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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丨​葛晓音:说李峤的《风》

 恶猪王520 2023-07-19 发布于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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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这首五言绝句的作者李峤(645—714),字巨山,越州赞皇(今河北赞皇)人,在武则天和唐中宗时期都曾拜相,是初唐后期的著名文人。他早年就有文名,与苏味道、崔融、杜审言并称为“文章四友”,又和乡里苏味道并称为“苏李”,其文章不仅为当时盛称“如良金美玉”,在唐宋史书中也被誉为“一代之雄”。
李峤由于长期居于高位,他的诗文多数写于侍宴、扈从的场合,风格华丽典雅,表现了唐王朝前期的升平景象。今存诗二百馀首,其中在当时影响较大的是一百二十首咏物诗,通常称为“李峤百咏”。这是一组标准的五言律诗,按类别来编排,共分乾象、坤仪、芳草、嘉树、灵禽、祥兽、居处、服玩、文物、武器、音乐、玉帛十二类,每类十首。显然在写作前先按类书的分类做过一个总体的规划。其中所咏物名与后来唐玄宗令人编写的类书《初学记》相同的有九十二种。各种物名在其所属类目中编排的顺序也大致相近,例如“百咏”乾象部按日、月、星、风、云、烟、露、雾、雨、雪排列,《初学记》天部的排列也是日、月、星、云、风、雨、雪、露、雾。其馀类别也是如此。此外,《初学记》为方便初学诗歌的人取用,所列的典故和范文都是常见的,“百咏”所用的典故和《初学记》也有很多相合。据笔者统计,“百咏”中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诗,至少有二到三个典故与《初学记》相同,排列顺序也近似。由以上比较可以看出,“百咏”从类目、物名到典故的编排都带有类书的特色,因而笔者推断这组诗的写作目的,是为了给初学者提供五律用典咏物的一种范式。
李峤的时代,五言诗和七言诗的格律逐渐趋近于成熟,五言八句的体式也已经形成。虽然史书将律诗的完成归功于沈佺期和宋之问,但沈宋没有留下诗学著作,究竟何时完成律诗不易判断。目前的研究认为五言新体诗发展到元兢在理论上提出“换头术”(元兢在《诗髓脑》里提出的“换头术”,是为了解决“平头”的声病。他主张每首诗的第二三、四五、六七两句前二字同声,这样相粘轮转以终篇。也就是“粘”的规则)时,已解决了声律说由消极避忌声病走向积极建设规则的关键问题。李峤和元兢是同时代人,“百咏”写于武周时期,作为五言律诗的大型组诗出现,也可以视为当时五律已经基本完成的一个标志。
咏物诗从齐梁以来逐渐蔚为大宗,唐初以来更受重视,唐太宗就特别爱写咏物诗,仅《初学记》就引了他四十九首作品,也可以按类书分别归入各部,只是还不尽合声律。除了宫廷应制以外,咏物在唐代文人的社交活动中用处也很多,朝臣文会、文人干谒都需要咏物诗。而五律的体式又特别适合于咏物,但当时很多初学诗歌的人还不能熟练掌握用五律咏物的技巧,“李峤百咏”采用大型组诗的形式,将唐初以来人们最关心的咏物、用典、词汇、对偶等技巧融为一体,以基本定型的五律表现出来,给初学者提供了便于效仿的创作范式,正是适应了这种社会需要。所以盛唐时张庭芳曾为这组诗作注,希望“启诸童蒙”。后来还传入日本,与白居易的《新乐府》和李翰的《蒙求》一起,被列为平安时代传入的中国三大幼学启蒙书。
了解李峤创作“百咏”的目的以及这组诗的性质,有助于理解他用五绝咏《风》的背景。李峤原是个咏物诗的大家,除了这组“百咏”外,他的一些应制诗其实也是以咏物为主。今存作品中还有少量的五绝和七绝咏物诗,《风》便是五绝中的一首。
从声律来看,《风》是一首标准的五言律绝,其声律为: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合乎粘对规则。齐梁新体诗在律化过程中,虽然包含五言的四句、六句、八句、十句及十二句体,但以八句体的律化为主。而四句体的律化却并不与五律同步。五绝的远源可追溯到汉魏歌谣乐府,直接源头则是南朝乐府民歌,所以在齐梁时期已具备古绝、齐梁调、律绝三种体制,不过在初盛唐时期五绝律化的进程比较缓慢。今存唐诗中初唐的五绝不多,即使是宋之问也只有两首五言律绝,沈佺期则没有。李峤存有三首五言绝句,全为律绝(其中一首有声病),在当时已经算是写作五言律绝最多的作者之一。这三首有两首咏中秋月,一首即《风》,也都是咏物诗,可见李峤在诗体律化和咏物方面颇下功夫。
五言绝句一共四句,二十个字,是诗歌中篇幅最为短小的。要在这么短的一首诗里全面概括风的特点,是这首诗的难点之一。而且风是无形的,很难把握其形色特点,与齐梁以来的咏物对象都是具象的事物不同,这是难点之二。李峤这首《风》诗则巧妙地解决了这两个难点。
首先,他利用五言律绝可以用对仗起结的特点,前两句以三秋叶和二月花相对,写尽秋风可使三秋之叶凋零,春风可使二月之花盛开的性能,“解”和“能”这两个拟人化的动词使无知之风变得有知有觉,仿佛懂得适应时节变化,那么从花开叶落自然就能见出春风的温熙和秋风的凛冽了。后两句以“千尺浪”和“万竿斜”相对,风虽无形,过江时能掀起千尺大浪,进入竹林则使万竿竹子都倾斜一侧,这就又写出大风的速度和威力。于是本来写不出形色特点的风,便可以从花、叶、水、林的动态见出。
其次,风对秋叶春花的作用是从时节的角度概括其无时不在,而过江、入竹则是从空间的角度概括风之无处不在。前者兼指四季,后者兼指水陆山林,这就又从时空两面写全了风的主要特点,使无形之风变得可见可感,而且能联想到它在不同的时空中的千变万化。
如果联系李峤之前的同题咏物诗,或许可以对这首诗的新意有更进一步的体会。检索唐前诗歌,咏物诗虽多,但除了梁人费昶的一首《咏入幌风》以外(汉高祖《大风歌》虽以风为题,但非咏物诗。《咏入幌风》仅限于写透过帘帷的风),没有专以“风”作为题目的。唐太宗始作有多篇类书式的咏物诗,其中有《咏风》:“萧条起关塞,摇飏下蓬瀛。拂林花乱彩,响谷鸟分声。披云罗影散,泛水织文生。劳歌大风曲,威加海内生。”这首诗首二句概括从关塞到蓬瀛风起之时,山风萧条、海风摇飏的不同动态。中间四句分写风经过林谷以及吹拂云水所造成的视觉和听觉效果:花色纷乱,鸟声分散,云影如罗锦离披,水纹如织文新生,写景分别与山、水对应。最后用汉高祖《大风歌》的典故作结,正符合唐太宗的身份。再看李峤“百咏”中的《风》:“落日生蘋末,摇扬生远林。带花疑凤舞,向竹似龙吟。月动临秋扇,松清入夜琴。若至兰台下,还拂楚王襟。”首二句用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中四句用不同典故写风在花间月下营造的意境:风动花枝,如凤起舞;风拂竹林,如龙细吟。秋风初起,团扇将弃;风卷松涛,清音入琴。东汉费长房曾投竹杖于地化为龙,故以风吹竹林之声喻龙吟,也是用典。“秋扇”句用班婕妤《怨歌行》诗意。“松清”句用乐府古琴曲《风入松》曲名。结尾用《风赋》中“楚襄王游兰台之宫”,“有风飒然而至”的故事。这首五律《风》与唐太宗的《风》内容虽不同,但写法一样,都是从风起之后扰动各种景物的动态和视听效果着眼,最后以典故结尾。
相比之下,李峤五绝《风》通过景物动态呈现无形之风的写法与上述两首五律咏风诗相同,其思路仍是类书式的。但不用“萧条”“摇飏”这类关于风的形容词,也不用五律咏风以风起开头以典故结尾的写作模式,只用两组对句兼顾了风在春秋两季和山水之间的不同形态,概括力度更大。由此可见李峤已经注意到近体五绝的体式特点,并采用与其相适应的表现艺术,使短小的篇幅尽可能提供更多的联想。虽然类书式的咏物诗只求刻画物的基本形态和性能,缺乏比兴寄托,有的近似谜语,但毕竟创造了一些咏物的技巧。这首五绝咏《风》没有用一个典故,浅切明白,雅俗共赏,又适合孩童阅读和模仿,也可以视为幼学启蒙的一首佳作。 

——本文刊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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