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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楼最幸福的时光是刚嫁给西门庆的那三天。孟玉楼在自己家里排行第三，大家都叫孟三，到了西门庆家里又排行第三，家中大小都叫三姨。西门庆把西厢房里收拾三间给她做房子，“一连在她房中歇了三夜”。正是： 销金帐里，依然两个新人，红锦被中，现出两般旧物。 读金瓶梅，常常会觉得作者“口滑”。说着说着就过分了，过度了。这大概还是说书人留下的痕迹，听书的人一多，说到兴会处，嘴就把不住门，啥高兴说啥。说孟玉楼这两句诗，就油滑不尊重。孟玉楼“是个乖人”。西门庆初见孟玉楼，“素额头几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嫣然百媚”，写的多么温柔可人，待写到床上，就如此粗糙简单，显得唐突而没有韵味。 这三个晚上，可能是孟玉楼和西门庆一起过夜的最长时间。尽管后面也写新婚燕尔如胶似漆，但是比起西门庆后来娶潘金莲和李瓶儿，实在短的可怜。西门庆娶潘金莲回家，“百依百随，淫欲之事，无日无之”；娶李瓶儿回家，虽然拿鞭子抽过，可是，“自此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反气的潘金莲恼的不要的。 金瓶梅写西门庆初见潘金莲，“先自酥了半边”，是生理反应，见李瓶儿，“不觉魂飞天外”，是情感的不由自主，见孟玉楼则是“满心欢喜”，是欣赏。并且知道孟玉楼会谈一手好月琴，便可在心上。孟玉楼有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所以，在金瓶梅中，也少有孟玉楼和西门庆的性描写。后来的西门庆和孟玉楼，通常是不经意间，或者是孟玉楼过生日的时候，与西门庆合法的休息一夜。 孟玉楼是个有风度的女人，曹雪芹的薛宝钗隐隐有孟玉楼的影子。 但是在一个争夺性资源彰显女性价值的家里，没有获得男人在性上的投入，有风度的人生注定是悲剧的。你不主动竞争，你就会被边缘化。吴月娘和西门庆的欢爱也不多，但是人家毕竟是正头大娘子。所以吴月娘一幅死了心的样子，经常在家里念经，听经，孟玉楼就只能跟着听，听到夜深。听到西门庆夜半回家，回到潘金莲那里，回到李瓶儿那里。 孟玉楼嫁了个寂寞。 孟玉楼先后嫁过三个男人，第一个是南门外贩布的杨宗锡，外出做生意死了，第二个是西门庆，暴亡，第三个是清河县李知县的公子李衙内，得偿所愿。 那三个晚上的欢爱刚过，孟玉楼就受到直接打击。西门庆的姑娘西门大姐要出嫁到东京去，竟然把孟玉楼陪来的一张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要陪过去。这床一共有两张，是媒人介绍孟玉楼时特意说到的，充分说明孟玉楼有钱。人家过门没几天，你就把人家的陪嫁当了你女儿的陪嫁，新嫁的孟玉楼心里会没有不快？这其码说明你西门庆没传说那么有钱！ 金瓶梅的精彩是从娶孟玉楼开始的。作者荡开一笔，走出水浒传的影子，撇下热恋中的潘金莲，突然转出西门庆迎娶孟玉楼，让人惊讶。西门庆不是和潘金莲打的火热吗？怎么冒出来个孟玉楼？ 孟玉楼的丈夫杨宗锡是个开布坊的，外出做生意时死了，留下了守寡的孟玉楼和一个小弟弟，当然还有一堆家财。杨宗锡有两个亲戚，从亲疏排序上来讲，一个是父亲这边的杨姑姑，一边是娘舅张四舅。孟玉楼少女嫩妇的，不可能不嫁，但是要再嫁，牵扯到两个问题，一个是要安排好小弟弟杨宗保，一个是要两个长辈亲戚杨姑姑和张四舅同意。杨姑姑在意的是养老，有个依靠，张四舅这边关注的是家产，如何分财。媒人薛嫂看的挺准，关键是解决好杨姑姑的问题，解决好了杨姑姑，就有了一支有力的同盟军。 西门庆依计而行，一把就放倒了杨姑姑，然后直取孟玉楼。孟玉楼这时侯犯下了终身大错，没有把自己是否做大娘子这件事搞明确。西门庆说得含糊，开言说：“小人妻亡已久，欲娶娘子管理家事，未知尊意如何？”西安门庆是死了第一个妻子，但是他已定续聚了吴月娘，又有两个妾健在，可是偏偏传递给孟玉楼的是：似乎要过去做个正头大娘子，不然怎么去管家事。一说年龄，孟玉楼显然怯了：三十岁。西门庆说：原来长我两岁。媒婆就圆场：女大两，黄金万万两。年龄一直是孟玉楼心虚的地方，她比西门庆大，比后来再嫁的李衙门更大。所以后来尽管她向媒婆打问西门庆家里情况：“但不知房里有人没有人？现作何生理？”薛嫂道：“好奶奶，就有房里人，哪个是成头脑的？”然后就又讲西门庆多么有钱。 孟玉楼改嫁这件事上，颇象今天的职场，老板和猎头似乎是讲要聘个总经理，入职后才发现是个排行在三的副总。而且，财务还插不上手。 最关键的，还是孟玉楼看上了这个人。西门庆人物出风流，孟玉楼眼波一转，也是可在心上了。所以她欣然出嫁，结果被张四舅拦了下来，要砸场子。幸亏杨姑姑关键时刻出场，转败为胜。不过，这场争斗，为孟玉楼后面的命运埋下了地雷。 杨姑姑勇斗张四舅，从说情说理开始，到最后呼爹骂娘结束，是一篇读起来非常解趣的好文章，常让我想起乡间兄弟妯娌的斗争。金瓶梅的亲切，很多时候能勾起我对早年乡村生活的怀念。 在这场争斗中，真正的输家是孟玉楼。张四舅虽是谋财而来，但是他提了四个致命的问题： 第一，西门庆是个泼皮，家里现有个大娘子，你过去是做大做小？ 第二，西门庆人品败坏，经常打老婆骂丫头，你受得了？ 笫三，西门庆家里还有十四五岁的姑娘，你嫁进去和人家怎么处？ 第四，西门庆外虚里实，没多大的实力，又经常在外眠花宿柳，你去了日子怎么过？ 吵架的过程中，人渐渐就多了。当着众人的面，孟玉楼一一回复了对方辩友的问题： 第一，船多不碍港，嫁过去做大做小我不在乎； 第二，西门庆难免打老婆，但是我乖，乖就不挨打； 笫三，家里就是有七个八个孩子，只要我对他们好，日子就能过； 第四，年轻人在外风流太正常了，我管好自己就行，不操那份心。 我都不操这份心，张四舅你操这心干嘛？这等于当着众人面和西门庆签了约。 但张四舅孟玉楼这一问一答说明，张四舅经过充分调研，孟玉楼只是从中介那儿来的信息，看似应答如流，但只能说态度没问题，决心也很大。 张四舅说不过，就拦着孟玉楼耍无赖。多亏杨姑姑早有准备，孟玉楼仓惶出嫁。 一失足成千古恨。 西门庆的妻妾，除了吴月娘家里原来是个千户，是个正经嫁过来的女子，老二李娇儿是个妓女，老四孙雪娥原是个粗使丫头，接踵而至的潘金莲是个杀夫争宠的妖精，李瓶儿是个一嫁再嫁没根没底的小妇人，没有再比孟玉楼正经的出身了。除了抱阮含酸，又能有什么选择？ 西门庆死后那年清明节，吴月娘带着孟玉楼一众去给上坟，县令的儿子远远看见孟玉楼高挑的身材，脸上那微微几粒麻点，便再放心不下。得知孟玉楼在寡，就赶紧找媒婆去说媒。媒婆介绍李衙内，孟玉楼这回一问再问：“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她被骗过，她怕了，再吃不起亏了：而当此之时，她已是一个三十七岁的高龄少妇，比李衙内大了整整六岁。媒婆不得已找算命先生把她的年龄改小了四岁。对着县令家，媒婆又说了当年的话：女大两，黄金万万两。 一切都象做梦一样。孟玉楼抓住了人生最后一次机会。 当她再次出嫁，走出西门庆家的大门，吴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零零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而当吴月娘参加完婚礼回来，“进入后边院落，静悄悄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闹热，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 原来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西门庆的家骤然空了。作为现代人，尽管知道那个凳子上坐着的是同一个男人的六个女人，读到此处，亦不觉黯然伤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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