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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玉楼:一个心事重重的妇人(下)

 恶猪王520 2023-07-17 发布于甘肃

有些偶然的境遇,会让人产生感情上的亲近,如同乡、同学、同事、同出过差等等。孟玉楼、潘金莲前后脚进入西门庆家里,不妨称为同妾。

西门庆娶了潘金莲未久,又恋上了妓女李桂姐,神魂颠倒不回家。潘金莲欲火十丈高,就把花园里搞卫生的琴童拉上床了。西门庆历来都是搞别人老婆的,如何能想到别人还搞自己老婆。结果鞭子抽打了潘金莲,把琴童赶出家门。但是这件事把孟玉楼扯了进来,那个琴童是孟玉楼带来的小厮!

西门庆两鞭子把这两个同妾抽成了患难之交。

孟玉楼和吴月娘住在同一进房里,又是大娘子,按说孟玉楼最有理由依附吴月娘。但是吴月娘一直称病不理事,又放不下大娘子的做派,人也无趣。她常说两句话,你们的事我又不知道,你们的事别说给我听。所以指望吴月娘是靠不住的。

有两件事对孟玉楼一定是有心理冲击的:

第十四回,隔壁花子虚因被兄弟们告到东京入狱,李瓶儿通过后花园的墙头,要把自己的东西运到西门庆家里来。半夜里,李瓶儿那边递东西的是李瓶儿和丫头迎春、绣春,“西门庆这边儿只是月娘、金莲、春梅”,东西都送到吴月娘房子里去。竟然没有孟玉楼!

你们偷运东西竟然不叫我!你想孟玉楼心里作何感想?

到了第十八回,李瓶儿招赘蒋竹山,气得西门庆打得家鸡团团转。几个妇人议论李瓶儿,孟玉楼道:“论起来,男子汉死了多少时儿?服也还未满,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论的什么使的使不的。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才一个儿?淫妇成日和汉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他原守的什么贞节!”看官听说:月娘这一句话,一棒打着两个人──孟玉楼与潘金莲都是孝服不曾满再醮人的,听了此言,未免各人怀着惭愧归房。

吴月娘直接把孟玉楼和潘金莲推成了统一战线。

孟玉楼和李瓶儿结不成统一战线的原因想想也不复杂,李瓶儿多金,受宠,后来又生子,扶摇直上。更重要的,李瓶儿讨人人的喜欢,举凡西门庆、吴月娘、丫鬟婆子、小厮仆人,她都平等对待。李瓶儿自成一条阵线。

孟玉楼成了一个尴尬人。

孟玉楼说过一句话:大姐姐也不管。

大姐姐不管谁管?在孟玉楼心里一定是,我管。

第十九回,李瓶儿自嫁西门庆,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是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吴月娘这才出门,接了李瓶儿。

第七十五回吴月娘和潘金莲因春梅拌嘴,又拉扯出一件皮祆,潘金莲撕滚打泼,连哭带嚎。出面的还是孟玉楼。她劝吴月娘:“娘,你是个当家人,恶水缸儿,不恁大量些,却怎样儿的!常言一个君子待了十个小人。你手放高些,他敢过去了;你若与他一般见识起来,他敢过不去。”又劝潘金莲:有势休要使尽,有话休要说尽。凡事看上顾下,留些儿防后才好。你去到后边,把恶气儿揣在怀里,将出好气儿来,看怎的与他下个礼,赔个不是儿罢。你我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常言:'甜言美语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两个已是见过话,只顾使性儿到几时?人受一口气,佛受一炉香,你去与他赔个不是儿,天大事都了了。不然,你不教爹两下里也难。

周到,持重,平衡,其实这才是大娘子的做派。孟玉楼劝这两个人的话,就是她做人做事的风格。孟玉楼心里始终藏着个大娘子。

但这并不是全面的孟玉楼。

在一个竞争性的环境里,无论家庭、单位、国家,每个人都试图发挥自己的价值。一个有能力的人,他的价值如果不能妥当发挥作用,就会转变成破坏性的力量,他的“爱欲”会转化成“死欲”。对孟玉楼来说,动荡、不安宁才有机会展示自己的价值。她不能忍受被忽视,所以她成了作恶的发动机!

张竹坡说:金莲有事生气,必用玉楼在旁。孟玉楼之所以和潘金莲走的近,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潘金莲这个人,见风就是火,做人无底线,像个炮筒子。通过潘金莲,孟玉楼把自己的不平发泄出来。所以她不仅仅是统战部长,还是个参谋长。

受潘金莲的挑唆,西门庆吴月娘交恶,西门庆好长一段时不理睬吴月娘。第二十一回,西门庆妓院受挫,夜半回家,发现吴月娘在雪中祈祷西门庆早生贵子,西门庆被感动了,晚上两个人就和好了。孟玉楼一大早就跑到潘金莲房里:六丫头,他爹昨夜二更来家,走到上房里,和吴家的好了,在她房里歇了一夜。潘金莲立即展开了新一轮冷嘲热讽。

第二十三回,大过年的,西门庆的妻妾们轮流请酒:看看到初十日,该李瓶儿摆酒,使绣春往后边请雪娥去。一连请了两替,答应着来,只顾不来。玉楼道:“我就说他不来,李大姐只顾强去请他。可是他对着人说的:'你每有钱的,都吃十轮酒儿,没的俺们去赤脚绊驴蹄。似他这等说,俺们罢了,把大姐姐都当驴蹄看承!”张竹坡批:恶。

张竹坡是个一直替孟玉楼说好话的人,但是也看出来,孟玉楼放大是非。

宋蕙莲之死,孟玉楼和潘金莲两个人之间的互动最能看出二人的关系。

第二十六回,孟玉楼转来告潘金莲说,西门庆要给宋蕙莲三间房住,又买个丫头伏侍她,与她打头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就和你我辈一般,什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潘金莲不听便罢,听了说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倒过来!”玉楼道:“汉子没正条的,大姐姐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飞,到的那些儿?”金莲道:“你也忒不长俊,要这命做什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什么!”玉楼笑道:“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

孟玉楼哪里是胆小,孟玉楼是在等着潘金莲把事情搞大!

到了二十九回,宋蕙莲已死。因为宋慧莲的鞋,潘金莲挑唆西门庆打了仆人一丈青的孩子小铁棍,吴月娘也劝不下。待潘金莲、李瓶儿、吴月楼三人坐一起做鞋,孟玉楼旧话重提。金莲道:“大姐姐没说什么?”玉楼道:“你还说哩,大姐姐好不说你哩!说:'如今这一家子乱世为王,九条尾狐狸精出世了,把昏君祸乱的贬子休妻如今为一只鞋子,又这等惊天动地反乱。你的鞋好好穿在脚上,怎的教小厮拾了?想必吃醉了,在花园里和汉子不知怎的饧成一块,才掉了鞋。如今没的摭羞,拿小厮顶缸,又不曾为什么大事。’”金莲听了,道:“没的扯毴淡!什么是'大事’?杀了人是大事了,奴才拿刀要杀主子左右我调唆汉子!也罢,若不教他把奴才老婆、汉子一条提撵的离门离户也不算!恒数人挟不到我井里头!”玉楼见金莲粉面通红,恼了,又劝道:“六姐,你我姐妹都是一个人,我听见的话儿,有个不对你说?说了,只放在你心里,休要使出来。”

孟玉楼哪里是要潘金莲放在心里,孟玉楼要潘金莲大声说出来!潘金莲又怎么可能放在心里,潘金莲立即发动西门庆斩草除根!

孟玉楼何曾是个善人!

每看至此,我都有废书不观的绝望:潘金莲的恶毒狠辣、孟玉楼的机诈心屈、西门庆的薄情寡义,人性的幽暗暧昧真是不可拯救。

有一段时间,我读金瓶梅,每每读到孟玉楼,丝毫感觉不到她的风度风流,只感觉到她的恶,她的可怕,她的令人厌恶。

另外一位批评家文龙说,金莲的恶,春梅和玉楼帮助实多。同是生事,庞春梅是火上浇油,孟玉楼是拿个拨火棍,挑,但是也尽可能控制。所以她的敦厚、温柔、多智,常让人感觉左右逢圆,左撑右支。

近墨者黑,孟玉楼的恶实在又不能全怪罪她。孟玉楼最初是商人妇,在西门庆家中她是最年长的人,她的心智也最为成熟。她未必想做个恶人,也不想做统战部长,她只想做个正头娘子。但是西门庆的家,“像个大酒店,又像个阔饭铺,还像个体面窑子,众兴会馆”,这不是孟玉楼想要的家。孟玉楼在这里展示了她的无奈、她的心酸、她的善、她的恶。

“孟玉楼,深心人也。”孟玉楼的最终要出嫁,不在西门庆死后,而在西门庆生前。最初,孟玉楼是因寡思嫁,嫁给西门庆后就后悔了。她不甘居于人下,只能隐忍不发。这期间,西门庆家里两次算命,孟玉楼的命都好:丈夫宠爱,享受荣华,长寿而有子。西门庆死后,家里每个人的命运一一应验,孟玉楼怎么可能不思考自己的未来?而当媒婆再次走上门来,孟玉楼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奴也吃人哄怕了。

孟玉楼最终嫁给了李衙内。这李衙内有点儿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被父亲李知县摁在凳子上要命的打,哭喊着仍然不和孟玉楼分手。孟玉楼在帘子背后看着哭个不止。最后,孟玉楼伴着李衙内,回到李知县的故乡,读书去了。

孟玉楼这一哭,哭出人心中的一个少女,哭得人心里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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