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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竹 | 百合玉簪两相契

 向度文化 2023-07-20 发布于山东

百合玉簪两相契


我家院子里生活着一株野百合与一盆紫萼,都是当初从山里带回的。野百合乃野生的百合,紫萼则是一种开紫花的玉簪。两者同归百合科,却不同属。那年冬天,我去老家后垄山,路遇一村翁,见他手里攥着一枝刚掘出来的野百合,粗壮的茎杆连着沉甸甸的一盘鳞茎。我问他讨要了几粒鳞片,回家后种在院子里,第二年春天发了三苗,从此在我家安营扎寨,每年入夏于高梢处开几朵乳白色大花。另一年初夏,我进入县域东部大山里一道溪谷,正值雨季将罄,山洪尚有余势,但见满涧漂绿荡紫,原来这道山谷长满了紫玉簪,花枝尽皆倾伏于漫溢的流涧。如此壮观花溪是我从未见过的场面,作为纪念,我从那里带回了一株幼苗。两年后,庭院里有了满满一盆碧绿,每年七月抽几条悠然的花枝,为夏绿初成的庭院带来几串深垂的紫影。

野百合为球根植物,具地下鳞茎。宋人罗愿《尔雅冀》云: “小者如蒜,大者如碗,数十片相累,状如白莲花,言百片合成也。”此即百合之名的由来。野百合茎杆粗壮,高可过人,长叶披拂似绿竹。花6瓣,瓦覆成喇叭状,乳白花朵外染浅紫,颤巍巍散发出清香,形色与花店里卖的百合并无大异。按现代植物分类,百合为野百合的变种,两者虽貌似,却各有名份,然而古人并不作区分,典籍里都以百合名目出现。吾国栽培百合久矣,汉代《神农本草经》已有记载,以鳞茎食用并入药,因其花美亦作培植观赏。最有名的咏百合诗应属南朝的萧察:“接叶有多种,开花无异色。含露或低垂,从风时偃仰。”将百合花的形态描写得惟妙惟肖。欧洲人很早就从亚洲引种百合,经不断选育,才有了今天花店里各种品名的现代百合。在欧洲,百合是圣洁与荣耀的象征,《圣经》宣称:“百合花赛过所罗门的荣华。”中世纪欧洲,女子手持一枝百合花,即表明自己的贞洁与高尚。

百合花尘世间的华贵与喧闹,似与野百合无关。两者虽为同胞,却性情迥异,彼此渐行渐远。吾乡野百合多生于疏林谷地或岩崖,孤清散处,不喜群聚。一株山里生活多年的老野百合,鳞球累累盘叠,古人以为蚯蚓缠结而成。虽其鳞茎富含淀粉,可作蔬入药,乡人却多不采食,任它于野山荒老。初夏行山,时常会遇见一株野百合,或临崖独立,或悠然于水瀑涧畔,可远眺,却难近观,恍若飘缈仙子。唐人《集异记》写过一个故事:某书生客居山寺,邂遇一白衣女子。一番情欵交欢,女子将去,书生赠以玉指环。白衣女出门百步即隐。书生疑之,寻往寺外查探,见地上开有一枝百合花。书生将其挖回,察觉鳞茎拱起有异,层层剥开,忽现玉指环,方醒悟白衣女乃百合所化,而自己却害了她的性命。书生悔恨不已,不久病毙。

我想那化为白衣女子的百合,定然是野百合。只有野百合才肯终年孤守空山,盘根累鳞修行,方得一期人间邂逅,只可叹误遇蠢人,断送了自己。剥下的鳞粒,重新埋入土里还能发苗,美好的物事,毁了却难重来。
现如今,一株来自深山的野百合,在我庭院里已经生活了许多年。有一首歌名《野百合也有春天》,罗大佑原唱,孟庭韦和阿桑也唱过。罗大佑生活于台北和香港,两地皆四季如春,野百合无论花开何时都是春天。而在吾乡闽北,野百合却没有春天,宅院里这株,总是每年春天结束才进入花期,且花事匆匆,花开花落只在几天之内。犹似那故事里的白衣女子,现而即逝,令人念忆。

再说那盆紫萼。野百合没有春天,紫萼离春天更远。它的花期比野百合更迟,通常总是前者花事将尽,后者才悠然弹动起花枝,那些垂缀的紫色花朵,能幽幽地开过整个七月。紫萼为百合科玉簪属多年生草本。此属约10种,主要分布于日本,吾国有3种,花呈白、紫二色,白者谓玉簪,紫者即紫萼。还有一种东北玉簪,亦开紫花,只产辽东。今花市里一些观赏玉簪,多系国外引进的培育品种。

虽为百合科,玉簪并不俱鳞茎,只有粗短的根状茎。其叶丛生,阔而多脉,纤长花枝于密叶间抽出数条,枝间次第着花。花漏斗状,筒细而朵鼓,其花蕾初成,形似古代女子用以绾发的玉搔头。李时珍云:“本小末大,未开时正如白玉搔头簪形。”玉簪由此成了花名。

宋诗人黄庭坚赞玉簪花:“宴罢瑶池阿母家,嫩琼飞上紫云车。玉簪堕地无人拾,化作江南第一花。”此江南第一花,乃瑶池仙女白玉搔头所化。自古以来,国人以白花玉簪为珍,其不仅洁白无瑕,更是香花。白玉簪夜间绽放,幽香四溢,可制女子粉面用的花棒。《花镜》载其法:“取将开玉簪,装铅粉在内,以线缚其口令干,妇人用以傅面,经宿尚香。”《红楼梦》第四十四回写宝玉给平儿化妆,所使即“玉簪花棒儿”。

白花玉簪受追宠,紫花玉簪则遭冷落。其株丛茂壮,花开无香,花色亦杂紫不纯,人嫌其粗纵,园圃多不置。古籍里关于紫萼的记载很少,但凡有录,皆附于玉簪之后,语焉简略。清人陈淏子著《花镜》,紫玉簪条只二、三行,言它“但不及玉簪之香甜可爱。根亦最毒。”根毒自然入药,药典所录亦简,多言药性与使用,极少描写其形态特征。明代《本草品汇精要》云:“紫玉簪茎叶花蕊与(玉簪花)无别,但短小深绿色而花紫,嗅之似有恶气,殊不堪食,谓之紫鹤。”《本草纲目》则将其并入玉簪条目,捎带一句:“亦有紫花者,叶微狭。皆鬼臼、射干之属。”历代诗文中亦很少有见咏紫玉簪,屈指可数的几首中,以“清代第一女词人”顾梅仙的《定风波·咏紫玉簪》最有情致:“秋雨浪浪湿碧苔。庭花无数雨中开。一种看来颜色好。袅袅。浑疑仙子御风来。羽盖似将云影护。丰度。罗衣偏爱淡霞裁。应是玉妃微醉后。轻溜。鬓边卸下紫鸾钗。”将紫玉簪喻为玉妃鬓边的紫鸾钗,总算不逊色李夫人的玉搔头了。

其实,遑论白紫,它们最初都只是一株山草。在漫长而残酷的生存竞赛中,它们各有自己的不败之道。玉簪讨巧于人,由此确保繁衍无忧。紫萼则利用野境,比如一道山谷溪涧,借流水传播自己的种子,因此才有了那条美轮美奂的紫花溪,也因此有了我与它的一次不期而遇。

当初从山谷里带回的那株幼苗,如今我用一尺大盆都盛不下。它与那株野百合相距不及三米,隔着一条小径相望。每年总是夏季来临之即,野百合先高高挑起几朵大白花,紫萼则从平整的叶丛间抽出三两枝花葶。待得梢头白花萎垂,几朵深紫条纹的筒花才于弓伏的青葶绽放。

花期不遇,未必就不是相遇。一株野百合与一盆紫玉簪,就这样寂寂地接续着庭院的初夏花事。它们来自不同的山谷,却早已两心相契。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暇

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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