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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矞生的寺坪田

 昵称76496706 2023-07-25 发布于北京

王矞生制寺坪田龟钮印章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前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夜读南宋哲学家陈淳的理学名著《北溪字义》,窗影灯深。陈淳(1159-1223),别号北溪先生,福建漳州人,今年是陈淳逝世800年。

陈淳《北溪字义》

据说陈淳出生时百草皆香,故而人称其出生地为香洲。如今,这里依然是香气氤氲,而且,整个的漳州都已是一片香洲。漳州,那是一座著名的水仙花城,香浮翠幕,水连天远,凌波来去,不动芳尘。

陈淳从学于大贤朱熹,研修理学,格物致知,以训蒙为业。其实,他名字中的这个“淳”字,寂静求无相,淳和睹太初,本就含有哲学蕴义。《淮南子》里说:“浇天下之淳,析天下之朴”,《隋书》也说:“至于道者,精微淳粹,而莫知其体”。

陈淳讲理与气:理生气,气生万物,又讲智和知。智和知是什么?陈淳说:

“智是心中一个知觉处,知得是是非非恁地确定是智。”

人为知者,恁地确定是智;人为智者,心中终有一个知觉处。

午夜读书,午后闲暇,我又来到龙宝轩品茗赏石,也似要找到一个知觉处。陈淳说:“无事时,心常在这里,不走东,不走西,不之南,不之北”。

几竿修竹,几丛萱草,几方印石,今天的知觉处只在这里。

我注意到一方清代初年的寺坪田印章,印钮是一只昂然的神龟,浑沦元气,秋水映空。在龟甲的皱折处,我辨识出两个微刻小字:矞生,字痕浅淡,难以察觉。

“矞”的字义是祥瑞的彩云,“矞生”莫不是降临于祥云之意?且不去探究寺坪田为何物,先只观赏印章的石衣,那是一袭黄中泛红的浓郁蜜色,也似是一团凝而不散的瑰丽祥云,神龟便像是浮现于祥云之上,竟如是一个祥瑞的王者。

君不知,“矞生”二字,实则是一个石雕艺人的名字:王矞生,康熙年间的寿山石雕大师,也是漳州人。既说漳州,我不禁又忆起陈淳来。如若说,陈淳出生在香草的世界,那么,王矞生便是自天际的祥云而降的仙灵了。

王矞生早年随杨玉璇学艺,才艺超群,袖剑飞吟。康熙《漳浦县志》还记载他擅雕桃核,曾雕过苏东坡的赤壁游,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只是,终不过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杨玉璇制寿山黄高山印章(左为正面,右为背面)

杨玉璇也是漳州人,又名杨璿,为明末清初寿山石艺的天下第一神雕,康熙初年被招至内廷。王矞生还有一个同门大师兄周彬,别名尚均,同是漳州乡里,声名不在杨玉璇之下,清代文人徐康甚至说:“印钮以尚均制作为第一,杨玉璇次之”。

尚均制田黄罗汉

《淮南子》曰:“能游冥冥者,与日月同光”。若说杨玉璇如映日,尚均如曜月,王矞生便是一片日月同光的彩云,才见彩云逐日,又见彩云追月。彩云之下,还依稀可见一座古老寺院的前尘梦影。

唐光启三年,寿山村外曾建有一座广应寺,僧人们视田黄石为天赐之宝,把在寿山水田捡来的田黄石归藏于寺中,日积月累,所蓄甚丰。元末时,广应寺被元兵焚毁,那些美丽的田黄石经火炙后重又被焦土覆埋,却不曾碾落成尘,历经数百年的妙夺造化,便更加苍浑沉古,温润凝结,成为绝世的珍品。

王矞生制的龟钮印石正是一方历劫归来的寺坪田,明艳而凝重的石色让我想像着几百年前广应寺的那一场大火,佛门瑰宝,浴火重生。

龟钮是官印中最常见的钮制,是古代职官地位的象征。龟与贵同音,汉代丞相、列侯、将军所用的金印多为龟钮。不过,王矞生的这一方龟钮寺坪田却是文人印,满满的文人雅韵,又蕴含有佛教的意味。

龟本是佛祖身边的灵兽,在佛经中常常被赋予生死即涅槃的佛性。王矞生的寺坪田取之于圮废的佛寺,又制成佛性的神龟印钮,是偶合吗?这只是因为,王矞生的心中也有一个陈淳所说的知觉处。

陈淳讲知觉处,源于朱熹。朱熹早已讲授理气与知觉:“理未知觉,气聚成形,理与气合,便能知觉”。

朱熹像

昭熙元年,朱熹到漳州任知府,陈淳曾亲谒朱熹求教,洞究渊微。朱熹见陈淳后甚为欣慰,授以“根原”二字,又常与人道:“南来,吾道喜得陈淳”。朱熹与陈淳一见如故,便是两人在漳州有一个相通的知觉处。

四百年后,漳州后生王矞生雕制了一个神灵的龟钮。王矞生最为景仰他的南宋乡贤朱熹和陈淳,他的雕刀自然也是理与气合,只要寻到灵性的知觉处,如此,神龟也便有了哲学的映象和艺术的气息。

南宋的寿山村,烟寺晚钟。广应寺依旧沉浸在世间的光影里,寺中的田黄石也还没有沦为焦土中的寺坪田。那时候,朱熹和陈淳一定经常造访广应寺,在寺里参禅悟道,诵经赋诗。

朱熹至今仍然存诗一千五百首,我最喜欢“澹泊方自适,好鸟鸣高林”这样的诗句。知觉处,我还读过他重访一座古寺后写下的怀古诗,虽然我不能确定诗中的古寺就是广应寺,但朱熹的诗绪已让我恍然如梦:

古寺重来感慨深,小轩仍是旧窥临。

向来妙处今遗恨,万古长空一片心。

然而,王矞生在清初时已经寻不见广应寺的古刹了,他只是缓缓地捧拾起遗落在花草间的寺坪田,细细地雕制了一个神龟,却恰合了朱熹“向来妙处今遗恨”的诗思,潜入到漳州的理学家们“万古长空一片心”的知觉处,晴云秋月,静影沉璧。

又是一个读书夜,院宇清幽。我接着读记陈淳的《北溪字义》,稽古有得。夜将阑,灯花旋落,朗彻花田,我读到了书中的这一句:

“心至灵至妙,虽千古人情事变之秘,一照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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