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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语一】胡辣汤 邵世民老师

 新用户8357TuwT 2023-07-18 发布于河南

胡辣汤

邵世民

淮中正对着纺织厂。北边是化肥厂。南边是厂办校,再往南是淮陈酒厂。

化肥厂我没怎么去过。据说是半停产状态,但也不时能见到拉化肥的大车吭吭哧哧从校门口过去。北风吹来的时候,刺鼻的尿素味道就会飘到教室里来,年轻漂亮的生物老师说:关窗关窗,尿味儿!大家哄堂大笑。尿素味儿和尿味儿可是两个味儿。

纺织厂在六七十年代曾经轰轰烈烈过,铁道以南、县城北关转盘以北都是纺织厂的地盘。据说,鼎盛时期光女工就有一千来人。农村谁家能把闺女送进纺织厂,简直是祖坟里冒了青烟。下班的时候,蓝衣白帽的女工一拨一拨从各个车间涌出来,从纺织厂大门四散到女工宿舍或者城里街市上去,仿若一片片随风飘移的云朵。自然,厂门口聚着三五一伙的二八自行车。捯饬得溜光水滑的小伙子们洗净了汗味儿和酒糟味儿,洗净了汗味儿和刺鼻的尿素味儿,打着呼哨觅姑娘。听说,因为纺织厂门口老有争风吃醋打群架的,纺织厂门口的警卫室增派了膀大腰圆的警卫——看门的大爷不顶事儿,一打架就往屋里躲;同时还在警卫室旁边增设了医务室,真是服务到家。

这些都是听我同学说的,具体说,是听我同桌徐东说的。徐东家离淮中不远,不像我,坐车晃荡一小时才能到学校。按徐东的话说,我是村里人,他是城里人。据他说,或者据他的父母说,县里设立纺织厂,也有解决化肥厂、淮陈酒厂、机械厂等男工婚育问题的考虑。不少纺织厂的女工找个工人结婚,双职工,独生子,单位再给分间宿舍,多带劲!要是熬到分单元房,太圆满了!进城当了工人,女工们死活瞧不上务农的泥腿子的。酒厂化肥厂的男工更愿意找纺织厂的女工,双职工,经济有保障,社会地位高。比找一个农村媳妇强多了:生个孩子,一头沉(一份工资养活一家人),碰上兄弟姐妹多的,根本不够周济穷亲戚的。所以,在纺织厂门口打场架是值得的。我问徐东,是不是他爹妈的婚姻也是打架争取来的,他不置可否,说,要是打场架能找个女朋友,他甘愿背个处分。那个时候他瘦得像个猴子,尤其是脸,两头尖,他说是锥子脸,我看像个纺锤。前排一脸苦瓜相的女生都瞧不上他,更别说有些姿色的了。

这些都是“旧时风月”了。纺织厂八十年代中后期就倒闭了。似乎有所感应,一些女工趁工厂倒闭之前找到了男朋友,迅速结婚生子了,那些工厂倒闭时还没来得及找到男朋友的女工去了哪里呢?不知道,仿佛云聚云散,飘落到村村寨寨红砖青瓦的褶皱里了吧?倒是可惜了那一大片工厂,机器当做废铁卖,厂房拆下的预制板和青砖红砖铺了烂泥路垫了厕所。有路子的,改了一片一片平房,租给住宿的学生。还有经营饭馆的,卖面条卤货和啤酒,喝多的学生为了女生打群架,仿若当年。

厂办校到底是酒厂的子弟学校呢,还是纺织厂的子弟学校呢,我不清楚。我97年上淮中,那时候厂办校已徒有其名,两扇铁大门有气无力地靠在墙垛子上,一排平房大门紧锁,一院子杨树叶东一片西一片,风一吹,哗哗响。一根腕子粗的旗杆孤零零地杵在院子中央。倒是厂办校门口的一大片空地敞亮得很,像是豁牙老太太张开的黑洞洞的嘴。

厂办校南边是淮陈酒厂。当年淮陈酒和鹿邑大曲齐名,是周口地区的名酒。鹿邑大曲度数低点儿,包装简易,便宜,四块一瓶。农村麦收时节,遇上馋酒的主儿,家里的就在竹篮子里放上十来个变蛋一瓶鹿邑大曲二斤油条。渴了,来口鹿邑大曲就变蛋,饿了,来口鹿邑大曲就油条。淮陈酒相对度数高,一般人不敢碰,包装虽然也简易,但酒瓶上“荣获河南省金龙杯、黄河杯奖”的广告语就是活招牌,单位招待请客送礼都用淮陈。农村过年,新女婿给老丈人送一件淮陈,老丈人能神气得眼睛瞪到天上去。

这也是老秧子事儿了。我上高中的时候,淮陈酒厂光辉不在,说是被喝倒了——很多光辉过的国营厂子不景气,似乎都是一个路子罢。倒是鹿邑大曲被宋河酒厂收购了,又请了张丰毅做广告,一时风生水起。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时候淮陈酒厂还在奄奄一息运营着。我一个同学的姐姐和姐夫都是酒厂职工,有了这个便利,我们几个要好的没事儿就在酒厂到处溜达。见那些糙老爷们光着膀子用铁制架子车拉红薯干到车间去,一前一后,一人拉车,一人推车。但只见他们拉红薯干,酒瓶标签配料表上的“小麦、高粱、豌豆”却没见过。女工戴着口罩在车间分酒,拉红薯干的糙老爷们口渴了就到车间去,对着皮管子乱嘬一气,喝大了满嘴荤段子,女工不羞不臊,一句一个“畜生下的”、“喝死你”。

九十年代中期淮中扩大规模,生源大幅增加,学校宿舍就不够用。于是纺织厂、化肥厂厂房和职工宿舍被改造成了宿舍对外出租。晚自习放学的时候,一拨一拨学生从校门口涌出来。脑子活的就打起了主意:做点儿小吃,既填饱了学生的胃,又填饱了自己的腰包。于是每到晚饭时间和晚自习之后,校门口南北两道挤满了三轮车,竖一根杆子,挂个白炽灯或者矿灯,灯下是卤面条、韭菜盒子、烧饼夹豆腐串、稀饭小笼包、馄饨等等。一般都是四五十岁的夫妻,一人主事,一人打下手。饿了一下午或者一晚上的学生娃,抱着一碗卤面条就大蒜,三口两口就吃完了。所以,一大片明晃晃的白炽灯配上此起彼伏的吆喝,成了淮中一道夜景。


这些都是游贩。下午五点出摊,晚上十点多收摊。这些中年夫妻大多数是纺织厂、化肥厂或酒厂的职工或“前”职工——胸前或背后“淮阳县纺织厂”或者“淮阳县化肥厂优秀班组”的标识虽然有些暗淡了,如同那一张张灰暗的爬上了褶皱的脸,但仍然一眼便可辨识,就像纺织厂女工摆弄吃食的灵巧的手,化肥厂酒厂的男工扛起煤气罐的孔武有力的臂膀,这些都写在了脸上和手上。一般来说,男职工还在半死不活的酒厂化肥厂上班,纺织厂下岗的女职工在家忙一天备货,男职工下了班夫妻一起到校门口卖小吃。若是小摊前多了一个穿着校服忙前忙后的高中生,不用说,那是摊主的儿子或女儿,下了晚自习帮爸妈干活的。

做游贩辛苦。妇女除了伺候家里老小,还要买菜洗菜备火备料,男的上了一天班还要熬点打下手,跟陀螺似的。竞争也激烈,学生的钱好赚,但嘴也刁。赶上个刮风下雨,或者大雪封门,再或者卫生检查等等,干坐一天不挣钱。

和这些挤到学校门口两侧的游贩不一样,老贾家、老孙家、老朱家的摊子是整天营业的。三家的摊子在厂办校南边、淮陈酒厂门口北边那片空地上。三家和酒厂领导多多少少有点关系,把摊子立在那儿也没人撵,电从酒厂引,水从酒厂拉。三家说是饭馆不是饭馆,说是摊子不是摊子:在空地上支起一个钢架大棚,棚子里摆十来张矮矮的长条桌,几十把马扎;棚子外面支起炉灶,扥两张高桌子摆食材,齐活。老朱家早点经营稀饭锅盔和包子,午饭晚饭经营汤面条捞面条啤酒小菜。老孙家人手不足,一天三顿经营两种面条:卤面条和豆面条。老贾家是回民,雇了俩帮手,早上经营小笼包、油条、稀饭和胡辣汤,午饭晚饭是烩面啤酒小菜。三家的客户主要是酒厂化肥厂职工、城里上班的、淮中学生、拉货司机和过路打尖的。虽是竞争,但各有各的客户群,相处倒也和谐。

七点下早自习,不想去食堂吃饭的,到大门外的饭馆儿觅食去。食堂虽然便宜点儿,但太挤,质量也一般,所有饭菜都是一个味儿。外面的饭馆儿虽然也挤,但味道好,就是有点小贵。有一段时间,徐东老拉着我去老贾家的摊子吃早点。油条五毛一根,两根一块,胡辣汤素的一块,荤的一块五,最多两块五吃饱。(也吃不饱,第三节课后就饿了。)盛胡辣汤的是老贾家的,四十多岁,微微发胖,不爱笑,左手抄起一只碗,右手木勺在黄铜锅子里撇三撇,猛地向下一探再高高扬起,一勺汤稳稳落进碗里,放下碗,就手舀两汤匙醋和香油的混合汁,齐了。下一只碗又抄了起来。

胡辣汤要自己端,油条自己取,慢了还得挨说。虽然服务不咋地,但油条很酥,泡到汤里也有韧劲儿。胡辣汤是真好喝。汤汁不稠也不稀,一汤匙下去,能见花生米、豆腐丝,或者木耳海带,幸运点儿,一勺见肉。醋和香油是神来之笔,胡辣汤的香味全靠它来激发。一碗下去,热热乎乎,额头冒汗,神清气爽!多年之后我疯狂爱上了胡辣汤,逮着机会就跟人介绍家乡美食,给面子的听众说,嗯,听起来不错。不给面子的就直接说,黑乎乎一坨,看了都没食欲。人家没说看了就恶心,就算是给面子了。但说实在的,老贾家的胡辣汤,是我真个高中时代喝的最好的胡辣汤。我一度怀疑老贾在汤里放了大烟壳子。徐东很不屑:贾叔是那样的人么?稀饭也那么香,也有大烟壳?我不知道,稀饭熬得糯糯的,小笼包一个是一个,又白又软还有嚼劲儿,不像是做了假。我琢磨了半天,跟徐东说:怪不得你常来,胡辣汤确实好喝。徐东依旧不置可否:我贾叔这手艺,盖了!也难怪,每天早上喝胡辣汤的学生排大队,油条锅子围一圈。

徐东说的贾叔是他爹在酒厂的同事,原来在一个班组,后来厂里效益不好,干脆停薪留职,在酒厂门口做个买卖:熬胡辣汤做烩面是家传,靠手艺吃饭比在半死不活的厂里混日子强。贾叔和善,见到谁都乐呵呵的,比他那个不苟言笑的老婆亲切多了。

徐东老带我往老贾家摊子上跑。他喝完汤不是立马走人,而是帮着收筷子收碗,敛一摞送到炉灶边的大池子里,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就着池子刷碗。有时候人多,徐东就帮着盛稀饭、取包子,有时候还拿长筷子翻油条。实在忙不过来就喊我:笨啊你!收碗!大爷的,贾大妈一分钱不少收我的,我还得帮她收碗。

你是别有所图。我对徐东说,你看上人家闺女了。

瞎扯淡,那是我妹妹。

放屁,哪有天天在妹妹面前献殷勤的?

真是我妹妹!

贾家闺女和我们同年级,但不是一个班。个头不太高,微微有点胖,像她妈。马尾辫上绑着个米色的蝴蝶结,大眼睛,鼻子边儿有雀斑。也没见她笑过,冷冷的,这也像她妈。总的说,不难看,多瞅几眼,还真耐看。她每天早上盛饭收钱、收拾碗筷、擦桌子收马扎、打扫卫生,勤快,利落。

傻子,你要是能娶这小妮儿,算你积了八辈子德了。

扯淡!我傻子没这福气。傻子是徐东的外号,他也这么称呼自己。

那你还献殷勤!出息!

你懂个屁。贾叔跟我爹是铁哥们,帮个忙算啥。再说了,饭点儿就那么一会儿,多个人手少点儿活。吃饭的也不傻,这边儿半天吃不上,可不就去别家了?

谁说傻子傻?说的还挺在理。

我还是觉得你对人家小妮儿有意思。你瞅她的眼神不一样。还有,啥时候见小妮儿笑过?啥时候见贾大妈笑过?你不简单,逗得一家子乐开花。你说,你对人家没意思?

你别的不会,就会扯淡。知道贾大妈为啥天天绷着脸不?一对双胞胎,五岁的时候走丢一个,就剩眼前这个了。还有,学校门口修鞋摊,知道吧?那是贾大妈的亲弟弟,年轻的时候跟化肥厂的痞子争一女的,腿打折了,四十好几了,没对象,靠贾大妈养着。你说她能笑出来?

我说呢,有时候见这小妮儿推着修鞋车,瘸子拄根棍跟着,一条腿一圈一圈画圆。

你小子仗义。

(林惠子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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