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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届“芙蓉杯”全国文学大赛入围散文作品——《记保镖》

 萧逸帆520 2023-07-18 发布于湖南

记保镖

/章馨忆

我见它的时候,暑气正延长着日子。

在山里走长长的,胆怯的蜿蜒路。绿植葱郁,却不单纯。另有一些黄色、红色在大笑,一丛一丛互相艳斗,泻得满地满天满河。绿色倒很安静,让水显得更急。鸟叫在吞吞地幽幽地揉着,碎成悠远浅淡的天空冥想。

下意识迈快步伐,一个人走寂静山路总令人跳进可怕的遐思。那些寄情山水的诗歌竟全然不起作用。惊惶间,一只本应雪中带黄然而沾满灰尘泥泞的狗忽然从草丛窜出,蹦跳着,腿橐橐点地,继而紧紧跟在我身后。

它的样貌没有任何值得多提的地方,也说不出是什么种类——现在想来就是乡间地里多见的所谓“土狗”、“柴狗”之流。小时总见狗狂吠,使我向来有些畏惮狗,但又经常陷进它们忠厚本善的品性里。

我一路走,一路回头望它。它吐着舌,憨态可掬,或坐或跑,偶尔抖抖耳朵。细脚伶仃的模样,双眼是两颗黢黑的樱桃核。像一个吃不饱也穿不暖的人,却自得其乐,只想考虑当下悲喜。

狗的动静总是很大。人走动的时候,它爱拿捏蹦跳的剧烈程度,合时宜地来回在身边跳蹿打转,尾巴便为它的忠诚配乐起舞。我观摩半晌,感觉它应该没有攻击人的意图,于是心下想:有它伴在身边走路反而还挺踏实。

走回山里的农舍人家,和父母朋友说了这桩同行的轶事。几个人围圆桌吃饭,热闹非凡。院子里满栽南瓜藤,碧色牵绕,几口大缸缀了些漂游浮萍,也缀着院子。女主人端出鸡鸭鱼肉,蒸腾熬煮了独属乡间的宝贵自然烟火,又渐渐满含进每个人嘹亮的舒心快意之中。

它围着我们四周打转。我见它实在是瘦得皮包骨,不免想到物竞天择云云的事,直觉自己有些多情,但还是不忍心喂了它好几次吃剩的骨头和肉。它着急狼吞虎咽,叼嚼鸡骨鸭肝,遍地流汁。吃完,歪着头眨眼睛,轻柔叫唤了几声。

“真瘦啊,也不知道是不是流浪狗,不然主人家估计都不怎么喂它。”

“这狗很是聪明哦,见人先跟住,它知道总会有东西吃。”几个长辈打趣说。

我对这套稍显功利的话不以为然。对于这位可爱的同行者,并不想抱以这等狡黠存生的态度去考量。

饭后,它还在院子里跟人随处跑动,机警地保持一定距离,不让做事的感到为难缠身、迈不开脚,也不去惹那些竹架菜篮。大家态度有所转变,开始赞它听话灵性,并提出一起去消食散步。

几个人两两三三拿手电筒就出发。夜里摸黑,前行路很是未知与危险。它居前殿后,有远车的亮光扫来会先大吠几声,踩到不平整之处便扑腾起来打几个圈。车驶过,又回来黏缠着人,亲亲热热蹦跳在旁,或是在后面安静跟着。回头瞥它,它望你,乖巧地坐定晃两下尾巴。

“散步带它,像带个保镖一样。”

我说:“那不如就给它取名保镖。”

保镖跟随我们去走了那条长长的、胆怯的蜿蜒山路,望不见尽头,远远看,迷蒙处又好像堕进高楼。夜里山路,已经看不见黄色和红色半边江山之争艳,只是隔几百米有几点白灯,零星滴撒在羊肠小道上高悬,像几个一按就能和都市从此隔绝的按钮。

它是这桃源生活的见证者,它也只属于这一片桃源,不需要去按按钮,就能躲开那些高楼,躲开那些精打细算的谋事者。

日后几次访农庄,每每进门,见它单薄身影,吐舌露微笑,小跑迎将出来,已有亲切之感——那是我们的小客人,我们的小保镖。

后来因为忙于学业,已有大半年未去拜访农舍。再一次推开门,南瓜藤在,水缸里的浮萍在,鸡鸭集集地都在。可是保镖呢?

不一会,它瘸着腿,一步一拐,跌跌撞撞,变得风吹就能倒,几乎是爬出来迎接我。它重心不稳,走几步整个身体就要弛坠下去,却还是尽力围着我转,亲昵地蹭小腿和脚跟。

我心下一慌,根本不忍看向它残断的左前腿。

“怎么回事?”

“它去山上跑,踩到了一个猎人的捕兽钳,断了条腿。”农舍人家说,“没有办法的事,那个捕兽钳本来是要抓野猪的。”

它那樱桃核眼睛,仍旧是漆黑一片,如沾染那天散步的黑夜。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我看不到是悲是喜——可是它的嘴,还在展现憨态,露出温顺犬类会有的可亲笑容,单纯的生命。

最后,我给它影了张相,存在手机里。

又是多日流转,那个桃源使者仿佛已然消逝在生活中,变成瞬息宇宙一颗尘粒。今年暑日,时间几乎肉眼可见骤快。不知那些幼小而短暂的生命,对此又该如何放出哀歌。

一个下午,我收到噩耗。

“保镖被卖到云南还江西去了,两百块。”阿若妹妹说。

我整个人惊悚起来,它伴我散步、眨眼歪头的神态在脑海全部呼之欲出,一时间发了一身冷汗。短短几个字,冰冷的几个字......一个亲切聪敏的生命,被人涂炭作铜臭、数字无情。它终于还是没能躲过那高楼。

颤抖着问:“你怎么知道?”

“农舍阿姨说的。保镖其实是家狗,但那户人家不管它。见它回来断了一条腿,没多久就把它卖掉了,好可怜,都怪那钳子。”

“卖了的话,应该就是被人杀了,没人要瘸狗的。”

我一时出不了声,心里喷涌莫大悲怜。该怪的是钳子吗?抑或是那个不识趣的猎人?还是狠心卖掉它的人家?还是......

芸芸生灵,又该以何处为家?

夏日夜晚的乡间,实在寂寥如秋。农舍里白炽灯烹焗的是一块门口道地,亮光很刺眼,烧得没什么颜色,淡下去也是徒增呆板。我坐在屋里看出去,再也看不见南瓜藤、鸡鸭和水缸。忽想起那些路上和它一起引行的按钮,也许早已全然不作数了。

作者简介

章馨忆,绍兴人,香港都会大学中文系四年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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