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博物馆是国内唯一一个将中国古代书画作为常设展的博物馆,且每次轮换的展陈作品数量之多、质量之高、水平之精,呈现出一部灿烂辉煌的书画史,令人应接不暇、一洗凡目。2017年3月上博轮换的书画包括久未露面的唐虞世南《汝南公主墓志铭》、北宋司马光《宁州帖》、南宋米友仁《潇湘图》、元顾园《丹山纪行图》等书画珍品,展品中有一幅元代佚名《罗汉图》,引起了笔者的注意。
元 佚名 《罗汉图》 上海博物馆藏
元 佚名 《庆有尊者像》 上海博物馆藏
表1: 14幅罗汉图的信息 序号 | 款署 | 尺寸(cm) | 藏地 | 1 | 第一名宝度罗跋罗堕阇尊者与自眷属千一百罗汉住西瞿佗尼洲。 | 126.2×62.6 | 佛利尔美术馆 | 3 | 第三名迦诺跋厘堕阇尊者六百眷属住东胜神洲。时大元至正五年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 | 126.0×61.5 | 不详 | 4 | 第四名苏频佗尊者七百眷属住北俱芦洲。时大元至正五年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 | 不祥 | 不祥 | 6 | 第六名跋陀罗尊长与九百眷属住躭没罗洲。时大□□□五年乙酉岁二月己卯朔十九日甲戌吉。第六名跋陀罗尊长与九百眷属住躭没罗洲。 | 128.0 × 62.2 | 大都会博物馆 | 8 | 第八名伐阇罗弗多罗尊者与千一百眷属住钵赖拏洲。时大元至正五年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 | 128.0 × 63.1 | 南京大学考古与艺术博物馆 | 10 | □□尊者千三百眷属住三十三天。□□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 | 121.9×62.5 | 佛利尔美术馆 | 11 | 第十一名罗怙罗尊者千一百眷属住毕利扬瞿洲。 | 127.0 x 62.2 | 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 | 13 | □大元至正五年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第十三名因揭陀尊者千二百眷属住广脇山中。 | 126.0×61.5 | 大英博物馆 | 15 | □□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尊者千五百眷属住鹫峰山中。 | 127.0×62.4 | 佛利尔美术馆 | 16 | 第十六名注荼半讬迦尊者与千六百眷属住持轴山中。时大元至正五年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 | 123.7×61.7 | 上海博物馆 | 17 | 第十七大阿罗汉与五百眷属住南岳车辙灵川方广圣寺。时大元至正五年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 | 125.8×63 | 佛利尔美术馆 | 18 | 第十八狮子国胜王都不阿罗汉名汉提密多罗唐吉庆有尊者。时大元至正五年乙酉岁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 | 127.3×62.8 | 上海博物馆 | a | 无款 | 125.6×62.2 | 佛利尔美术馆 | b | 无款 | 124.9×61.8 | 佛利尔美术馆 |
(一)前十位罗汉像 ▲ ▲ ▲ ▲ ▲ ▲ ▲ 第十一名为罗怙罗尊者,藏于美国圣路易斯艺术博物馆,该幅年款被刮去,题签“五代贯休罗汉唪经图”,左下角印章一方漫漶不识。图绘罗汉侧坐于藤椅上,双手捧经,布景以双钩竹、太湖石和香炉点缀。宋元时罗汉捧经的图示出现较多,但多为第十二那伽犀那尊者。▲ 第十三名因揭陀尊者,藏于大英博物馆,为1962年收购。图中罗汉右肩裸露,眉须发作螺旋状,手持塵尾扇,以自在坐坐于木椅上。背后太湖石以短斫皴擦,勾画粗放。▲ 第十五名与第十名情况一样,款署被部分刮去,可知为第十五名阿氏多尊者。此图被鉴题为“宋王兼济佛像”,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载:“王兼济,河南雒阳人,工画佛道鬼神”,亦是伪托其名。图中罗汉须发皆白,左手持经卷,一人在前双手举盘贡果,这是本套罗汉图中暂仅见的侍者。此图有“赵孟頫印”与“松雪斋”印,由上文同理可证为伪印;右下方有双龙圆印,近宋徽宗用印,但亦不可能为宋印;此外还有“昌”、“传家之宝”、“崇□”三印不能确认归属。此图与第十幅同为20世纪初上海古董商游筱溪(Seaouke Yue,博远斋主人,近代上海三大古玩商之一)转让给佛利尔。1910年代,佛利尔通过端方、福开森、庞元济认识了上海古董商李文卿、王鉴堂、游筱溪等人,从他们手中一共收购了174幅书画作品,其中就包括了本套中的4幅罗汉图。第十六名为注荼半讬迦尊者,袒胸披袈裟,右手执裹巾,左手执宝瓶,半跏趺坐,画面下方有印章三方漫漶不识。现藏上海博物馆。(二)第十七和十八尊者 ▲ 第十七名署为“大阿罗汉”,双手结三昧耶印,跏趺坐于木椅上,题签和裱边签均题“唐僧贯休罗汉真迹,元僧溥光题。”元夏文彦《图绘宝鉴》载:“宗师溥光,字玄晖,号雪庵,俗姓李氏……善真行草书,亦善画……”本图已有大元年款,而其鉴题为贯休,是不合常理的,再对比书迹与溥光也有差距,因而这也是伪托溥光的题签。此图为王鉴堂(K.T. Wong)转让给佛利尔,现藏佛利尔美术馆。 第十八名藏上海博物馆,为庆有尊者,右肩袒露,双手拄竹杖坐于竹椅上,属贯休体系的“胡貌梵相”,又足踏狮子,身后累叠的湖石座子上有枇杷一盘。宋元时期十八罗汉中多出来的两位,有迦叶、君屠钵叹、庆有尊者中三者其二的说法,藏于日本总持寺元蔡山作《十八罗汉图》中多出来的即迦叶与君屠钵叹,但本套中题名“第十七大阿罗汉与五百眷属住南岳车辙灵川方广圣寺”是仿照《法住记》的眷属和住地编写,那“大阿罗汉”究竟是谁呢?如《法住记》原名“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记中也称呼十六罗汉为“大阿罗汉”,可见这是一个称谓而并非哪一位罗汉的名称。佛陀涅槃后,迦叶召集了五百位大比丘结集经典,史称“王舍城结集”,本图中“大阿罗汉与五百眷属”或与此有关,“大阿罗汉”很可能指迦叶尊者,君屠钵叹则无事可录。至于“南岳车辙灵川方广圣寺”暂未查到出处,南岳衡山有方广寺,为“南岳十八高僧”之首的慧海自天台山来到南岳于534年所创建,而宋僧法照《昙华亭记》载:“按《西域记》,佛言:'震旦天台山石桥方广圣寺,五百大阿罗汉居焉。’”自五代开始天台山一直被确立为五百罗汉道场,不知与“五百眷属”是否有关。但蔡山作《十八罗汉图》中的迦叶则题名“第十八尊者摩诃迦叶住鸡足山”,后人据《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将鸡足山确立为迦叶道场。至于《法住记》中十六罗汉的住地,虽有个别是实际地区,但大多为神话中的区域,以合十六阿罗汉分配四方之说。第十八幅题名“狮子国胜王都不阿罗汉名汉提密多罗唐吉庆有尊者”,《法住记》记为“狮子国胜军王都有阿罗汉名难提蜜多罗”。将庆友列入十八罗汉,最早来源于苏轼为贯休十八罗汉所作之赞,南宋僧志磐已经提出,庆友是《法住记》的作者,不应在往世之列。由上可见,一方面“大阿罗汉”称谓模糊,一方面讹传的庆友依然在十八罗汉之列,可以推测这套罗汉图的绘制部分脱离了正统佛教经典的根据,很有可能是当时民间信仰流行的产物。(三)两幅被刮款的罗汉像 此外还发现有两幅款被全刮去,又与本套罗汉图笔墨风格一致者,一题“唐吴道元绘罗汉像真迹精品”,“吴道元”即吴道子。图中罗汉右肩袒露,右手持锡杖,左手捧钵,钵中腾出一蛟。图左下角有“金子鉴□”、“□生欣赏”二印,不能辨明归属。此图亦为王鉴堂(K.T. Wong)转让给佛利尔。另一幅包背签条题“五代贯休绘《罗汉像》真迹精品”,图绘罗汉袈裟盖过头顶,在石间结跏趺坐禅定,面容渊穆,身前放宝瓶,身后置香炉。此图有“瞎尊者”印,可能为“清初四僧”之一的石涛收藏,“杜小舫书画之印”印即杜文澜(1815–1881)收藏,另有一方“铁笛外史”,元末文人杨维桢(1296—1370)号“铁笛”,但并无“铁笛外史”的说法,因而暂不能断定此印归属。此图与第一幅一起同为佛利尔从Ruth Meyer Epstein手中购得。▼ 宋元时期的罗汉图中,罗汉有持物如念珠、如意、经书、塵尾、竹杖、钵、宝珠、扇等,作为修行的工具,也象征着法力和修持境界,另外还有蛟龙、狮子、老虎、山羊等作为附属从兽,象征着罗汉的神通,本套罗汉图也不例外,但文献并未记载这些持物或从兽有固定对应的罗汉,梳理现存世画心中题写罗汉名称的十六或十八罗汉图共8套(见附表1),也未发现其中有固定的对应关系,这套罗汉图中对应的持物在另一套罗汉图中却到了另一位罗汉的身上。由此可见,除非是传移模写的作品或一些较为有名的版本,若是画家自己创作的话,罗汉的姿态、持物、从兽、侍者大都不一样,因此要确定这两幅无款的罗汉图究竟画的是哪两位罗汉显得有些困难。排除以上已发现的十六罗汉中的10幅,依《法住记》所记十六罗汉还差6名,即迦诺迦伐蹉、诺距罗、迦理迦、戍博迦、那伽犀那和伐那婆斯,两幅无款的罗汉必定是其中两位。根据与其他罗汉图的对比,可推测举钵腾蛟者有可能是戍博迦,而跏跌禅定袈裟盖头者这一图示流传较多,大多为注荼半讬迦,也有诺矩罗,但本幅很可能是诺矩罗。本文搜集到分藏于各博物馆和单位的罗汉图轴14件,因笔墨、款署格式、风格、材质、尺寸一致或十分相近,认定原应属同一套十八罗汉图。上文已经对这14幅罗汉图逐一从名称、画法、流传等方面进行考察,以下再对十八罗汉的图示源流进行梳理,并统计和分析宋元时期存世的十六和十八罗汉图,以探索本套罗汉图的画史意义。 十八罗汉的图示源流 传 唐 贯休作《十六罗汉图》选二 日本高台寺藏 表2:存世宋元时期的十八罗汉图[11] 藏地 | 时代和作者 | 数量 | 故宫博物院 | 传唐卢楞伽(宋摹本) | 6 | 日本清凉寺 | 传五代贯休(宋摹本) | 16 | 日本高台寺 | 南宋佚名 | 16 | 日本光明寺 | 南宋陆信忠 | 18再加2幅高僧图 | 日本定胜寺 | 传五代贯休 | 对幅 | 日本成菩提苑 | 元代周丹士 | 对幅 | 日本总持寺 | 元代蔡山 | 18 | 日本平林寺 | 元佚名 | 1幅画十八罗汉 |
上表中,藏于故宫博物院的传卢楞伽《六尊者像》六开,徐邦达先生鉴定为宋代作品,有学者认为其中有降龙和伏虎,推测原有十八罗汉。而苏轼所描写的张玄罗汉图中出现龙虎者均为原十六罗汉,现存世的宋元十六罗汉图中也多出现龙虎,因此推断原作为十八罗汉的说法未免武断。 传 唐 卢楞伽《六尊者像》 故宫博物院藏
北宋 佚名 《十六罗汉图》 选二 日本清凉寺藏 表3:现存世的元代十六或十八罗汉图 藏地 | 作者 | 罗汉图和数量 | 日本东海庵 | 蔡山 | 十六罗汉图16幅 | 日本宝严寺 | 佚名 | 十六罗汉图16幅 | 日本新知恩院 | 颜辉 | 十六罗汉图16幅 | 日本成菩提院 | 周丹士 | 十八罗汉图(对幅) | 日本妙兴寺 | 佚名 | 十六罗汉图16幅 | 日本太山寺 | 佚名 | 十六罗汉图9幅 | 日本建长寺 | 颜辉 | 十六罗汉图16幅 | 日本总持寺 | 蔡山 | 十八罗汉图18幅 | 日本龙光院 | 颜辉 | 十六罗汉图16幅 | 日本长乐寺 | 佚名 | 十六罗汉图4幅 | 日本永源寺 | 颜辉 | 十六罗汉图15幅 | 日本胜福寺 | 颜辉 | 十六罗汉图16幅 | 日本羽贺寺 | 颜辉 | 十六罗汉图16幅 |
由上表可见,元代留名的十六罗汉画家是蔡山和颜辉,蔡山除了在日本被记载为“元人”之外,余皆不祥,上文述“西天梵像”风格的代表画家即蔡山,但这种说法有失偏颇,“西天梵像”应指在藏传佛教艺术的基础上融合内陆和尼泊尔艺术因素形成的一种宫廷藏传佛教艺术风格,《元史》记:“有刘元者,尝从阿尼哥学西天梵像,亦称绝艺。”元代宫廷绘画机构除了文人画家云集的翰林机构和艺匠画家居多的收藏机构外,还有工部下的“梵像提举司”,将作院下的画局和大都留守司下的画局,“梵像提举司”的职能是“董绘画佛像及土木刻削之工”,“西天梵像”与其密切相关,而元代尊崇藏传佛教为“国教”,所以受命为皇家进行佛教艺术创作出的“西天梵像”风格非常接近藏传佛教造像艺术。 而蔡山很可能是民间画师,考察他传世的画作,沉郁渊古,有别于贯休系统的“胡貌梵相”和南宋工谨浓艳的罗汉像风格,但与“西天梵像”也有很大差距。“颜辉,字秋月,江山人,善画道释人物。”其代表作为日本所藏的《蛤蟆仙人图》和《铁拐仙人图》,也是表现“橄榄描”的典范作品,上表中传为颜辉作的罗汉像,多精细设色,与上述两图风格不同,也难以辨明真伪。 本套罗汉图中的第十六名注荼半讬迦尊者 上海博物馆藏
▼ 明显可见,本套罗汉图自然不属于宫廷绘制的“西天梵像”,与严格的宫廷信仰也没有关系。从用笔上看,罗汉衣褶纹路多以铁线描、钉头鼠尾描、兰叶描画出,提按顿挫有致,线条遒劲刚利、流畅洒脱,僧袍袈裟有飘举之势,近“吴带当风”的效果;至于罗汉面部,则以铁线描绘出,即高鼻深目、丰颊阔口的贯休体系下的“胡貌梵相”,也有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的张玄系统的“世态相”,可见是吸收传统而融为己用的创造,以更丰富得表现出不同罗汉的气质和样貌;在布景上,树石刻画较为粗糙,多以粗笔为之,皴法多点斫和中锋勾写,少有变化,也有花竹盘钵祥云等以双钩工笔设色画出,均显示出职业画家的习气。在设色上,相比于南宋时期的艳丽秀美、精致繁缛来说,显得较为典雅沉郁,在罗汉的白色袖口和领端再用白粉勾染,显示出明暗效果,具有装饰意味。在构图上,罗汉基本占据了画面的五分之四,背景和附属物较小,强调了罗汉的主体地位,这是贯休系统罗汉图示的特征。从其他的十六罗汉图中可以看出,许多罗汉图示是相互传移模写的,姿态布景较为相近,可见是有历代传承的成熟稿本,而本套罗汉图则独立于其他罗汉图示之外,除了无款的跏趺禅定者图示有迹可循外,其余大多罗汉图是独立创作的新图示。南宋 周季常、林庭珪 《罗汉图》 佛利尔美术馆藏
宋元时期,宁波因为佛教的兴盛,成为了很多道释画家的聚集之地,他们具有很强的职业性和师承脉络,绘制出大量成套的罗汉像,以供应给寺院。许多日本僧侣来华求法,就携带和获赠了许多这样的罗汉像,这也是大多数罗汉像今存于日本寺院的原因。本套罗汉图款署“二月已卯朔十九日甲戍吉”,具体到了时辰,很有可能是为了举行水陆法会用以膜拜所作。 结语 本套罗汉图在画法上具有很强的职业性,线条熟练、设色浓重,山石勾皴粗放,可能受南宋宁波画师周季常、林庭珪等人风格体系的影响,因此推测很可能是元代宁波画师绘制的。14幅作品各有流传,可能很早就散佚了,民国时期聚集在江南和上海几个大古董商和收藏家手中,其中好几幅作品可能在这段时间里被加上伪印和伪题,以提前年代和抬高身价,又转让给外国人,这种情况在此时常有发生。总之,本套十八罗汉图虽然暂时只搜索到14件,但应是现存世唯一一套有明确纪年的元代十八罗汉图,而且是独立创作出的一套新的罗汉图示,对于研究元代的道释画和罗汉信仰有着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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