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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切:成为一个“慢人”的过程

 置身于宁静 2023-07-24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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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读与精读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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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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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于网络)

当意外来临后,它立即重构了我们的生命。库切在《慢人》所要说的就是一个人面临突如其来的车祸,被截肢而成为一个“慢人”的过程。很显然,库切的目的是在于祛魅—-对于那种所谓的乐观积极生活的祛魅,可是说他是反罗曼·罗兰式的英雄主义的。或者说他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痛苦的历程。文学的目的就是为了打开封闭的现实:无论是哪一种时态的。他并未封闭结局,因为直到死亡降临,我们也不知道所谓的结局的真相……

死亡不过是一个我们长期等待的另一个必然到来的意外而已。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带着被无数次意外被迫重构自己的生命的痛苦和耻辱,疑惑生活着,这就是现实的真相,也是普通人的命运。忽视或者假装否定痛苦的艺术都是不诚实的,至少它不是属于普通人的。而被迫成为一个“慢人”,就是改变时间的原有感觉,引出关于人生的某种重新体验。——乔沅

在很久之前,我似懂非懂的读过史铁生先生的作品,几乎是全部的作品。吸引我的,正是他对于疾病和痛苦的缓慢的沉思。诚实地说,那个时候并不真的理解先生的所写,只是喜欢观看人面对一种灾难或者无法摆脱痛苦的矛盾心情。其实回忆起来就是那对于疾病的心境吸引了我。在疾病中,时间似乎变得缓慢了,这是一种长久的恩赐,也是一种痛苦的折磨。我记得在史铁生的病隙随笔里,他仔细描写了梨花落满地,可是他已经不可能像郁达夫写的那样走在这洁白古老的情景中—-这一情景成为了一个我人生的不可磨灭的记忆,可是我却并没有真正理解在这时间的美丽或者残酷的片段定格中写作之人的心理背景。后来我读《务虚笔记》,体会到了一种对于命运的无常的感受,在一次次的主人公的假设命运的返回中,我们可以假想一个个结局,可是无论我们多么富有天赋地洞察了所有的可能性,但是这对于现实几乎毫无帮助,命运总是出其不意。后来再读到卡尔维诺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命运的潜在可能性远远超出我们可能想象的结局。生活就是一个无法知道下一集的剧本,但是作者是却又不是任何其中一个人。我们无法追问自己,也无法去追问他人,我们甚至连我们最适合扮演什么角色都不确定……

关于疾病的人生痛苦,日本文学写得最为细腻和深入。甚至对于某些作家来说,这就是他们的偏爱,比如太宰治之类的作家,他们长期生活在精神的痛苦之中,对于疾病的想象几乎成为了一种对抗虚无,也即对抗生活本身的方式,我们完全可以理解这种对于疾病或者死亡的偏爱—-这正是文学家对于拉康所谓的实在界的一次次迂回试探。我们喜欢观看他们战战兢兢地走在悬崖边上,因为这样似乎我们就不用再去做这样的尝试,却能体验到那样的感觉——在本质上,所有人都对那样的感觉有一种想象。在那里,疾病变成了一种隐喻,同时又是一种现实。因为现实完全表现出了一种病态。处于病态场域之中的人无法避免被语言网络所影响和切割的过程。不知道从何开始,心理学家和符号学家喜欢用切割这个词,这个词隐含了可怕的想象情境:这一情境最登峰造极的描写是在《三体》中:一整艘巨轮以及所有人的人被切割成了一块块;而在异次元空间那里的切割更像是一种可怕的梦境之再现。切割的感觉,是毁灭的瞬间再现,但却不是结束,因为这一过程过于快速,人还能意识到自身的死亡,就像那个关于“好快的刀”的聊斋故事。

可是切割必须是缓慢的,最起码在文学家这里,否则文学就不能展开,就会和现实一样封闭。文学的目的在于打开封闭的现实,而缓慢和耐心正是这一过程的唯一可能。库切在《慢人》里正是一种非常现实的方式在打开封闭的现实:故事一开始,他以一种异常简洁的语言,和非常接近于现实的方式找到了解剖的起点。而一旦解剖划开一道口子,隐藏在平滑表象下面的病变、破碎、腐朽就一起涌现了出来:它们从来都是联系在一起的。伴随着意外而来的不仅仅跌落谷底的心情,还有各种可怕的想象。躺在病床上,“如果他屏住呼吸,就能听见他受伤的肌肉在可怕的蠕动,好像它在试图把自己重新结合在一起”,而与此同时,伴随着可怕的死亡和毁灭的想象,以及相关的痛苦而生则是奇怪的心理逆转:那个老实人,那个普通的人此刻却突然有了一种成为“好色老公羊”的想法,又或者是某种平静的纯洁的欲望。这两种可能都来自于创伤的应激反应:被迫用一种更加强烈的欲望证明生的意志,或者通过压抑自己而达到某种类似失忆的平静,或者是放松引诱自己进入长久的深沉的睡眠。不过这只是一个开始……

不管如何难以接受,库切笔下的主人公到底是明确地接受了自己的一条腿已经失去了。他必须开始接受各种专业的指导,开始接受成为一个残疾人,也即“慢人”的现实。开始时刻就必须忍受自己的生活被无限制入侵的现实,因为他已经无法,最起码此刻无法照料自己。他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刻也没有放弃的,保持着孤独的尊严,在现实面前一点不剩:他必须要适应自己像一块任人摆布的肉体,让人擦拭身体,让人扶着去厕所,让人当自己当成一个可怜的对象。他终于开始接受要装上假肢的命运—-尽管他之前本能地恶心,可是他此刻却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因为相比之下,最起码还可以保持某种程度的自尊。毕竟历史很多那些一条腿的探险家,半身瘫痪的发明家,甚至失明的诗人……这就是他必须赋予自己的命运的方向,或者命运必须要他接受的可能—-尽管这种可能并没有残疾而变得更加现实。他开始尝试着凝视自己的假肢,这一对体—-既是他残缺的证明,却又是他必须依赖的部分。这种残缺的羞耻感,以及逐渐衰老的现实,使得他面前对自己喜欢的人时,感到异常的压抑,甚至当照顾他的玛丽安娜(他所喜欢的女性)带着她天使般的孩子来照顾他时,他感到那孩子的目光就像是在审判他。这大概就是某种宗教的力量,在一种绝对的美好面前,我们自惭形秽,开始了自我审判。

曾经的女友,有着身体关系和疯狂岁月的女友来看他,给予了他慷慨的安慰,她说他依然还是那个曾经的充满魅力的英俊的男人,只是失去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身体部分而已,而且他是一个无辜者,并且没有患上那种传染的病,他还是一个可以活在正常人中的人。这一慷慨的安慰,带给了他某种安慰,他开始出现了性幻想和梦境,各种各样的梦境。可是在这些梦里,出现的确实一个陌生的女生——一个在电梯里搀扶着垂死的老人,将衣服穿反了女人。在梦里,“她的眼睛是一对黑色的池塘,他跳了进去”——这是艺术的神来之笔。那个黑色的陌生的女人,眼睛像黑色池塘,实际上也许正是象征着某种可怕的厄运,在梦里,他用残存的活力的幻想与它对峙—-他跳了下去,既是一种行为,一种结果,也是一种决绝的抵抗行动——可是那只是在梦里。梦把现实裹卷起来,以一种奇怪的打包的样子丢给了梦的主人:那里有他的活力,有他的抵抗,有他的自尊。

米洛的维纳斯没有胳膊,却让人感到了一种夺人心魄的美,甚至假如使其恢复完整,我们甚至可能会失去那种美—-也就是说那种美是与残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酷似生活的例子—在某种程度上,生活的美正是在于它的缺陷,因为假如回忆有某种美学的效果,我们翻开它的背面,那里总是隐藏着最深的遗憾。他甚至觉得在黑夜里那个截断性的伤口像一个巨大的珠宝在黑暗中发亮,它开始发痒,诱惑它去抓它。通过这种痛苦的磨合,他必须接受痛苦本身,也就是缺陷本身。用他的话说,成为一个丢脸的专家—-在那里他可以处之泰然。于是,这黑夜中发痒的诱惑,实际上就是一次次的熟悉和练习,它永远也不会再生长出来,它只是要求他必须去体验它的存在—-这就像生活本身。于是,他就像是夹在这个小小的坚硬的客体和社会的这大客体(拉康所谓的大他者)之间的主体,他必须接受它们共同的改造。他必须通过不断地面对,而变得习惯(麻木),不得不调整自身的姿态,以一种残缺的方式生活。也许米洛的维纳斯展现的美之所以夺人心魄,正是因为在于其的残缺,而她的残缺的空位永远不会被某种假肢填补,那是一个永恒的空位,正是在这空位中,在这缺陷中,维纳斯的美具有了某种崇高的力量—-但是永远记得那个秘密:凡是崇高的点,都是崩溃的点。

库切耐心地刻画了一个人成为“慢人”的过程:他遭遇了车祸,成为了一个残疾人,他被截肢了。他必须接受成为一个“慢人”的生活,并且他还是一个年迈的老人—-这使得他的悲剧似乎不再是强烈的悲剧,仿佛那只是一个命运最后的小小玩笑,这对于他的一生来说,并非是什么巨大的悲惨的现实。可是即便是面对这个小小的玩笑,面对这个不算极端悲惨的玩笑,成为一个“慢人”过程,也是一次彻底的人生的清算。每一次重构人生,不管是否愿意,都意味着一次清算,在这样的清算过程中,真正残酷的是人不得不面对自己的一无所有。而小小的残疾——这个恰当的比喻,提醒了我们,那个在黑夜中发痒的断腿,像是一个发亮的珠宝—-尽管那是命运的珠宝,但是它却被迫要我们也作为礼物接受。实际上也许库切的真正用意不过是成为一个“慢人”,改变你的时间的感觉,强迫你认识到自己的生活—-慢,被迫的慢,就是一个痛苦的发现的过程。因为一切的秘密其实都在于时间的感觉。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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