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晚餐,总是夕阳西垂时

 新用户04218vhe 2023-07-22 发布于上海

夕阳透过西墙的窗户进屋,在灰色的水泥坪上,投成了一个三角形的舞台近景。在这静静的时光里,低矮的锅屋内,像突然抖进一片斜斜飘舞的轻纱,它柔柔地披在小桌边的母亲身上,静静地披在母亲灰白色的头发上,却再也反射不出一缕光泽,哪怕是淡淡的一丝。

每次回家,返程前一天都要遵从母亲的叮嘱,回程家墩吃一顿晚饭。第二天就要出门了,总有聊不尽的一些家常话,我对母亲的反复嘱咐,自然也有母亲对我即将离去的难过,不舍。还要询问我准备带哪些老家的土产品。

晚餐吃的是面条。父亲在世时,每次回家,他都会上街,江鲜河鲜,带鱼鸡翅,蔬菜也是挑最新鲜的,好像我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他总嘱咐母亲挑我喜欢吃的做,哪碗菜只要从我嘴里说个好字,那几天的餐桌上必然少不了这碗菜。自从父亲走了以后,我的味蕾变得越来越单调,越来越容易打发。母亲记住父亲的话,忘了我以前的种种最爱,只记住了我喜欢吃面条这一嗜好,忘性的她,荷包蛋从两只变成三只,四只,甚至五只。其实做什么都吃不了多少,倒是话,越聊越多。一份牵挂都是扯出来的,像一团麻丝,越拉越长。

“明天走了?明天真的走了?”母亲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像头发上落下的一缕夕阳,我知道夕阳周边已被大片的夜色包裹起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伴随着这句的,是一声轻微地叹息。母亲耳朵不怎么灵,她肯定以为我同样没有听到。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似乎明晃晃的夕阳瞬间消失殆尽。

我的心也随着夕阳西垂。

外出三十多年,返程的步伐由于有了私家车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便利,心情却越来越沉,总觉得有双无形的手在撕扯,在生拉硬拽,似乎渐渐摩破了心脉。血,渗了出来。

记得是父亲赶我们出门的啊。他用棍子先赶走输掉了做生意本钱的弟弟。那根大拇指粗的树枝断成几截,挨了打的弟弟坐在江堤的边沿,头埋在双腿之间,一袭褪了色的草绿色军大衣,变成了一堆枯草。那天的黄昏,从太阳还未隐去的江面上,驶来一艘轮船,终点是南京,弟弟就在夜色还未降临之前,挤进了轮船的铁门。

我也是在一个黄昏随轮船东去的。和弟弟不同的是,父亲没用棍子,而是用语言送我出村的。“不出门,靠一亩地喝西北风,喝风还要看天气。”那时,我已成家。成家的人不再是孩子,父亲的棍棒自然不会落下来,况且,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但有些语言似鼓励也似鞭子。

冬去春来,岁月的脚步不会停歇。回家的路途由轮船变成大客,又换来高铁。

变化的还有无奈的心境。父亲晚年,每次外出,我都见他靠在门框上,那双有力的大手连空气也再挥不起来,吃力的抬举到胸前,随风轻摆。从反光镜里可以看到,父亲日趋下陷的双眼有泪珠儿滚下。

只有夕阳不会变,依旧又大又圆挂在村西的树梢上,就像一幅宁静的画。但黄昏是日子转的一个弯,稍不留神,夕阳坠落,仅存的一点余光很快就被夜色铺盖过去。

所以每一个黄昏来临,都是那么真挚动人,我的心一次次被震颤,从村庄出来,渐渐走进夜色,走向华灯闪烁的地方。


《迟豆角》

迟豆角是豆类的一个品种,夏秋交接时利用土地的空档期种的。有的地方叫“冬豆角”,不是春上栽的豆角的后代,一粒种子是不可能有两次生命的。

秋风劲吹的时候,夏季豆角(早豆角)不再甩动那苗条的长袖子了,像个老太婆般蓬头垢面。性急的主人等不及它头顶上的花谢去,锄头的锋口丝毫不留情面地切断了它的根须,辛苦搭成的架子也在匆匆忙忙中拆个光净。其实不是人等不及,季节不再等,翻地,泼肥,耘土,均匀地撒上细微的白菜籽,等待下一片葱绿。

有人从老家还是捎来了不少豆角,短短粗粗的,眼角一瞄就知道是迟豆角。据说因为栽的不多,去菜地里摘了几个清晨,一根根累积起来的。因为担心失去了水份,褪了青色,放在冰箱里呆了有三四天。恒温终究隔离了自然,离开了土地,接不上地气,皮还是有点皱起来。

记忆中迟豆角一拃来长,比起早豆角要短得明显,圆圆胖胖的,风寒让它涂抹上暗红的面霜。放在锅里炒的时间要添上水稍微煮久一点,熟透出锅时变成淡墨色,汤也像放了染料。塞进嘴里,不如早豆角那般碧绿,生脆,软绵绵,香喷喷的却有肉感。挟到盛满黄灿灿的玉米糊的碗里,食物就有了色彩。

种迟豆角时,没有多余的地盘打宕,施基肥,甚至浇一瓢水。靠近早豆角的老根边,或者渐枯的玉米杆旁,用锹在地上拨开一条小口子,扔下两粒种子,合上点碎土就算完成了。用母亲的话叫望天收,没什么指望。种下它的时候已是仲夏,作物疯狂生长的劲头已过。越来越力不从心时,大部分作物已开始走向成熟。

迟豆角一出土便遭烈日爆晒,这让我想起早豆角的待遇。清明过后,母亲将准备栽豆角的土地梳理得平平整整,稍大一点的土块也用锄头拍碎,那架式恨不得用用手去捏,用筛子筛过一遍一样。然后打宕,施基肥,再覆上青灰,肥力沤上几天才移栽秧苗,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苗活棵后便经常给它们松土除草,浇肥,再为它们搭好向上攀登的架子,像服侍一个新娶到家的娘子,生怕有一点的招待不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迟豆角哪有这样的福利,它知道自己的身份,只得自己争气。一出土便撒着欢般向上拓展,细细的嫩茎紧密缠绕着陈旧的架子,或是已枯黄了的玉米秸秆。秋风将它的叶子变得深绿,也将它的花骨冻得发白,但豆角依旧伸展出来,圆滚滚,肉嘟嘟,夜凉寒露将它冻成通体深红色,在风中一根根虽然孤独却任性自豪地摇曳着。

母亲不仅仅在菜地,屋后的几分玉米地里也都种上迟豆角,在她不经意的劳作中,那片掰完了玉米的枯黄秸秆又重披上绿色,换发出生机,豆花点点如蝴蝶般的闪烁其中,似乎让人忘记了这是在萧瑟的秋天里。

每天黄昏时分,母亲便提着竹篮没入菜地,一根一根地采摘着豆角。晚上煤油灯下,母亲披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挑出有虫眼的,外观打了褶皱的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我们餐桌上的佳肴。饱满、顺眼、看起来光洁的用闪着黄色光泽的稻草将豆角扎成斤把重的,一把把整齐摆放在门前的大青石上,让它们最后一次享受星辰雨露。天亮时它就陪着母亲站在露水街的边沿上,接受那些拿工资人的目光检阅。

卖完豆角回家,母亲的竹篮里会有几斤食盐,几根油条,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了滋味,多了色彩。

如果忙或者农活耽误,两天不去采摘,迟豆角就等不及了。再去摘的时候,豆角已渐苍老。母亲摘回来放在大锅里,清水烀煮,经过几个太阳的照晒,晾干时就成为干豆角。四五月份来了客人没菜时,加点五花肉闷烧,那味道像笋干,却又比笋干糯、面,吃足了猪油的干豆角,尝一尝有说不出来的美味。可惜那时我很难品尝到这种美味,家里有干豆角没有钱买肉;就像现在还难吃到一样,肉随时可以买到,想弄点干豆角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马无夜膘不肥”是老家一句俗语,说的是意外所获,后面本来还有一句话的,更俗,也就当一个留白。生活中有许多机遇就在身边,不要抱着太大的希望,也不要麻目错过一丝微弱的亮光。

一粒种子没有两次生命,但成熟时可以结出数颗生命的种子。勤劳人的眼里,土地没有空白的时候。

《炝豆角》

提起炝豆角,我的眼前便有母亲的影子。那布满青筋的手从罐里捞出一把水淋淋,黄酥酥的炝豆角,立刻有股微微的酸味无须经过肠胃便侵透到我的五脏六腑,我的味蕾跟着发酸,鼻孔随之扩张。

前几年每次外出,临行前,母亲锅屋的屋檐下,总有一堆瓶瓶罐罐,大包小袋盛满着花生,蚕豆,麦粉,米粉,山药,芋头,鸡蛋,蔬菜,炝豆角……在等着我,好像我是开辆货车回家的一样。虽然我喜欢那些从小就吃惯了的农作物,在外面是也随便可以买到,但我更知道家里的承包地在我们坚定的干扰下已转租给种粮大户了,这些作物都是八十多岁的父母在屋前屋后、沟边墙角开荒开出的,零星菜地上种植收获的,每一粒花生,每一捧面粉都来之不易。在告别家乡回城的路上我的心总是沉沉的,我清楚车上装的点点滴滴,都是父母慈爱的心。

今年回去做清明节,临行前母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显得局促不安,不停地搓手,嘴里叨叨直念:老头子走了,我也没心情弄那些东西了,家里没收成,只剩下咸菜,豆腐乳,炝豆角了,给我儿带点什么呢?我笑着说,带炝豆角,你孙子孙媳早餐吃稀饭都喜欢,你儿媳还让我带回炝豆角的罐,让你多“炝”点呢!母亲笑了,连连说“好,好”。似乎我不带点什么走她的心就会不安一样。

出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我其实是吃着咸菜长大的。当秋雾浓罩在村庄的时候,母亲便将菜园地里的白菜,萝卜统统收回来洗尽,晾干,买一淘米箩食盐,水缸里踩,圆坛里压,硬是将那白的青的颜色腌制成餐桌上黄酥酥的美味,伴着我们度过寒冬,荒春。而到初夏,菜园里的葱绿一批批丰盈起来,餐桌上的颜色也逐渐增多,那些来不及吃的嫩豆角便被母亲用黄灿灿的稻草捆扎成一把一把的,放在配制好卤汁的小罐里。无需伺弄,半个月下来,一盘嫩黄可口的炝豆角就时常出现在早餐桌上。有时在外面玩累了回家,揭开罐盖,伸手进去拽下一根,手举着老高,歪着头一点一点地咬着豆角,咸晶晶,脆生生的,像是吃了什么新鲜水果。

炝豆角其实也不是什么美味佳肴,充其量也只是一种咸菜,现代人都说腌制的食品吃多了对身体不好,但我似乎管不住自己的嘴。早上起来,一碗绿豆稀饭夹着一筷头炒好的炝豆角,“哧溜”几口就完成了早餐任务。

也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八十多岁的母亲,想起她如干豆角般青筋爆出的手,采摘着一把把青翠的豆角,那满头银发飘散在菜园地里的豆角架下……一股淡淡的酸味就会从心里冒出来,熏得我的眼睛潮湿潮湿的。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