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诗词灵犀”《启功说唐诗》丨柴剑虹:怎样读古诗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07-24 发布于陕西

Image

启功说唐诗(增补版)
“诗词灵犀”丛书第二辑
启功著 柴剑虹整理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3月出版

怎样读古诗


文丨柴剑虹

这些年,我有机会到国家图书馆及一些高校和读者朋友交流阅读古诗的方法与心得,有的读者,尤其是青少年,就提出:“古诗是千百年前的作品,现在时代进步了,我们已经迈进了信息时代,反映现实生活的文艺作品美不胜收,还有必要去啃那些老古董吗?”可见,在解决“怎样读”之前,我们还必须解决“为什么要读古诗”这个问题,明确了目的,方法问题才能较好地解决。

作为一种文学样式,古代诗歌是通过凝炼的、有节奏与韵律的语言来反映古代社会生活与抒发情感的,是一种语言艺术和文学创作。一方面,语言是有传承性的,今天的汉语语言是中国古代汉语语言的继续与发展;我们只有很好地了解与掌握古代汉语,才能更好地懂得与掌握现代汉语,而正确掌握本民族、本国的语言及用它创作的文学作品,是国人,尤其是青少年学生必备的素质,是我们进一步求知的基础。据说著名数学家苏步青教授有一次这样对学生讲:“我认为考大学第一门就应该考语文,如果语文不及格,那后几门就不必考了。”可见对一个人来讲,不管他将从事什么工作,学什么专业,语言文学都不是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而阅读古诗,正是提高语文修养的重要途径。另一方面,每一首好的古诗,都是古代社会生活直接或间接的形象的反映,是古人思想感情、学养风貌的生动表达。换句话说,它所提炼、记录与存储的,正是古代传统文化的各种信息。古时还没有录音、录像、摄影等科学手段,主要靠文字和实物传递与存储信息。我们阅读古诗,就可以从中获取信息,丰富知识,陶冶情操。我们只有准确地了解中国的过去,才能准确地理解与把握今天,才能真正面向未来,创造更加灿烂的明天。所以说,阅读古诗,正确掌握与研究古代信息,会有助于我们更好地向信息时代迈进。

明确了为什么要读古诗,我们便可以来探讨“怎样读”的方法问题了。需要说明的,读古诗的方法,也是多种多样、因人而异的,没有也不应该有固定不变的、单纯划一的框框。记得三十年前我的导师启功先生在给我们几位古代文学研究生讲诗词时,既要大家重视掌握形式、体格、律调的基本规律,又特别强调各人在阅读中自行体会其思想内容和艺术境界。我在下面所介绍的,也只是一些常见的、基本的、行之有效的方法,包含了许多人的经验、教训与体会,写出来供大家参考。


一、三读

“三读”,指的是泛读、精读与熟读。

所谓“泛读”,即是广为浏览、泛泛而读。这里有两层意思:一是阅读面要广,二是可以粗看快览,不怕过目即忘。我国用汉字写作的古诗,留传下来的总数恐怕超过十五万首,内容包罗万象,形式与风格也多种多样,我们不可能都读遍,但为了了解更多的信息,不妨尽量地多读一些。这是一种粗读、泛读、快读,对所读的诗歌有些粗浅的印象即可。有人将此种阅读戏称为“快速扫描”,其好处是可以用较少的时间涉猎更多的作品,了解古诗的概貌,为进一步的阅读与研究打下“量”的基础。

所谓“精读”,是在泛读的基础上选择一定数量的好诗细看慢读,读后应留下比较清晰的印象,即对它们的基本内容、形式特点及其中佳句要能记住或大致讲得明白。古今都有些好的通行的诗歌选本,我们可以利用这些选本来精读;当然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与选择标准,从各种诗歌总集、别集或选本中自行选取一些来精读。需要注意的是,近些年来各出版社出了相当多的新选本,可谓五花八门,良莠不齐,常常使读者无所适从。我们认为还是应该首先选择那些已有定评、经得起时间与读者考验的好选本来读。比如唐诗,较好的古代通行选本也很多,如明代高棅编的《唐诗品汇》、清人王士祯编选的《唐人万首绝句选》、清人沈德潜编的《唐诗别裁集》、清人蘅塘退士编的《唐诗三百首》等,今人选本中质量较好的则有高步瀛的《唐宋诗举要》、马茂元选注的《唐诗选》、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选注的《唐诗选》、刘永济编的《唐人绝句精华》等。此类好选本的基本标准应是选择精当(数量也适中)、注释简明准确、文字错讹少。我们一般不赞成多读那些将古诗译成白话文的今译本,因为这种“古诗今译”十有八九会失掉古诗的特色、风貌与意境,也局限了读者自己的领会与想象,实在是弊多利少的。

所谓“熟读”,是在精读的诗歌中,进一步挑选最精彩、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来反复朗读、背诵,即古人所云“好诗不厌百回读”,达到熟能生巧的目的。熟读要将大声朗诵与经心默记结合起来。首先应该读出声来,朗朗上口,注意平仄节奏,抑扬顿挫,细心体会中国古诗的声韵特点,并在诵读中体会诗意、诗情、诗境。当年启功先生给师大中文系本科生讲杜诗,大约有五分之二的时间是用来反复地示范朗读。有许多字,古音与今音是不相同的,比如古时的入声字,在今天的普通话中分别变为平、上、去声字(所谓“入派三声”),而在某些方言中还保留着,我们今天来朗读,当然不必都用古音来读,但却应有这方面的知识;有时也不妨试着用古音来读一读一些直接影响韵律的关键字,这样会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与欣赏。例如古诗中常见的语气助词“兮”,在先秦、两汉、唐宋等不同时代,在不同的地域和语言环境中,有很不一样的读音:ě(欸)、yé(邪)、xī(唏)等,我们在朗读时就应该注意。我们可以试着读《诗经·王风·采葛》中的“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读汉高祖《大风歌》中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如果读“xī”音,大概是很不顺畅的。又如柳宗元的《渔翁》诗: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lù)。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如果我们不知道第一、二、四、六句的末字都读入声,就会觉得读起来很别扭。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新疆乌鲁木齐市教中学语文,讲授毛主席诗词,讲到《忆秦娥·娄山关》、《满江红》等押仄声韵的作品时,就常有同学因不了解“烈、月、咽、铁、越、血、国、夕、敌”等入声字而提出是否押韵的疑问。

在古诗的朗读吟诵中,注意掌握节奏也是很重要的。如七言诗一般都是上四下三的句式,“下三”(后三字)又有“1—2”和“2—1”两种形式,节奏感是很明显的。例如读杜牧的《泊秦淮》诗(短横表示较长停顿,中圆点表示较短停顿):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至于要熟读乃至背诵的古诗数量,要看各人的兴致、时间与记忆力。比如《千家诗》、《唐诗三百首》是公认较好的熟读范本,有人就主张将它们全背下来,也有人认为再从中挑选十分之三四来背诵就可以了。总之,这也是因人而异,不必强求一律的。此外,有许多古诗是可以吟唱的,可惜现在会唱古诗的人已经很少了。有时我们可以在音乐会上听到唱古诗词的节目,那大多是今人新编的曲调,因为真正是古人用音符记的曲谱很少流传至今,即便有流传的,如敦煌莫高窟藏经洞保存的一些曲谱及宋代词人姜夔的《白石道人歌曲》,虽然有不少人尝试还原,恐怕也难以十分准确。对此有兴趣的读者,当然也可以去实践一下。


二、三顾

古诗是古人的创作,古今的社会生活及人们的思想感情、意识是很不相同的,因此今人读古诗,就要顾及时代、顾及全人、顾及全篇,注意时代的特点,这样才能沟通,避免隔膜与片面。

1.顾及时代。这就是我们通常讲的了解文学创作的时代背景,这里既有“大背景”,也有“小环境”,而且要注意到它们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读古诗切忌以今推古,也要避免凝滞僵化地分析判断。比如,由于李唐王朝总体上采取社会开放、民族融合的政策,唐诗在整体上呈现出开放、繁荣、活跃的局面,但是在历史学家、文学史家习惯划分的初、盛、中、晚四个时期,由于社会经济、政治、军事形势很不一样,诗人们的创作内容、风格也不一样。即便是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由于潜伏着“安史之乱”的种种危机,由于不同诗人所处的地位、环境的差异,他们的创作所反映的社会及体现的风格也有区别,往往在歌功颂德的背后,有许多隐忧,因此也就有有识之士的忧患意识。到了唐朝晚期,诗风趋于精细,恢宏的气象也消失殆尽了。又我们读元人散曲,看到那些或诙谐、或散逸、或讽刺、或颓伤,甚至庸俗不堪的作品时,就一定要认真了解当时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了解当时文人“九儒十丐”的地位,了解元代的市井民俗,才能得出正确的认识。例如元代有这样一首民歌:

解贼一金并一鼓,迎宫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不争多!

元朝的肃政廉访使巡察各地,每到一处要用锣鼓迎送,规定是每两声鼓夹一声锣;押解强盗,也是用锣鼓,一声鼓夹一声锣。因此人们将此巧妙地联系起来,说明廉访官与盗贼其实是“不争多(差不多)的”,这真是极大的讽刺!又如唐代张继的《枫桥夜泊》中云:“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宋代有人就批评说半夜不是打钟之时,诗句有毛病,大文学家欧阳修也同意这个批评。但实际上,批评者都犯了不了解当时当地习俗的错误,因为在唐朝不少寺庙都打半夜钟,而且直到宋朝,寒山寺仍在打半夜钟。可见读诗必须了解时代的真实。

2.顾及全人。诗歌创作既要受时代的影响,也同诗人的出身、经历、修养、爱好、思想感情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即便是同一个诗人,也常常处于变化之中,呈现出复杂的面貌。因此,在我们阅读他们的作品时,就一定要注意全面、辩证地分析、理解,切忌以偏概全,万万不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比如被称为“诗圣”的唐代大诗人杜甫,为我们留下的许多诗都体现出“沉郁顿挫”的风格,而且讲究韵律。但是,如果我们认为流传至今的一千四百多首杜诗中,没有飘逸浪漫之作,那就过于绝对化了;如果认为杜诗首首讲求声律,那也错了。杜甫有一首《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开头两句是:“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按其声律,竟是“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仄仄仄仄平”,完全不合律了。因为这样一首歌行体的诗,杜甫不愿用格律来限制内容的表达。又如宋朝文人好议论,常常“以议论为诗”,加之理学盛行,所以毛泽东曾批评“宋人不懂形象思维”,说读宋诗“味同嚼蜡”。其实这个评价亦不免有以偏概全的毛病。就拿大理学家朱熹来讲,他就主张写诗要“平淡”,有的讲哲理的诗也写得生动形象,请看下面这两首《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间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第一首以小小方塘象征方寸之心,说明要容纳云天就要清澈,就要有源源不断的知识之泉。第二首以泛舟比喻读书,水涨船轻,读书也是要靠积累,厚积薄发,功到自然成。两首诗都是因读书而发的议论,却丝毫无干巴巴说理之嫌,读这样的好诗怎么会“味同嚼蜡”呢?再如清代的赵翼(号瓯北)因在乾隆、嘉庆年间写过不少“颂圣”诗而为人批评,但他也写过一些论诗、论读书的佳作,如下面这首《论诗》绝句: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写得明白如话,言简意赅又极有新意。胡适先生在1922年7月第一次读到此诗,专门在日记中写道:“我看了大惊喜。我生平不曾读瓯北诗,不料他有这种历史的见解!今天我特去翻开《瓯北诗集》,读了几卷,果然很有好诗。他是一个史家,又是一个大学者,故作出诗来自不落凡俗——只是议论稍多一点。”胡适采用的就是顾及全人的读诗方法。

3.顾及全篇。大概是从南朝梁时钟嵘的《诗品》开始,中国古代有一种诗歌批评的专书逐渐发达起来,这就是诗话与词话,其中著名的不下二三百种。这些诗歌批评的著作很多是采用评点诗歌佳作、佳句的办法来评价或鉴赏诗歌,总结创作经验,比较创作风格,当然是自成特色,也不乏精彩的见解,可以给我们以有益的启示。但是,诗话、词话中评论诗词,往往采用摘句,又往往就个别诗句而随意发挥,这就带来了不能顾及全篇的毛病。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其五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很多人都称赞写得好,可有人便据此讲陶渊明全部诗和整个人的风格都是飘然悠闲的,那就不对了,因为他还有不少“金刚怒目式”的诗句;还有人钻牛角尖,讲在东篱下采菊又能见南山,除非陶渊明是歪脖子斜眼,这就又脱离了全诗的意境创造。鲁迅先生十分反对这种不顾及全篇的读诗法,他在《(题未定)草》(七)中说:“还有一样最能引读者入于迷途的,是'摘句’。它往往是衣裳上撕下来的一块绣花,经摘取者一吹嘘或附会,说是怎样超然物外,与尘浊无干,读者没有见过全体,便也被他弄得迷离惝恍。最显著的便是上文说过的'悠然见南山’的例子,忘记了陶潜的《述酒》和《读山海经》等诗,捏成他单是个飘飘然,就是这摘句作怪。”因此,我们阅读古诗,一定要避免犯只读一二佳句而不顾及全篇的毛病。我们的中小学有些语文教师,为了丰富学生的“词汇库”,使学生写作有所借鉴,常常让学生准备一个本子来摘抄佳句、警句,名之曰“采蜜集”,这当然不失为一种提高学生写作水平的办法;但同时也必须明白,摘句决不能代替读全诗,应该指导学生在读懂全诗的基础上再来摘句,这样才能真正有收获。当然,如果有的读者或研究者是为了表达一种独特的审视眼光,或为了借用某些诗句来加以发挥(甚至反其意、曲其意),这样的摘句就是另一回事了。比如我们熟知的对“万紫千红总是春”(朱熹《春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刘禹锡《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夕阳无限好”(李商隐《乐游原》)等诗句的运用便是如此。


三、三学

我们阅读古诗,尤其是精读和熟读一些作品,还应当从中学习与借鉴于我们有用的东西,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讲的“汲取养料”。我们要汲取的养料是多方面的,结合诗歌的特点,是否可以将学习借鉴的重点放在诗歌的构思、意境、语言这三个方面。

1.学构思。构思是指文艺创作过程中心思的运用,是一种思维方法。史书上讲南朝沈约写《郊居赋》,“构思积时,犹未都毕”。说明巧用心思,是创作优秀作品的关键。古代诗歌作品,篇幅短小,语言凝炼,更要求作者在构思上下功夫,而这正是我们要很好学习借鉴的。例如杜甫有一首五言绝句:

设道春来好!狂风大放颠,

吹花随水去,翻却钓鱼船。

这是一首近似于打油诗的白话小诗,作者的构思是十分巧妙的:诗人是在用表面上唱反调的方法来表达自己对春的赞美,他写春风会作狂放颠,将花吹落水中,而落花又将诗人的钓鱼船撞翻了!这种不可思议之事,正是杜甫的风趣所在:春风并不狂,是迎春的诗人喜极而颠;飞花焉能翻船,是兴高采烈的诗人到湍急的春水中去捞花,失却重心而落水。诗中写了风、花、水、船,没一字正面写诗人自己,而一位喜颠颠的钓翁形象已跃然纸上。这正是构思的巧妙之处。与此相似的,晚唐诗人卢仝有一首《村醉》诗:“村醉黄昏归,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写酣酒者醉倒在地,却对满地的青苔说:“对不起,不要怪我惊着了您!”这种充满幽默的构思的确是别出心裁的。一些有心的读诗者,就往往能从古人极平常的诗句中捉摸出不平常的心思来。例如我国近代著名的作家、画家丰子恺先生有一篇散文《春》,提出“春徒美其名”,因为实际生活中在春天往往是很不愉快的。因为古人诗词中描写早春,写了许多春寒、春困、春愁、春怨;到了清明时节,也不是春光明媚,而是纷纷下个不停的细雨使泥泞路上的行人“欲断魂”,正是“三分春色二分愁,更兼一分风雨!”他又举出古人词云“杜宇一声春去,树头无数青山”,说明原来是山要到春去时方才全青,气候也是到暮春时才真正暖和起来。由此可见丰子恺先生是很注意古诗构思的。

2.学意境。“意境”是中国文艺理论首创的概念,外文很难准确对译。现在英语词典里似乎是和“构思”混用的。《现代汉语词典》解释为:“文学艺术作品通过形象描写表现出来的境界和情调。”这其实还是不确切的。因为文艺作品中的意境是意趣与境界的和谐,是主观与客观的高度统一,而不是并立的两样东西。应该说,不是所有的古诗都创造了意境,而有意境的诗词显然能给读者带来美的享受与情的感染。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有我之境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我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耳。

他说的“无我之境”,实际上就是触景生情;而“有我之境”,即缘情写景。两者虽不相同,却有联系,其本质的联系,就是都应该达到情景相融,从而造成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意境。例如南宋叶绍翁的《游园不值》诗: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诗人进不了花园,却从伸出墙外的一枝红杏中领略了园中春意,这便是触景生情。再看宋祁《玉楼春》词中这一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王国维评论此句:“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钱锺书先生也指出:用“闹”字,“是想把事物的无声的姿态描摹成好像有声音,表示他们在视觉里仿佛获得了听觉的感受。”(《通感》,见《文学评论》1962年1期)这也正是缘情写景而构成意境的典型例子。其实,前面提到过的杜甫写春的绝句也是缘情写景的佳作。我们阅读古诗,如能学习与体会诗中的意境,就掌握了它们的精华,就能领略到中国古诗独有的艺术特色。

3.学语言。大家公认汉语是世界上最有特色、最为复杂的语言之一,由于汉语的特色与优点最集中地反映在中国古典诗歌之中,所以我们阅读古诗还应该注意学习它的语言,包括遣字用词的简省、凝炼、形象、生动,包括众多修辞手法的运用,也包括典故的使用和音韵声律的调配等等。例如杜甫有一首七绝: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寥寥二十八个字,写了鸟(黄鹂、白鹭)、树(翠柳)、天,写了门、窗,写了西山上的雪、来自东吴水中的船,用“千秋”写时间、“万里”写地域,用四个动词(鸣、上、含、泊)将这些事物贯串起来,就描绘出来了一幅色彩绚丽、景象开阔、动静结合的绝妙图画。四句诗两个对偶句,词性相对,声韵和谐,读起来郎朗上口又极易记忆,连儿童都喜欢背诵。像这样的典范之作,我们可以从中学到丰富的语言知识与写作技巧。关于“典故”,本来是指某些“典籍中的故事”,后人借用它们来比喻、说明另外的事情或论点,所以叫作“典故”。又因为将它提炼、压缩成一个词或词组用在诗歌中,就称之“用典”。在创作诗词中正确用典,可以将比喻由繁化简,有助于说理抒情,有助于修饰,有助于丰富所表达的内涵,有助于发表不便直说的思想,也有助于读者的联想,包括促使读者去查阅书籍、扩展与丰富知识面。当然,有的古人写诗也有堆砌与滥用典故的毛病(俗称“掉书袋”),使我们读起来感到繁琐与不便,那就是我们学习过程中应该引以为戒的了。至于古诗的音韵声律,主要是诗词曲的格律,包括诗体、词牌、曲牌、句式、用韵规则等,有许多专门的知识,既有相当严格的规定,也有一些灵活的运用,我们除了参考学习一些有关的书籍(包括一些工具书)外,恐怕主要还是应该通过阅读古诗作品本身来理解与掌握,有兴趣的读者还可以进一步去实践运用,只是实践是为了借鉴,为了提高与丰富自己的写作,而不是盲目复古。启功先生的专著《诗文声律论稿》、《汉语现象论丛》(中华书局版)在这方面有全面、精彩的介绍与论述,有便于理解和掌握的方法,很值得细细阅读。

四、三不

我们阅读古诗,除了注意掌握一些具体的方法外,还应该防止一些偏向,这里主要提出三条供大家参考。

1.不迷信。这里主要是指应避免对古诗、古人的盲目崇拜,不要被古人牵着鼻子跑,不要钻进古诗中出不来。我们今天所读的古诗,当然有许多都是千百年来众口传诵的佳篇,无论在思想内容和艺术手法上都值得学习借鉴;但是另一方面,古代诗人也有他们的局限性,他们的诗作也往往有不可取之处,也会有一些败笔,我们不必苛求,却也不能盲目迷信。例如我们读唐诗,就会发现其中有不少“干谒诗”,就是诗人为了求取功名仕进,写诗向上级官僚权贵恭维奉承、表明心迹的,这些诗大多比较平庸。包括有些有名的诗人,如李白、骆宾王,也免不了如此。对这些诗我们就不必盲目推崇。当然这类诗中也有少数写得出色的,最有名的便是晚唐时朱庆余的《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是诗人临考进士前向主考官张籍递交的“温卷诗”,是用以试探问路的,但由于诗中用新娘梳妆后要去见公婆来隐喻参加考试,就显得十分巧妙自然了。再看李白的一首《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诗:

天为国家孕英才,森森矛戟拥灵台。

浩荡深谋喷江海,纵横逸气走风雷。

丈夫立身有如此,一呼三军皆披靡。

卫青谩作大将军,白起真成一竖子!

该诗几乎从头至尾是对哥舒翰过分的吹嘘与奉承,没有什么价值。此外古诗中还有许多应制、奉和、侍宴、应酬之作,也大多内容贫乏、形式呆板,没有多少可借鉴的。如孟浩然的这首《崔明府宅夜观妓》诗:

白云既云暮,朱颜亦已酡。

画堂初点烛,金幌半垂罗。

长袖平阳曲,新声子夜歌。

从来惯留客,兹夕为谁多。

内容平庸而且已是俗不可耐了。

2.不依赖。阅读古诗,主要应多读原诗,细心体会,靠自己独立思考与品鉴,而不应过分依靠参考书籍,尤其是不要依赖古人的诗话、词话与今人的鉴赏集、鉴赏辞典一类的书。特别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各种诗歌鉴赏集出版得既多且滥,名不副实者有之,东拼西抄者有之,粗制滥作者有之,弄不好就会将初学者导入误区。即便是一些写得较好的鉴赏文章,那也只是他人的思路、见解与体会,只能用作参考,而不能一味信从,限制了自己的品读与思考。我记得四五十年前流行一句名言,强调亲历实际做调查研究的重要性:吃别人嚼过的馍没滋味。启功先生曾借以多次对我们讲:试想一首二十字的五绝或二十八字的七绝,鉴赏者往往从作者、时代谈起,逐字讲解,逐句分析,细细品味,充分发挥,写了洋洋洒洒几千字,就好像将一个馒头放进嘴里嚼得稀烂,再吐出来喂给你,只能让你感到腻味,又有多少味道呢?所以我们特别赞成读几本谈诗歌鉴赏知识与方法的书,如周振甫先生的《诗词例话》。尤其是当教师的,千万不要将现成的鉴赏文章拿来复制成自己的讲稿,在课堂上照本宣科,那是个偷懒的坏办法。

3.不深究。这里讲的“不深究”,是指不穿凿附会、刻意求解,即不作过分的探究,以免曲解。从孔夫子开始,中国诗人就有“诗言志”的传统,但如果每一首诗甚至每一句诗都要去费心挖掘出一些“深刻的含意”来,那就偏离了诗歌的基本特色。启功先生很欣赏“诗无达诂”这四个字。因为诗可以兴、观、群、怨,既可以叙事、抒情、咏物、言志、感怀、议论、说明,又运用了多种多样的修辞手法,或写实,或浪漫,或夸张,或想象,或幻想,不宜用一个尺度去衡量,去求解,更不能为了某种需要去曲解。例如曾经有一位研究者讲解《诗经·陈风·月出》中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为了适应阶级斗争的理论,就解释成是奴隶主在月夜烧死奴隶,这实在是离这首情诗的本意有十万八千里之遥了。据说郭沫若曾经问毛泽东写“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的含意,毛答曰:当时所见,就写进去了,没有什么深意,须知这是写诗。唐人杜牧《江南春》诗云:“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明朝大学问家杨慎认为“千里”有误,因为千里之远,既看不见,又听不到,主张改为“十里”才合理。后人又反驳他:就是“十里”也未必能听得见看得清啊。实际上,诗人所写是指整个江南春色而言,并非他站在某一处的所见所闻。也有人根据此诗去考证南朝当时是否刚好有四百八十所寺庙,这也是没有必要的。可见,读诗而求之过甚,要求字字有深意,事事可落实,那就索然无味了。当然,我们并非一律反对必要的求索与考证,尤其是一些影响诗意的关键字句。比如李白有一首写高句丽舞蹈的乐府诗:“金花折风帽,白马小迟回。翩翩舞广袖,似鸟海东来。”第二句很难讲通。后来考古工作者在吉林的高句丽古墓中发现舞蹈壁画,舞者均穿白鞋,才明白了“白马”正是“白舄”之误,一字之正,全诗顺畅无碍。写到这里,我们不禁想起了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的自白:“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好读而不埋头死读,求会意而不求甚解,恐怕也正是我们阅读古诗应取的正确态度与方法。


Image
启功先生与柴剑虹先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