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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M.库切:奇异吸引子——爱与数学的诗篇

 置身于宁静 2023-07-25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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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异吸引子:爱数学的诗篇

J.M.库切     师飞 译

亚里士多德说,最高类型的智力表现为看到以前无人看到过的联系的能力。也就是说,能进行类比思考。根据一个有影响力的诗人流派的说法,真正的诗歌的火花是在从未有人想到的想法并置时闪烁的。科学发现往往始于一种预感,即表面上不相干的现象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因此,我们有先验的理由把诗歌和数学结合起来思考,将它们看作两种基于人类思维能力的精巧的符号活动形式,以窥测隐藏的类比。换句话说,像《奇异吸引子》这样一本汇集了150首具有某种程度数学内容的诗歌的选集,比起一本具有某种数学内容的著名演讲集而言更具有先验意义。

还有一种更为神秘的论调,即诗歌和数学同源(有一种类比关系)。在诗人中间,有些人认为心灵是自然的一部分,大脑的某些活动——不一定是最理智的活动——允许我们洞察本质上真实的自然。在西方科学中,有一个至少可以追溯到两千五百年前的传统,认为数学(“数”)在宇宙中是固有的:当我们讲数学时,我们讲的是宇宙语言。

诗性思维与数学思维究竟有何区别,这个问题很少在诗人的作品中被处理。华兹华斯(Wordsworth)在他的长篇自传体诗《序曲》(“the prelude”)中粗略地处理了这个问题,在那里,作为一个创造性的人,他自认为受到创造性思维如何运作的问题的困扰,他将诗歌和数学作了对比,诗歌的真理以某种方式内在于世界之中,而数学则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从纯粹的智慧中创造出来”。

诗歌和数学之间的第三个相似之处与优雅有关。就像有些诗人会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将一个见解以最宝石般的形式写在纸上,因为对他们而言,诗的真理与它的表达是不可分离的,所以有些数学家相信,如果一个给定的证明是冗长和混乱的,那么,无论它的逻辑多么坚不可摧,一定会有一个更好的证明,它更优雅——等待着被揭示。

《奇异吸引子》的副标题是爱与数学的诗,这个短语的模糊性也许意的。在简短的介绍中,编辑们声称,并不完全准确地来说,他们所选诗歌的共同主题是爱;他们对爱的宽泛解释不仅包括浪漫之爱、家庭之爱、自然之爱和生命之爱,还包括专注于数学和数学家的爱。

如果你是一个具有神秘主义倾向的基督教诗人,如但丁Dante,那么爱情和数学之间的自然共鸣是最容易感受到的。但丁在集中的代表作是《天堂Paradiso结尾的一段话,在这段文字中,他调动了所有的精神力量去理解从一个神圣的创造之心涌出的爱的洪流,而这个创造之心的智慧秩序高于他自己。受挫于那次尝试我的翅膀不适合这样的飞行),他转身离去,突然被一道巨大的闪光刺穿:一瞬间,他与移动太阳和其他星的爱融为一体。

从定义上讲,一本选集不是一个统一体。尽管它不可避免地表达了编辑们的品味,但它不需要有一个论点。概言之,《奇异吸引子》中的诗歌没有对爱、对数学,或对爱与数学之间的关系做出统一的表述。因此,下面的评论并非针对整个诗集,而是针对其中几个比较突出的部分。

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写了一首冷静感人的诗,他认为我们的人生故事是一本有待解决的问题——例如,一个男人......A地离开,/一个女人......B地离开他们何时相遇,/他们是否会相遇,以及相遇多久?有到晚年,当我们来到书的结尾,我们才能看到答案页,发现 我在哪里是对的,在哪里是错的。

在《会计》The Accounting”)中,乔恩·戴维斯Jon Davis填写纳税申请表的经历与情色的生动诱惑力进行了对比,以此作为一种对一年光景朴实无华的重温。戴维斯只是几个诗人中的一个,其中包括智利的巴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他把一般的计算(不仅仅是会计工作)看作是对现实施加人为的甚至是死亡的秩序的一种方式。因此,尽管玛丽·科尼什Mary Cornish异想天开的语气,但她还是坚反对柏拉图式的纯数字领域。她的诗《数字》Numbers”)申言,数字只能是指代性的。四十七除以十一,剩下三——不是抽象的三,而是三个男孩听不见他们母亲的呼唤,/两个意大利人海,/一只袜子不在你看的任何地方

像这样对数学的纯洁性抱有敌意的诗,被所谓毕达哥拉斯式的诗(Pythagorean poems)所抵消,在这些诗中,数学实体属于一个更高的现实。尤其是质数似乎遵循着它们自己的神秘法则,人类无法触及这些法则(见海伦·斯伯丁(Helen Spaldings)《让我们现在赞美质数》(“Let Us Now Praise Prime Numbers”))。

伦恩·罗伯茨(Len Roberts)写了一首关于三年级算术课上的孩子的强有力的作品,他们学习掌握数字,却没意识到这些数字将以秒为单位主宰他们的命运。

在《数学家》(“Mathematician ”)中,艾莉莎·瓦勒斯(Alissa Valles)探索了一种在数学家这个职业中并不罕见的性格类型:在情感交往中谨慎甚至胆怯,将精力局限于审视周围的生活,寻找规律。瓦勒斯含蓄地问道,这种人能获救吗,还是他们根本不适合与人交往?

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罗尔德·霍夫曼Roald Hoffman也是一位著名的诗人。在一个一个的意象中,他指出了我们心理生活中的一个微妙现象:从当前的时间流逝中抽象出来的那一瞬间蕴含着潜在的未来,一旦时间的滴答声恢复,就会展。他给这首收集了这些意象的诗——有些是欣喜若狂的,有些是冷酷无情的——起了一个标题,只是有些讽刺意味为什么无序的增加与宇宙扩张的时间方向相同?

在一首更轻松的诗《性与数学》(“Sex and Mathematics”)的题记中,乔纳森·霍尔顿(Jonathan Holden)引用了维特根斯坦的话:“对于我们不能言说的事情,我们必须保持沉默。”霍尔顿提出了一个富有诗意的论点,即性高潮的体验具有y=1/χ的曲线图形状。维特根斯坦说得并不完全正确;他认为:只有在渐近线上,在我们达到永远无法达到的终极狂喜的矛盾时刻,语言才必须保持沉默。

选集中的其他几首诗基于我们在无限递归悖论——譬如芝诺悖论——中所遇到的“mise en abyme”(戏中戏)的手法。澳大利亚诗人大卫·布鲁克斯(David Brooks)在《是》(“Yes”)中问道:如果在我弥留人世的最后一刻,我的整个生命在我眼前闪现,包括我的整个生命在我眼前闪现的这最后一刻,如此反复类推,直至无穷,那会如何?我的生命是否经得起无限的重新审视?他的回答是:是的,因为你(被爱者)就在其中。

一个反复出现的哲学主题是,我们自认为是自身代理人的个人意识和我们的客观知识脱节,即我们的行为是根据可被非常精确地制定的法律来进行的。因此,在《思想的数字》(“Figures of Thought”)中,霍华德·内梅罗夫(Howard Nemerov)提醒我们,当他兴高采烈地接近杀戮时,战斗机飞行员遵循着与被蜡烛火焰吸引的太阳虫相同的对数螺旋航线。

书中最好的诗篇之一是罗纳德·华莱士(Ronald Wallaces)的《混沌理论》(“Chaos Theory”),它反映了一种真正由当今宇宙学的世界观(或宇宙观)形成的感性,而不仅仅是在玩弄它。华莱士问道,在我们对宇宙的思考中,从亚原子到银河系的每个层面,当我们都放弃了决定性的想法时,那么试图辨别支配个人生活规律的苏格拉底式的事业意义何在?

20世纪50年代和60年代,一场名为“具象艺术”(concrete art)的艺术运动在欧洲和拉丁美洲蓬勃发展,其中一个分支被称为 “具象诗歌”(concrete poetry)(它在盎格鲁世界的影响力较小)。与这些具象诗人有联系的是20世纪30年代超现实主义的追随者。

超现实主义者认为,既然我们最深层的创造力是无意识的,那么,从无意识中不由自主升起的意象可能会揭示出深层的诗歌真理。具象诗人们问自己:如果深层形象是由无意识的联想决定的,而这种联想又是如此离奇以至于看起来是随机的,那么,我们是否可以使用自然语言语法规则中的随机化程序(也许还要加上一些语义限制),通过随机搭配词语制造出同样深刻的——或者至少是同样引人注目的——意象?

具象诗歌从未取得多大进展:最擅于利用数学程序和新控制论技术的是音乐家而不是诗人。尽管如此,具象音乐和具象诗歌依然是1960年前后更广泛的时代精神的一种表现。在贝克特(Beckett)和尤内斯库(Ionesco)的戏剧中,有其公式化的模式;在早期约翰·阿什贝利的早期诗歌中,有其循环的、梦幻般的逻辑;在知识分子对结构主义的普遍热情中,即在对似乎无需干预的思想体系的热情中,我们可以发现一种潜在的怀疑主义,甚至于对人类能动性能够实现什么感到绝望。

诗歌史上的那个阶段——数学模型具有真正威望的阶段——在《奇异吸引子》中没有得到充分的体现。卡尔·安德烈(Carl Andre)的诗歌《论悲伤》(“On the Sadness”)是唯一一个有实质意义的例子。对安德烈的诗感兴趣的读者——这首诗不适合摘录,因为它的力量取决于给人以无尽的印象——可能想看看《反对无限》(Against Infinity),这是一本由欧内斯特·罗布森和杰特·维姆编辑的“数学诗歌”选集,这一点在美国诗人埃米特·威廉斯(Emmett Wiliams)的作品中尤有体现。

如果说《奇异吸引子》一书中的诗人有什么偏见,那就是对数论、微积分和不确定性数学的偏见。关于几何学、欧几里得或其他方面的内容不多:奇怪的空间和诡异的拓扑结构领域实际上被抛给了大卫·林奇(David Lynch)这样的电影制作人。虽然这本书对一些大名鼎鼎的诗人(卡图卢斯(Catullus)、约翰·多恩(John Donne)、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表示赞许,但它关注的是当代英语诗歌领域。所代表的诗人中有三分之二仍然健在:其中一半是女性。这些诗中没有哑巴,但总的来说,它们倾向于机智而非深刻。其中也包括一系列有用的传记性材料。

                                                                                       20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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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J.M.库切为莎拉·格拉兹(Sarah Glaz)和乔安妮·格鲁尼(Joanne Growney)编选诗集《奇异吸引子:爱与数学的诗篇》(Strange Attractors: Poems of Love and Mathematics)所撰写的书评。感谢Charis同学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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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师飞    配图 | 师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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