里的朱千户家的女儿,春梅嫌小,才十五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在大爷(应伯爵的大哥)手内送聘,没什么陪送”,也不同意。最后给陈敬济找了开缎铺的葛员外的女儿葛翠屏,两个人成了婚。当然,春梅和陈敬济的往来也更方便了。 这一回就讲了这么个事。 “春梅又嫌应伯爵死了”,张竹坡在这里批了一个字:结。张竹坡的统计癖再次发作,走一个人,一个结字。 在最初读金瓶梅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应伯爵什么时候死的。看到这句交代的时候,顺势就滑过去了。但是再读,再读,我在这里停住了。 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位罕见的天才,他心思缜密,是一位迷局制造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常常在不经意中透漏人物的生死信息,所以金瓶梅死人大有讲究。春梅突然说这么一句,就了解了应伯爵的一生,是不是太草率太简略了?他是得了前列腺还是遇到了车祸,是得罪人了还是因为战争,总该有个原因吧?即便今天,我们在酒局上无意间提到某个人,说前两天都好着,突然就走了,大家都不免要唏嘘一番,探讨两句,感叹两声再吃酒。可是对应伯爵,作者一句话都没多说。 金瓶梅从第一回就开始死人,先死的是卜志道兄弟(压根儿就不想让你知道),然后就是西门庆第三个妾卓丢儿(刻意要丢过手),再是潘金莲毒死武大,武松误杀李外传,再接着宋惠莲自缢而亡,宋仁为女儿喊冤而死,然后花子虚被气死,官哥被惊吓死,李瓶儿忧病而死,潘金莲被武松杀死。每一个人的死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到了西门庆将死的时候,画面骤然变慢,作者让这个恶人数着天天过日子,一天一天写,一直写到了正月二十一,五更时分,西门庆声如牛吼,喘息了半夜,最后断气而亡。作者刻意要让这大恶人受大折磨。 应伯爵是一位贯穿金瓶梅始终的人物,几乎可以称得上金瓶梅的男二号,作者却顺势一句话就把他交代了。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冷酷了?抑或就是要尽快结束这让人心力交瘁的长篇?还是真如作者所说,金瓶梅就是一部炎凉书,让你前边活的热闹,后面死的寂寞? 时来谁不来,时不来谁来。这是说应伯爵。西门庆的日子有多红火,应伯爵的日子就有多热闹。应伯爵是人生的投机分子,酒席上的饿死鬼,战场上的逃跑者。他是中介,又是律师,他蹭吃蹭喝蹭玩蹭穿,吃了原告吃被告,既帮忙也帮闲,狐假虎威为虎作伥。他是假仁假义假兄假弟的代表,是那个伦理社会的败德者。 金瓶梅第一回从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写起。兄弟结拜在古人是十分重大的事件,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古人通过这五种伦理关系,构建生存的基本秩序,构造人类赖以延续的所谓天理。在战乱频仍民不聊生的时代,古人通过管鲍之交、桃园结义这样同生共死的感情,结成了一种类似血缘关系的社会纽带,抵御人在无依无靠时的孤独和软弱。但是这种理想的构建,在金瓶梅一开始就被应伯爵戳穿了:按照年龄呢,是我大些,似乎应该做大哥。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哪里好叙齿?再说了,我在我们家本来排老二,大家平时都叫我应二哥,如今把我排在前边,那今后大家到底是叫我应二哥呢还是应大哥?这不就乱了嘛。还是西门大官人当老大! 这个狡猾败德的家伙,带着玩笑就把彼时实际生活的底裤露了出来。现在这年代,结义兄弟还管什么年龄,谁权大钱多谁就往前排! 凡西门庆热火朝天的日子,必少不了应伯爵,凡西门庆灾祸上身的日子,必见不着应伯爵。西门庆家里盖房,正准备娶李瓶儿,突然东京的亲家陈洪出了事,女儿西门大姐和女婿陈敬济连夜回到家里避祸,西门庆赶紧关门闭户,土工水工泥瓦匠,一律停活。一个多月的时间,应伯爵这个结拜兄弟连西门庆的门都不登。等到西门庆平息了灾祸,安生着出了门,碰巧就遇到了应伯爵。两个人一见面,应伯爵就埋怨:好我的哥,你这两天忙啥呢,兄弟们想的你不行,你也不出来见个面! 西门庆娶李瓶儿的时候,还有点儿小担心,怕花子虚的兄弟们找麻烦,应伯爵一拍胸脯:要兄弟是干啥用的?不就是关键时候出来嘛。你不怕,兄弟们拿命上,谁挡这个事情我就先跟他过不去! 说的多好,他心里知道,这事就不是个事。 应伯爵熟知社会人情,懂得人生进退。人们叫他应白嚼,应花子,但是一旦遇事,无论是官司还借债,进不了西门大官人的门,都得来找应二哥、应二叔! 当西门庆死了,他叫来他的兄弟们:你们平时也吃他的喝他的,现如今他人没了,咱们也不能断了这个感情,否则天理不容。你们几个人每人掏几毛钱,咱们一起弄个祭桌。这样每个人还能讨一条孝布,给老婆孩子做个裙子什么的。 但他转身之快仍让人猝不及防。 西门庆甫一死,他哭喊着我的一生一世的好哥哥,丢下兄弟们就走了。接着教育西门庆的女婿:我说他姐夫,不是二叔说你,在社会上混,你还嫩着点儿,现在你前头没爹了,有事一定要多请教你大舅,千万不要擅作主张! 多么入情入理! 但是,西门庆的丧礼还没过完,他就攀上了张二官,这位张二官在东京花钱接替了西门庆提刑的位置。应伯爵不但把西门庆的生意全部介绍到了张二官那里,还把西门庆的二妾李娇儿介绍到了张二官家里,给张二官做妾。把西门庆的小优春鸿也介绍给张二官:这个小伙子长得也俊,还会唱南曲,管叫你一箭就上垛! 他不无自豪的对张二官说,西门庆家里有我的人,举凡生意、伙计甚至和老婆怎么办事,我都掌握! 他接着介绍潘金莲:生的标致,还会弹琵琶。会下棋,会写字。因为和大娘子不和气,被打发出来了,如今在媒婆王婆家里留着,准备嫁人。很值得你娶回来! 于是,张二官真动了心,派人一回两回的去找王婆,准备娶潘金莲。 问题是,张二官最终没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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