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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东方 每个写作者都有属于自己习惯的文体。就我自己来说，就不愿意用小说的形式去煞有介事地谋篇布局，更愿意用非虚构的实证审美方式，同时也是诗意的方式来书写。 同一个主题，以散文的方式，从不同的时间和角度进行反复描写，与编成一段故事进行描绘相比，其实前者更直接，这就是散文的魅力。前提是同一主题下的散文结集，不能是什么都有的不同主题的散文结集。只有同一主题的散文结集成书，才有这样的价值。散文如珠，连串成链；可以避免小说中为了交代而进行的过渡，为了结构而做的所谓牺牲。 理论上说，不存在文体孰优孰劣的问题，只存在具体写作者在写某一篇文章的时候写得好与写得不好的问题。但是那种充满了小说腔调的煞有介事和废话连篇，的确是倒了再看小说的胃口。而那些形成固定格式的虚情假意的散文腔调也非常令人生厌。至于诗歌，也有很多人是在无病呻吟，是在故弄玄虚。 虽然文体不直接说明什么好坏，但是文体的惯性还是让人有接受的习惯与否的问题的。 听见过写小说的鄙视写散文的，听见过写诗的鄙视写散文的，好像散文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小说和诗歌的高大上的。 其实在创作这件事情上，从来都是不论文体只论作品的。以文体分高下的人只能是被论下来的人而已。 他们的散文固然肯定是不好的，小说和诗也未见得如何。而所谓散文当然并不都是某些名家的装腔作势。任何文学作品的成功与否，不在文体，而只在写作者。 很多大家都是文体互通的，他们的作品往往同时有小说的形式、有散文的真切、有诗的韵致，比如黑塞，比如普鲁斯特，比如普利什文、屠格涅夫、赫德逊……他们的写作从来不是为了写作而进行的写作，更不是为了进文联作协当官而进行的写作。他们的写作只是他们生活的附属品，是他们在生活中的兴趣的自然表述。他们的重心一向只在生活本身。 作家，特别是所谓职业作家，如果不能建立个人在世界中的精神家园，不能在生活本身里按照自己的兴趣让精神成长，那么他的名号就非常值得怀疑，即使是官方授予过了的，是媒体炒作了很长时间的。 在这样的意义上，散文反而是重要的了。 因为散文不虚构，而可以虚构的小说，早已经普遍走进了荒芜与混乱之中去了，不能审美地表达真实的感受。很多人以为小说是虚构的，可以随便写。所以只要从事创作，就一定去写小说，无非就是将事无巨细的琐碎行诸文字，或者照本宣科，或者天马行空，瞎编瞎造，不必负任何责任。 这是天大的误会。 就写作来说，即使去写虚构的小说，其间的每一句话也都应该是来自于作者个人的生命体验，来自于作者对人和世界的理解与把握，而且所有这些“来自”都不单纯是偶然的经历，而应该是仔细打磨过以后的不吐不快。 这样的不吐不快要简练，要有韵致，要有诗意，还要有悲悯的关照，有宏观的宇宙意识的洞透。这样才有可能是合格的小说。 按说文学自然会有也当然可以有某些虚构的成分，为了表达的真实，可以将事实按照表达的需要而进行折叠甚至虚与委蛇的扭曲。那种真正与表达相默契的虚构，也从来都不会让人察觉其中的不实之处，总是让人觉着本来如此般的贴切。 然而曾几何时，虚构文学却非常面目可憎起来。那种照搬别人的语气与自己的生活经历生命感受完全无干的凭空的杜撰与捏造，大行其道。好像自己模仿了马尔克斯、卡夫卡、博尔赫斯之类的口气就是成功者。结果弄出来一堆不知所云的文字，连创作者自己都觉着恶心，都无以为继。 在这种情势下，那些所有的话都有根据的朴实的文学文字，那些都是从自己的生命经历与感受中来的真实的表达，就显得弥足珍贵了。可能这样的文字是自我限制，天地不够广阔，想象力非常拘囿，甚至有些狭窄，但是其所传递的情感却是真挚的，却是有根据的。这种有根据的真挚情感，就是最文学的，就是可能打动人心的。 与其勉为其难写自己写不好的小说，还不如顺应自己的审美倾向写自己天性倾向的散文。一篇千字文有可能比一本几十万字的小说给予人的审美享受更高。 文体的问题不是文体本身有问题，有问题的是写作者，是写作者将某一个文体给写坏了，臭了大街，失去了读者。连带着对于对那个文体本身也产生了怀疑和摒弃。 很多被命名的小说家是写不了散文的，一写散文就暴露了他感受力和表达力上捉襟见肘。那些照猫画虎学来的小说则可以用所谓小说语言来遮掩着，至少自己是有心里安慰的。 具体说来，小说往往需要完整的故事和人物关系、情节脉络，散文则不需要，就是当下的片段的一点真实感受和情怀抒发而已。好的散文比坏的小说好，这是毋庸置疑的。好的散文和好的小说在好的水准上无分伯仲，这也是很多大家在文体上最后臻于不加区分之境的一种普遍事实。 小说在改开以后的这些年里成了“显学”，没有在这一显学领域的成绩支撑，很难在写作者的名利场文联作协里弄个副主席当当，明规则和潜规则都是：要博取那样的功名，只靠散文基本上是不行的。而不管真假，只要有了那样名头，至少出版和挣钱也就变得方便了很多，还不说官位本身的福利。 判断一个作家有无真实的创作敏感与创作原发力，判断一个作家的真实的文字水平与心智情怀，只要看一看他的散文即可。那些从来不写散文的作家是十分可疑的，他除了制造被看重的产品（小说）以外，就再无话可说了，是不是他压根就没有什么话可说，他的小说也不过是为了名利的无病呻吟的技术之作呢。当然大多数作家还是有散文创作的，但是散文创作是藏不了拙的，一切在小说里可以用来遮挡一下的技术成分都会烟消云散，作家的品质和水准会从散文的缝隙里暴露无遗。这就是为什么一些作家的散文很少有写得好的原因。散文容易露怯。 一般来说，写散文更少功利主义的目的。虽然不尽然，但是与小说比起来肯定是这样。散文的直抒胸臆的特点决定了它更多的是有感而发的特征，这种特征被功利主义裹挟的可能性较小，矫情不矫情很容易被看得清楚。 在相当程度上说，散文比的是“生活水平”，也就是作者的生活状态达到的水平。不是物质意义上的生活水平，主要是精神生活的水平。小说家虽然也在一定程度上是，但是编造和讲故事的特点使某些小说写作者因为商业化，而远离了有情感价值的叙述，或者可以在一时一会儿的意义上遮掩他们自己的“生活水平”；不过终究还是会显示出无义逃脱的真实人生层次的。 写作，实际上就是在将自己活人的层次拿出来让大家看。不管什么文体，都没有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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