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我高中毕业，便彻底失去了对未来的规划能力。我爸腆着老脸求我一个不怎么往来的堂哥，堂哥在东莞开理发店多年，已在县城攒下两套房。 老一辈人的观念里，人但凡有一技傍身，便不至于饿死。 正月初六，我随堂哥两口子坐车到东莞常平，再转公交到锦厦村。令我大为意外的是，到达东莞的堂哥，毫无在老家村里的风光派头，两口子挤在一个狭小破旧的单间，我则被安排在他们的理发店里。理发店最里面隔了一张床，就当做我的房间，上厕所去外面公厕。第二天，即开始我的学徒生涯。
堂哥边做边示范我的工作内容：洗头，吹发，扫地，若客人不多无事可做时，可观摩他理发手法，学习得靠自己，有机会才让我上手。 理发店周边多工业区，白天人影寥落，一切无精打采，一到晚上和周末，路人客人如潮水突然涌出。我正式上岗洗头前，堂嫂先帮我洗一次，一步步教我如何按穴位，如何冲水不冲到客人的耳朵里。然后她躺着让我给她洗头，再纠正我不足之处。然最后是吹头发，须吹得蓬松……这些过程，她都只教一遍，我需要自己细细琢磨。 待我上手之后，嫂子便不再洗头，只负责做我们三人的饭，饭熟后由出租屋送至店里。我与堂哥每天约接待四五十人，高峰时有七八十人。手被水浸泡久了，皮肤变得苍白褶皱，但这些我都能忍受。 我最怕者，是不善言谈，没客人时，店里气氛略显尴尬。那时我便溜去隔壁话吧，打电话回家消磨时间。爸妈问起学艺进展，我强颜欢笑，其中滋味，不足为家人所道，以免亲戚之间生出嫌隙。有时我想放弃，进厂做工，如那些来店里染头的男孩般个个自由，激情四射，的确令我心生向往。
那天我已打完电话，不想回店里与堂哥相顾无言，遂百无聊赖坐着。转头时见旁边穿白色长裙的女子，十分眼熟。话吧电话是用玻璃隔开，可清楚看见旁边打电话的人，那时午后阳光照在她身上，恰如一朵白莲。女子那一头乌黑的秀发，令我记起不久前曾为她洗头。记得当时闲聊得知她在工厂上班，我还认真地说她的外貌气质，绝不像是在厂里打工，至少是白领。她打完电话颇为生气，将听筒狠狠摔在电话机上。 只是她并未注意到我，即使注意到我，定然也不会记起，最多会当我如一般偷瞄她的好色之徒。目送她愤然离去，我才磨蹭着回到店里。 晚上十一点，堂哥回出租屋，我打扫完地上碎发，倒进马路对面的垃圾桶，回来时看到墙角边坐着一人，细看竟是白天打电话的白衣女子，看样子已然喝醉。我极担心她这般妙龄少女，大半夜醉倒在路边不安全，便推了推她的胳膊，试着叫醒她，却毫无反应。无奈之际，我只好搀起她，慢慢扶回店里，将她安顿在床上，自己则靠在理发椅子上将就一晚。 凌晨三点多，饮水机咕噜有声，我蒙眬睁开眼，发现那白衣女子正拿着一次性杯子接水。见我起来，她很是不好意思，说酒喝多了口渴。喝完水，她便执意要回家去，我担心此时外面不安全，提议送她回家，她犹豫一下还是同意了。原来她住处距离店里很近，十分钟左右便到。 此后，她经常来洗头，但总只让我洗。她比我大两岁，让我喊爱霞姐，说自己在台湾厂上班。如是多次，堂哥看出端倪，有意无意跟我说起，漂亮女人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养得起的。见我不明所以，他摇头便没再吱声。
有一阵爱霞姐不洗头，却不时过来问我哪天休息。待店里不忙，堂哥准我休息，她便邀我陪她外出。我欣然前往，没想到她却是带我到东莞中医院，我惊问她是否身体不舒服，她踟躇许久，说来此堕胎。我如五雷轰顶，强作镇定，她亦不看我脸色，只娓娓道来她的故事。 故事要从云南楚雄说起，她从小成绩很好，外貌亦相当出众，可谓人见人爱。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高二那年她晚自习路上被社会青年欺负，从此成绩一落千丈。好不容易高考结束，毫无意外名落孙山，那时摆在面前仅有两条路:要么是结婚，要么打工。她不想太早嫁人，遂跟着同乡姐妹来到东莞。 刚好那时这边台资厂招人，她顺利应聘进去。由于外貌出众，厂里不少男人对她趋之若鹜，其中一个台湾高管，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似文质彬彬，是较早对她展开猛烈追求的一个。她很快沦陷在台湾高管的攻势里，身份亦从产线普工变为办公室文员。
起初交往，台湾人对她极好，休息日开车带她到处兜风，她沉迷在台湾人的热情中无法自拔，幻想着跟他去台湾结婚生子。待她真的怀孕，满怀希望说与台湾人时，他却说此事公开对事业颇不利，命她打掉孩子。 她一再逼问，台湾人终承认早已有家室，却仍声称对她亦是真爱，回去离婚尚需时机。涉世未深的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诉诸同乡姐妹，换来得却是一顿奚落嘲笑。她醉倒那晚，是被父亲骂得狗血淋头。 现在她已想通，无论台湾男人的承诺真假如何，先把孩子打掉。可是毕竟是第一次，心中极怕，熟人亦不敢叫来陪同，毕竟不光彩，所以这才想起我这好人。 我心中百感交集，更多的是同情。陪她抽完血，我与她坐在凳子上等待叫号。手术完出来的女子，无一例外都佝偻着身子，手护着腹部，脸色惨白。看到此景，她害怕地抓紧自己的裙角。待叫到她名字时，我安慰说没事的，我在这等你。她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随着房门关上，我们变成两个世界的人。 二十来分钟后，房门打开，我急忙过去扶她，她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她说躺在手术床上，双腿搭上架子，有种尊严尽失的屈辱。医生说人流对子宫伤害极大，身体与生育能力均受很大影响。她也说回去要跟那男的一刀两断，她能这么想，我由衷为她高兴。
过了两天，她气色好了许多，给我看她的新手机，是诺基亚的最新款。她说这是台湾人为了弥补，特意买来送她的，并许诺回台湾就离婚。我不想给她泼冷水，心口不一地说那就好。 渐渐地，忙的时候，堂哥也会让我理一些简单的发型，理的多了，手法也就越来越娴熟。我的生活几乎都在店里，没什么娱乐活动，唯一的消遣是那台三百多买的DVCD一体机，碟片也是我去锦厦夜市的地摊上淘的，跟地摊老板熟络后，碟片若无刮花，他还可以收回去，价格稍微便宜一两块。看得最多的，是古惑仔系列，里面的热血江湖，给我平淡的生活注入了无穷的动力。 那天晚上，我换完碟片回来已是十二点，远远看到理发店门口站着一个人，是爱霞姐。她拖着行李箱，哭着说台湾人又骗他，她再次怀孕，这次无论如何要生下来。争吵到最后，台湾人扇了她一巴掌，终于说不可能为了她离婚。她拉着行李走了，无处可去，所以莫名其妙地跑来跟我哭诉。 我留她在店里住，还说可以让她来店里帮忙洗头。因为现在生意越来越好，堂哥说人手不够，打算再招学徒，让我正式理发。那晚我们在店里看《新白娘子传奇》，她突然有感而发，说如果爱情能像电视里那样，有个美好的结局该多好。 第二天，我跟堂哥说起她应聘的事，经不住我软磨硬泡，他勉强答应。那晚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让爱霞姐和堂嫂住，他与我守着店睡觉。  爱霞姐拒绝我再陪她去医院，说这次想自己一个人面对。回来后只休息一天，就开始忙前忙后。饶是如此，堂哥依旧对她不冷不热。我不一样，耐心地教他洗头，剪头，吹头。她很聪明，上手极快。来店里的男客越来越多，多是因她而来。 其中有个三十来岁的男子，脖子上戴着条粗大的金链，经常开车来洗头，看着他和爱霞姐聊得热火朝天，我的心里莫名的烦躁。 那天等到她吹完头发，男子夹着包起身走时，又回头笑嘻嘻对她说，别忘了今晚的约定，她笑着说放心，李哥的事不会忘。等李哥走出门上车时，我问她答应李哥什么事，她轻描淡写地说李哥请他吃饭，晚上开车过来接他。我哦了一声，心里犹如堵着一块石头。 晚上，我没心思理发，堂哥看出我的异样，没勉强。他一个人忙着理发，嫂子忙着洗头，吹头。关店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心里难受，却没处宣泄，迷迷糊糊中梦到爱霞姐跟李哥笑嘻嘻地躺在床上。 第二天，我故作轻松地问她昨晚饭吃的怎么样，她说挺好吃的，还说吃完饭逛了会公园，她感觉李哥这个人挺有意思。 李哥是江苏人，家境殷实，在长安包大工程。她还说李哥是单身，很喜欢她，想追求她。我说那你答应了，她点了点头，还问我对李哥的印象怎么样，我含糊地说很好，说完，我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此后，李哥频繁来接她出去，还给她送花，买衣服，买首饰。几个月后，爱霞姐跟我说李哥向她求婚，打算年底带她回家见父母。我违心地说恭喜，感觉脸上的肌肉有点僵硬，转头到饮水机那里端起水杯一饮而尽。 平安夜那天，她送我一个苹果，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平安果，且包装精美。第二天，她辞职了，跟着李哥回老家见父母。当我打开苹果包装盒时，里面有封信。打开信看时，眼泪模糊了双眼。 她说知道我如此喜欢她，她对我亦有好感，可是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她过惯了那种富裕的生活。在理发店这几个月，尽管很快乐，但不幸福。还是徐哥(堂哥)说得对，她不属于这里，还说我单纯，让我多磨砺磨砺性子。 2007年过完年，我继续跟着堂哥，他的门面扩大了一倍，重新装修了一番。堂哥教我染发，还让我去培训机构学新理发技术，他说理发行业得紧跟时尚，多学习最新的理发理念。 那之后我与爱霞姐再无联络，她留的电话号码，每次拨通的一瞬间，我便挂了，我早已不知道该跟她聊什么。 08年金融危机，大批工厂倒闭店铺关门，打工人纷纷回家，街上冷清如秋风卷走了最后的落叶。堂哥夫妻二人的脸色，变得比以前严肃很多，于是我主动提出辞职回家。 2010年，我随同乡好友到浙江杭州，先在他们店里帮忙。半年后，我提议想自己想开理发店，朋友大力支持。 开店他比我有经验，带我找门面，签合同，找装修公司，买工具设备。两月后，我投入全部身家的“新潮流发型”开业，虽然自己很累，但是很充实。不久，我结婚了，老婆是我店里招的洗头妹，她性格温和，跟她相处我轻松且开心。 期间爱霞姐有打过电话给我，电话号码是问堂哥要的。她说现在离婚了，因之前两次人流已不能生育，李哥还是给她一笔丰厚的钱，算是补偿。她说女人得有事业，心里才踏实，打算开家理发店，问我有没有兴趣合作。我说，以后开分店了跟她合作。 她笑了。 （本文作者：狸猫，福建人，出生于80年代。高中毕业后曾在东莞，深圳和广州等地务工，为学技能尝试过多种工作，电子厂，KTV，酒吧都呆过，因生活的艰辛与经历的丰富一步步成长，现在某集团管理层任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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