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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芳谈美】再论废墟之美

 山水清音vc6ho1 2023-07-20 发布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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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论废墟之美

近30年来,我主要从文物学和美学角度参与关于保护圆明园遗址的讨论。从文物学的观点,我始终咬住不放的是保护好侵略者的“作案现场”这个口号,以保护文物的“历史原真性”的原则。美学上我始终坚持的基本上是两个观点,一个是“废墟也是一种美”,另一个是“美是不可重复的”,并以这两个命题为题目分别写了文章,先后发表在1987年的《光明日报》和1995年的《人民日报》上,引起广泛的兴趣,并常被人提及或引用。纪念圆明园罹难150周年的时候,我发了几篇文章,其中一篇发在《人民日报》所属的《大地》杂志上,题为《圆明园废墟之美,美在悲怆》。

前年在圆明园学会召开的纪念圆明园罹难152周年的学术讨论会上,我又以《废墟美学与废墟文化》为题作了发言。后来我又经过修改,以《保护废墟,欣赏废墟之美》为题在去年12月20日的《光明日报》上,用了一个整版的篇幅发表了这篇文章。大家可以看到,30年来我始终咬住“废墟之美”这个我认为的圆明园遗址的核心价值死活不放,试图在这个根本问题上与更多的人达成共识,因为没有这个认识,你就不会有热情去保护一块“荒地”!

这里讲的废墟是指含有一定历史文化信息、具有文物价值的建筑遗存,跟那些没有时间距离的、遭受天灾或人为破坏的瓦砾堆与废弃地没有关系。但废墟这两个字目前在我国绝大多数同胞的心目中还只是一个跟文化和美学不相干的贬义词,一个被人厌弃的场所,甚至像《现代汉语词典》这样的目前在我国最具权威性、最为普及的工具书,其对“废墟”一词的解释仅仅是“城市、村庄遭受破坏或天灾后变成的荒凉地方”。另一部影响也很大的大型知识性工具书《辞海》对这个词的解释也是简单的一句:“受到破坏后变成的荒芜的地方。”连个主语都没有:是什么遭受破坏后变成这样的结果呢?是一块稻田,还是一条水渠,抑或一片树林?显然,这些东西遭受破坏的结果只能叫荒地。诚然,按照中国知识去理解,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并没有错:“墟”的固有字义确实是指一个聚落破败的遗迹,所以《词典》说它是城市、村庄毁坏后的荒地也是对的。但若用世界知识来衡量,则这样的理解就很不够。须知欧洲自近代以来”废墟“这个语词的涵义有了明显的丰富和扩充,被赋予了文化和美学的内涵,变成了学术的概念。因此如果说《现代汉语词典》作为一部字典,它对废墟的解释勉强还能通过的话,那么《辞海》作为一部知识辞书,则它的解释就不及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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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废墟“取得“残缺美”的美学品格的演进过程

“废墟”这个词的词义的变化是从欧洲的文艺复兴开始的。早在15世纪,人们从偶然的废墟挖掘中发现古代希腊、罗马时代那生机勃勃的壁画、雕塑等绝妙艺术品,受到极大的震撼和鼓舞,与中世纪那凝固、僵死的艺术形成鲜明的对比,于是决心以古代为榜样来复兴文学和艺术。这时,古代那些巍峨的神庙和宫殿,尽管多半都在战火和天灾中沦为废墟了,但它们依然令人肃然起敬,不仅引起人们思古之幽情,更是激发人们对艺术创造的热情,随着人的自我意识在“神”的面前的觉醒和对古代伟大哲学思想的发掘和发扬,使这样一种宏伟的追求成为了可能。这导致文艺复兴成为在各个领域都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在这样一个充满朝气的时代氛围里,人们对前人伟大创造的历史证物,哪怕只是一方残垣断壁,哪怕只是一堆碎石瓦砾,也刮目相看了!

从这时候起,欧洲人也就自然而然地渐渐养成了对所谓“残缺美”的欣赏习惯了。于是各地残破的古建筑遗址越来越成为文学艺术家描写和表现的对象,“文物”的意识也在人们心中萌发了。如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作家薄迦丘就最早将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地区的带有废墟的田园风光写入作品;后来越来越多的画家把废墟作为他们绘画的重要题材或主题。16世纪的弗兰德(现比利时北部以及与之相交的荷兰、法国的一部分)画家勃利尔(Paul Bril, 1554-1626)的名画《罗马遗迹》、《风景与废墟》和《古罗马神庙废墟景色》等首先引起反响。17世纪法国的两位大画家普桑(Nicolas Poussin,1594-1665)和洛兰(Claude Lorrain,1600-1682))都有这方面的癖好。前者的名作《阿卡迪亚牧人》、《景色·圣马太与天使》、《花神帝国》和后者的名作《意大利海岸风光》、《特洛伊战士告别迦太基女王》、《罗马瓦希西诺小广场》等都将优美的景色与残破的废墟景观融为一体,以自然之美衬托人文景观的魅力与崇高,成为不朽的传世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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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一个世纪,即18世纪意大利的几位建筑师兼画家就描写废墟的兴趣和数量而言都比前人有增无已。马尼亚托(Maniyatou,1667-1749)和卡纳莱托(Canaletto,1697-1768),他们画笔下的废墟已不是仅仅作为点缀或陪衬,而是作为主题来表现了!如前者的《盗匪的巢穴》和后者的《古代遗迹的幻想》等都表现了他们对古代遗迹的陶醉。但就数量和水平来说,当推杰出的建筑师兼艺术家皮兰尼希(Giovanni Battista Piranesi,1720-1778),他以铜版画见长,以表现建筑内景为爱好,创作大量的建筑画作品,有“建筑伦勃朗”的美称。《罗马大斗技场景象》、《哈德良庄园中的阿波罗神庙》、《哈德良宫中的阿波罗神殿遗址》、《马尔萨鲁斯剧场废墟》、《圣海伦陵墓遗址》、《喷泉与洞室的废墟》、《萨路特的神殿遗址》、《尼禄金宫的餐厅遗址》等等规模宏大的室内铜版画都是他留下的杰作。需要指出的是,以上这些艺术家画笔下的废墟都不单是整个城市或村庄的遗址,相反主要都是单体建筑的残留。这就是说,欧洲人的废墟概念比我们宽泛。

废墟的美学价值及其品味的提高的再一个重要进程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运动。欧洲人经历了一个多世纪的工业发展,工业化运动的弊端已开始显现出来,主要是它破坏了固有的自然秩序,加上启蒙运动中提出的“返归自然”的主张,这些都在浪漫主义运动中引起反应,尤其在德国浪漫派那里引起强烈的反响。他们厌恶工业化的喧嚣,缅怀中世纪的田园生活和情调,创作中喜好远古的题材,追求神奇和神秘,爱好废墟的景象。欧洲常见的古堡遗址很符合他们的审美理想。德国浪漫派画家以卡斯帕尔·大卫·弗里德里希为代表,画了很多以废墟为题材的绘画,如他分别于1807和1834年画的同题油画《冬天》、《雪中的修道院墓地》、《冬天的橡树》、《艾尔登那教堂遗址》、《艾尔登那废墟夜景》以及水彩画《残堡》等等在欧洲画坛产生很大影响。这进一步提高了废墟的文化价值和美学品味。

第三股推动力量是1820年爱琴海米罗岛上女性雕塑阿芙洛蒂特即“断臂维纳斯”的发现。这尊被认为世界上最美的女性雕塑,多少人想复原她的双臂姿势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但这无损于这件艺术品的审美价值,她依然与缺脑袋的胜利女神以及蒙娜丽莎一起成为卢浮宫三件镇馆之宝,作为残缺美的经典永远定格在永恒上,也为废墟的残缺美进入美学殿堂提供了有力的依据,同时也使保护废墟遗址成为一种文化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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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废墟取得残缺美的综合因素

一般来说,一个有机生命体或一个无机物体残破了,总是不美的。但如上所述,偏偏有那么些古建筑、雕塑乃至日用品的残体被认为是美的,这又该如何解释呢?依笔者之见至少有以下几个因素:首先,具有审美价值的残体的原生体具有贵重的价值,或者由于它的可观的规模,或者由于它的实用功能的重要性,如宏伟的宫殿、陵寝、庙宇、城墙、古桥、古塔等,包含着前人非凡的智慧和巨大的辛劳,不管它毁于兵燹或天灾,都会引起人们的痛惜,扶残体以思整体。故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的项目中有一大批这样的项目,诸如中国的长城、希腊的巴特农神庙、柬埔寨的吴哥窟等等。

其次是时空的距离。对于一件古代的目的物来说,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都会包含着价值的含量的,而且与时间的长短和空间远近成正比的。一只刚出品的陶罐,你不会太爱惜它;但一块3000年前的瓦片,你就要放在玻璃橱里珍藏了!所以已故美学家朱光潜说:“年代的久远常常使一种最寻常的物体也具有一种美。”无怪乎世界上那些第一流的大型博物馆都无不自豪地展出那些远古的坛坛罐罐的残片。

第三是围绕废墟有故事。即那里历史上曾发生过重要事件或让人有兴趣经常谈说的趣事、轶事等,如古罗马的斗技场、土耳其的特洛亚城、中国的圆明园遗址等。它们都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惊心动魄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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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是出于人性对再创造的兴趣。一个残破的贵重物体马上会引起人们想象它完整状态的面貌,想象就是一种再创造,往往比实际的状貌更丰富、更美好。比如读者阅读《红楼梦》时脑子里出现的大观园比我们亲眼见到的北京南二环那个仿造的大观园要丰富美好得多。所以德国大哲学家、美学家康德说:“审美的意象是指能引人想到很多东西,却又不可能由任何明确的思想或概念把它充分表达出来,因此也没有语言能完全适合它,把它变成可以理解的”事物。因此想象可以“根据现实所提供的材料,创造出仿佛是一种第二自然。”( 转引自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399页)。

第五是文化传统的因素。欧洲的文化源头在古希腊。古希腊在大约2500年前的时候,也就是孔子那个时代,有过非常辉煌的悲剧艺术,出了不朽的三大悲剧家,不久就产生了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美学理论,体现在他的不朽著作《诗学》中。这部《诗学》后来指导欧洲的文学艺术达1700年之久。欧洲各国先后产生了无数优秀悲剧作品,如莎士比亚的“五大悲剧”,以及歌德的《浮士德》、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等等。什么是悲剧呢?鲁迅概括得相当到位: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一代一代的欧洲人在耳濡目染的悲剧艺术中培养起了悲剧意识。毫不奇怪,19世纪70年代产生了尼采的《悲剧美学》这一重要著作(我国已故美学家朱光潜先生在吸收外国养料的基础上也写出过《悲剧心理学》一书)。具有悲剧意识的欧洲人一旦面对古代那些宏伟建筑的残躯或废墟自然会产生心灵的震撼和共鸣,而这种震撼和共鸣就是一个审美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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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是对废墟美的欣赏程度取决于一个国家文明发展程度及其国民的文化水平。对废墟美的欣赏是一项高级的审美活动,需要国民一定的教育与文化素养,而这种素养又有赖于他所在的国家的文明发展程度。日本著名作家三岛由纪夫在观赏希腊卫城废墟的时候,发出这样的惊叹:“那种想象的喜悦,不是所谓的空想的诗,而是悟性的陶醉。”(三岛由纪夫:《希腊》)近见我国作家赵丽宏旅欧时也兴发类似的惊叹:看到一座古堡废墟耸立在多瑙河畔,就像看到了600年前塞尔维亚人的智慧和力量”。把废墟当荒地,一见残破就碍眼,不惜工本修旧一新,甚至铲平重建,那是一种愚昧的行为,是一种缺乏文化素养的表现。

当年拆毁宏伟的古都城墙毫不痛惜,今天又以重修的行为破坏伟大的长城废墟,修了一段又一段,孜孜不倦,还自以为荣!然后把这些新长城当作旅游点,吸引游人来看这假古董!这一种幼稚性的对文物的破坏,是对国民文物意识的严重误导!殊不知这种“除旧布新”、以假乱真的做法对那些稍有文物意识的游客来说是倒胃口的!笔者曾多次陪同来自欧洲的朋友游览长城,人家往往事先就提出要求:“可不要领我们去看新的长城哦!”一次我陪四个德国人游览司马台长城,起初我也不知道她是“修旧如旧”过的,以为她是被岁月特赦了的。直到走完最后一个完好的岗楼时,眼前突然出现乱石满地的残破的长城遗迹时,大家“啊!”的一声不约而同喊了起来:“长城在这里呢!”两对夫妇不顾一切地攀爬了起来,直到我喊“吃不消了!”为止!不难理解,人家要瞻仰和领悟的是那尽管残破、却带着岁月沧桑,因而能唤起“悟性陶醉”的伟大长城废墟,而不是任何用钱就能换来的崭新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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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拆城墙与修长城这两件异曲同工的负面举动联系近年来重修圆明园的呼声,再联系文革中种种破坏文物的行为,特别是90年代以来的无数大拆大建事件,不难看出,我们这个号称拥有五千年文明的民族,即便是一个教授、学者甚至文物专家也可能表现出“有知识而没有文化”,迄今仍没有从“断臂维纳斯”那里受到应有的启悟,甚至有的资深教授竟然说:“我认为圆明园遗址不是文物,是文化!”他的这一匪夷所思的观点说明关于废墟美的意识在他那里还是个“0”!这种现象对于文物保护来说,是个严峻的形势。

三、我国也拥有巨大的废墟美的资源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世界上有许多国家历史上曾经辉煌过或局部辉煌过,或多或少留下了壮观的古建筑遗址或废墟,而这些国家都以保留和保护这些遗址为荣,还没有听说有哪个国家表示要修复这些古建筑,以“重现昔日的辉煌”。由于他们对这些废墟的原真性保护得好,所以有好些被列入“世界遗产”。且不说希腊、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德国等等这些文物大国,单说我们亚、非这些国家,就可以举出不少。比如与我国毗邻的柬埔寨,国家虽小,但她留下的15世纪被暹罗(今泰国)人的战火毁掉的吴哥窟废墟却非常庞大和壮观,占地45平方公里,相当于3/4个旧北京。据笔者亲眼所见,不要说1/10,连1%的重建项目也没有!大型遗址被列入世界遗产的,像巴基斯坦、埃及、叙利亚、突尼斯、土耳其等国都有两个或两个以上,那里只有为更好的保护而进行的正常的维修,但不见有任何的重修现象,且不说它们都没有圆明园这样痛苦的经历。

有人说,我们中国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不同,人家的大型建筑都是石构建筑,而唯独我们中国是木构建筑,一毁坏就荡然无存,留不下废墟遗址。此话甚为片面,实际上我们并不缺乏“石头的史诗”。且不要忘了,我们拥有世界上最宏大的建筑--蜿蜒于辽阔平原和无数崇山峻岭的长城,她长达21196公里(2012年国家文物局公布的数据)!加上数不清的城墙,其工程之浩大,恐怕比世界上所有大型建筑工程加起来还要恢弘!她们的残迹大部分仍清晰可见。其次,我国有历代帝皇陵寝以及无数王公贵族的墓冢,它们都是砖石建筑,无论论工程之宏大,还是论数量之众多,都是世界之最。不要说秦陵、汉陵、茂陵、乾陵这些特大的陵,单说明清这两代的皇陵就让人望尘莫及。再次,就说我们的大型木构建筑,特别是宫殿建筑,它们一般都有高高的石质台基和柱础。君不见北京故宫太和殿和天坛祈年殿的须弥座多么壮观!相信遍布全国的古代都城的众多历代宫苑建筑都有类似的遗存,问题是我们历来没有善待过它们;现在好像知道要保护了,可惜却往往步入误区:本意的“保护”变成了实质的破坏,包括目前圆明园遗址西区正在发生的修复工程。另外还有不少有待发掘和清理的重要遗址,首先是两年前国家文物局确定的12处大型考古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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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培养废墟美的意识是遗址保护的前提

众所周知,文物的外部特征通常是以陈旧或残破的面貌出现的,而这恰恰与人们“喜新厌旧”的审美习惯相悖。文物的这一特性往往使她“藏在深闺无人识”,甚至因此遭遇厄运:要么被人弃之如敝屣,要么被人涂脂抹粉,华丽打扮,失去本色。近20年来在以房地产为主轴的建筑业空前大发展中,这种情况屡见不鲜。笔者曾不止一次亲聆年届93岁高龄的我国最具权威地位的文物专家谢辰生老先生痛述:仅1994、95这两年,我国因“建设需要”而遭受毁坏的文物就超过“文革”!这是个触目惊心的信息!

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不外乎两个:一个是利益的驱动,即部分官员为了仕途追求政绩,部分开发商为了金钱,不惜与之沆瀣一气,在文物身上使用”大手笔“;二是决策者那里文化素质的缺席,即部分官员对建筑遗存缺乏残缺美、废墟美的意识,视废墟为废物,以至像原圆明园学会常务副会长这样地位的人物都把笔者提出的保护圆明园废墟理解为“保护荒草地”;这种误区在某些专家学者那里同样存在。他们有的将笔者拙文《废墟也是一种美》视为大谬不然,撰文予以大加批判。普通群众有这样的盲点和误区就更不足为怪了!相形之下,在那些文化发达国家,历史废墟成为一种普遍的审美追求。即使像德国魏玛这样的小城,在她的“英国式”公园里,哪怕原来没有废墟,也要建一座废墟的人造景观作为点缀。说明废墟美已成为人们心目中园林美的必要元素。地跨欧亚的土耳其算不上发达国家,但她懂得完整地保护着她的横亘于伊斯坦布尔的长城废墟。这说明在这些地区,保护废墟并欣赏废墟美已成为一种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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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东西方文化的差异,难道这也要趋同或“接轨”吗?是的,保持各民族文化的差异性和多样性一般来说是正面的。但文物保护是科学,而科学是没有国界的,是必须人人遵循的。怪不得一次大战以后特别是二次大战以来,鉴于战争对文物的严重破坏,国际上曾召开过一系列会议,签订过一系列公约或协定,为的就是寻求国际共识。例如1931年的《雅典宪章》就强调了保护文物周边环境的必要性;1964年的<威尼斯宪章>指出了保护文物的实质是保护文物“原真性”的原则;1972年在巴黎通过的关于《保护世界文化和自然遗产公约》除了对遗产申报作了规定以外,还对文物遗产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作了诠释。这一系列概念和原则都是文物保护的国际共识,是每个签约国在文物保护方面必须遵循的原则。联合国之所以成立教科文组织,为的就是规范、普及并掌握这些共识。

培养废墟美的途径主要不是靠知识灌输,而是文物保护过程中的工程实践。文物破损或濒危,免不了维修。但“修旧如旧”,还是修葺一新?这是个原则问题。前者是国际公认的通则。可在我们这里,后者却成了常见现象,包括天安门、天坛祈年殿以及前面提及的长城(个别的如司马台那一段除外)等大型建筑概莫能外。难怪笔者曾经像许多同胞一样,在很长时间内都欣喜于那种灿然的“新”,而对古朴的陈旧建筑不屑一顾。可见这种对文物认知的错位明显延缓了国民文物意识特别是废墟审美意识的觉醒。这一现象值得有关专家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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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圆明园遗址的核心价值就是她的废墟美

圆明园废墟遗址是我国历代大量皇家建筑遗址中最壮观、最醒目、也是最典型的一处。培养废墟美最后还得落实到圆明园遗址这块非同寻常的废墟的保护上。昔日的圆明园是上升时期的清王朝五位皇帝倾国家之力――人力、物力和财力,历经一个半世纪才建成的超大型、超豪华的皇家园林,可以说集中国历代造园艺术之大成!她一方面是中国历代统治者追求穷奢极侈的反映,另一方面又是中国人民高超的建筑智慧和艺术匠心的结晶。因此她无疑是中国人值得引以自豪的瑰宝,同时她也是全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

但是现在圆明园成了这样一片废墟,原因和过程大家都清楚。这里只想强调一点:1860年的圆明园是在成为敌人俘虏的情况下,被敌人蓄意杀害的!因此笔者历来强调:原原本本地保持圆明园遗址的废墟面貌,就是保护敌人的“作案现场”!这是最有力的历史见证,是活生生的历史教科书,具有巨大的悲剧美的震撼力!前年,即2012年8月14日,温家宝总理在清华大学的演讲中特别提到:“距离我们这里不到一里之遥的圆明园遗址,就是祖国母亲身上一道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痕,是中华民族积贫积弱的历史见证。”每当笔者置身于圆明园遗址中的荒凉,特别是当我远远望见西洋楼遗址那一群残垣断壁的形像,我的心情就沉重起来,以至泪花盈盈:我仿佛看见一位历史老人在进行永远的控诉!这就是圆明园遗址巨大的悲剧美的价值之所在。因此她也是培养废墟美的最鲜活的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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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近年来对长春园含经堂的开挖和九州清晏莲花池的清理来看,圆明园40个景点的覆土掩盖下还留有大量的、丰富的建筑遗存有待发掘。在科学指导下逐步把这些遗存发掘出来,进行考古研究,让圆明园的废墟面貌更加清晰,更加丰富地展示出来,从而使圆明园遗址的悲剧美更加强烈,更加震撼人心,乃是圆明园遗址保护的当务之急,而不是匆匆忙忙的、争议不断的十分之一的复建。这样看来,2010年国家文物局把圆明园遗址列入全国12座考古遗址公园是个正确的、及时的决定。圆明园管理部门应该严格遵照这个决定,遵循经过2002年修改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的精神(不符合这个精神的地方政府的有关决定也应该修改),并参照国际通行理念和例则,走出管理的误区,停止任何名义和形式的复建。近年来对九州清晏几座桥涵残存废墟的修复完全是错误的!稍有文物知识的人都知道:那些桥涵的残存废墟已经成了文物,把它修复了就是对文物的破坏!至于把推土机开到圆明园遗址西区进行大肆挖掘更是不可容忍的!从这一事例可以看出,在我们这里培养废墟文化和废墟美学意识多么必要,多么紧迫。

2009年秋天,笔者和圆明园学会秘书处负责人曾经陪同德国文物保护协会顾问、苏黎世大学人文学院院长洛克教授参观了一天圆明园。事后他在信中表达了三点看法:一,圆明园遗址是震撼人心的;二,这是世界级的遗产;三,保护圆明园遗址的最佳方法是:就让它赤裸裸地保留在那里。近年来年逾九旬的谢辰生先生一再在《人民日报》等媒体上上发表文章强调:《就让圆明园遗址静静地躺着》。原国家文物局局长单其翔先生几年前见到笔者的时候也明确讲过:“关于圆明园遗址保护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笔者的观点,众所周知,与谢老的观点毫无二致。以上三位国内外权威人士有关保护圆明园遗址的意见是符合国际共识的,应当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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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是个有着3000年历史、800年古都的世界特大城市,应当有一座或几座震撼人心的大型古建筑的遗址废墟作为她的陪衬和见证。而圆明园遗址无疑是最合适的首选。目前最紧迫的软性工作,我认为应尽快把圆明园遗址的申遗工作提上议事日程,这将使我们的遗址保护工作更加合乎国际规范、更加科学有序地进行。我国迄今已经有45个项目进入世界遗产名录,其中却不包括圆明园遗址这样的举世瞩目的项目;当前全国有数以百计的项目在跃跃欲试,忙于申遗,而且据说已有45个项目已进入备选名单,但其中也不包括圆明园遗址!世界上那些人所共知的废墟遗址都已一个个进入了“世遗”名单,一个有资格与巴特农神庙相提并论的特大型项目却还不见动静,这不能不说我们有关部门对废墟的文物价值的认知还嫌薄弱,这更说明我们提倡培养废美的紧迫性。当废墟美的意识在国民中普遍觉醒的时候,废墟文化也就自然生成了。这对文物保护将是个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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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 2012年10月18日在圆明园研讨会上的发言修改而成)

作者系衢州籍中国著名学者、翻译家

德语文学研究专家、卡夫卡研究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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