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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海||再见了,我的“伙计”

 满江红文学 2023-07-26 发布于河南

     我有一个“伙计”,品性好,很听话,忠心耿耿,煞是心爱,唯一的缺点是不会用语言与人交流。这个“伙计”不是别的,而是我家耕种农田的重要劳动力——小四轮拖拉机,我亲昵地称它为小铁牛。

     2021年825日,我与我的小铁牛伙计说再见了,想起它与我二十五年的陪伴,我真是于心不忍。

     说起我和小铁牛的情谊,还要从我小时候参与农村劳动时说起。

     我1959年出生,农村实行的是计划经济时代的生产队模式,犁地播种都离不开耕牛,每当上工的钟声一响,社员们就到钟底下,生产队长会给你派活,你只管干就行了。

     队里的牲口棚里有牛、马、驴、骡共20来头,专门有一个饲养员住在牲口棚里伺候它们。有几个人是专门使唤牲口的,大家尊称他们叫“大板”,这几个人一年四季不停地赶着这些牲口犁地、播种、拉庄稼、积肥,往地里送肥,它们和人一样,一年四季不闲。虽然那时没有现在条件好,但有饭吃,有衣穿,生产上的事不用操心,倒也快活。

     上小学时,开始有了75马力的东方红履带式的拖拉机,不过很少,只有公社拖拉机站有几台,农忙时节会分到各村,轮流着一个队一个队地犁两天地,根本犁不过来,犁地的大头,主要还靠生产队里的牛马。

     知道了哪块地里有拖拉机在犁地,放学后,小伙伴们就会到地里捡玉米茬当柴火烧饭用,常常跟在拖拉机的后边嬉戏,那家伙的力气很大,拖着很大的犁子,一过去就是几米宽,我们认为,什么时候能全部用拖拉机犁地了,那就是农业的现代化了……

      后来,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取消了生产队模式,生产力得到了极大提升。到了1990年前后,村子里有人买了手扶拖拉机。这家伙不赖,五月里,他挂上收割机,在麦田里跑得很快,一排排的麦子割倒,再挂上车斗,把麦子拉到麦场上,吃过午饭,又挂上磙子,在场里碾场,叫人看着羡慕极了。

     那时候,能买上手扶拖拉机也不简单,也算是村里的冒尖户。看到它碾场又快又好,大家就说,咱少吃点,少喝点,也不用牛碾场了,那样太慢了、也太费劲了。于是纷纷去找拖拉机手排号,拖拉机手也乐意,白天黑夜的、一户户地挨着碾,按小时收费,一天能挣几十元。

     有人等急了,就在路上截路过的拖拉机,不碾不让你走,嘴里还振振有词:咋不给我碾?我的钱不好花?

     我家弟兄四个,分家后各忙自家的责任田,父亲是给这家干了给那家干,看看碾场时,很长时间叫不过来拖拉机,父亲对我们弟兄几个说:咱家人多、地也多,好好干吧,争取你们弟兄几个合买一台拖拉机,那样,就不用求别人了。父亲这话,说的很轻,可我听得很清晰。

     又过了二年,村子里就又增添了红色的小四轮拖拉机,它虽然小,但和大拖拉机一模一样,它的功能更多,开着也舒服,不会像手扶拖拉机那样,一旦操作不好,就会给你调屁股。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父亲没能看到这一切就走了。

     再后来,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农村小拖拉机越来越多,农活干得更快了。一到农忙季节,大家起早贪黑,赶紧把农活干完,好出去打工挣钱。

     我是个不甘沉湎现状的人,也是个自认为有心的人,几年来,靠外出打工挣钱,手里自然宽裕许多。此时,牢记父亲“重托”,我就把买一台小四轮列入了年度计划。

    1997年,我动员老岳父把驴卖了1000多元,手里有4000多元,又到城里找到当干部的叔叔,向他借了3000元,并承诺顺便给他家把地犁了,因为当时我婶子还是农业户口,也有耕地。就这样,花了8350元,到城里开回来了一台山东产的崂山牌的15马力的小四轮拖拉机。

     拥有一台小四轮的梦想终于成真,从此实现了父亲的“重托”,珍爱如宝;也从此让我与它结下了不解之缘,如影随形!

     拖拉机一进家,当即引来众街坊围观,大家说,不简单,你也买了拖拉机。有人摸着拖拉机,咂着嘴说:这家伙的个头不小,像个中型的。于是大家一片夸奖,是的、是的,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其实,我也看到了它的个头大,虽算不上名牌产品,但它比洛阳东方红的小四轮便宜几十块钱呢。

      晚上休息时,我又放心不下,因为,当时我家的院墙很低,院墙的大门,是用棍子钉起来的木栅栏门,遮不住人的眼目,我想,这拖拉机可是我的半个家产,万一让小偷走呢?于是,我就在院子里搭了个铺,睡在了院子里。

     其实不是我的心眼小,因为那时确实有盗窃拖拉机的现象,都是些不劳而获的人。他们大都在冬天里作案,因为夜长天冷,人们不愿意夜起。他们在村子里有眼线,看上谁家的拖拉机,晚上来一伙人,就悄悄的偷走了。为此,我必须做出牺牲,也要看管好我的拖拉机。

      从此以后,这台小四轮拖拉机,就成了我们家中新的一员,农忙时,我驾着拖拉机,在公路上一路狂奔,孩子老婆坐在后面的车厢里,那心里很是得意。

     农活方面,我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既是田里的劳动者,也是拖拉机的驾驶员。下了班,累得不行,这拖拉机没人打理,自然是满身尘土,媳妇就趁饭前饭后,拿个笤帚,在小四轮的上面这里扫扫,那里弹弹,弄得干干净净的。后来,她又给驾驶员座位的靠背上缝制了一个花布罩衣,叫人看了,就知道这家的主人格外恩待它。

     反过来,它也恩待了我许多,它辛辛苦苦跟我干了一季,种罢麦后,我外出打工时,把机器里的水、油放掉,卸了轮胎(防备小偷),在车库里一放就是七个月,到第二年麦收用它时,把轮胎装上,加满油、水,只一下子,它就突突地发动着了,我立马挂上车斗,就到地里拉麦去了。

     秋收下种,为了能早点把活干完,好外出打工,我每天天一亮,就开着拖拉机耕地去了,中午不回来,媳妇把饭送到地里,胡乱吃点,再给拖拉机加满油、水,是从早干到晚,一刻也不歇,我这个伙计(拖拉机)也从不给我捣蛋。

     有一年耕地种麦,我在外面打工的厂子里打电话,叫我第二天赶回去,而此时,还有一块二亩多的地没有耕,怎么办?凌晨两点,我起来了,开上我的拖拉机就去了地里,借着拖拉机的灯光,我干了大半夜,到早上八点钟,把地耕完了,十点钟,我就踏上了返程的汽车。

     看看,我这个伙计,多么忠心,多么听使唤,只要你叫它吃饱喝足(加满油和水),是说走就走,说干就干。

     暑去寒往,日月如梭,我这个伙计陪伴我度过了中年,把我带入了花甲老年,它也看着我的儿女长大成人。

     从1997年到2014年,我的两个闺女、一个儿子,先后考入了大学,他们完成了从农民到城里人的华丽转身。而我家传承下来的农业耕种将后继无人,到了断代的地步。孩子们对我说,现在种地赚不了几个钱,也上年纪了,就别种地了。而我说,我不能再到外边打工了,可农业活还干得动,咱有拖拉机,耕作播种全部机械化。如果不种地,我又能干些什么呢?

     2019年秋收种麦期间,我预计,下一年就要当爷爷了,可能要到城里带孩子,就想着,把小块地承包出去,把地块大、交通好的留下来自己种,心里还想着,力所能及,能种一年是一年。

     活正干到紧要处,妻子突然腿疼,嘴里嘟嘟囔囔,说什么种地不划算啦,我是强打着精神干的呀,干脆都叫别人种了吧。我一听,很生气:你强打着精神干的,我不是提着精神干的?我的身体好?随即,我就寻找承包人,贵贱把地都推了出去,结果,几块地分别以每亩100元、150元、240元承包了出去。

      这样,我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住到了城里,可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如今,真的丢下地不种了,反倒不舍了,毕竟,这块土地生养了我,我伺候了它一辈子,像照顾老人一样给它耕作、播种、浇水、施肥、除草,它又反过来回报给了我吃、穿、用,与它一辈子形影相随。

     当然,要算现在的经济帐,种地肯定没有打工划算,可上了年纪的农民,又没有退休金,不干这个又干哪个呢?再说,中国的农民不这样算,要是都这样算账,也就不会有人种地了。但是,种地生产出的粮食养活了十几亿中国人,这就足以说明粮食就是世上最金贵的东西了。

     到县城定居后,我发现自己不能很快融入城市生活,一个单元里,人们都是忙忙碌碌,一年下来也认不了几个人,再加上地域、乡土观念、工作背景、文化背景的不同,也就没有了串门闲聊的兴趣。

     于是,一有节假日,孩子们闲了,我就断断续续地往老家跑,在老家的街上与老邻居们闲聊,到地里走走,蹲下来捏一把泥土,看看土的松散度和含水量的大小,再看看硕果累累的庄稼,看看哪家的好,评比评比,看谁种庄稼的把式好。

    回到家还有一件事,就是到车棚里,掀开盖拖拉机的油布,站在那里端详一会儿,摸摸这里,摸摸那儿,随后拿起笤帚,弹起它身上的尘土,再用油布盖住,心里默默的说:伙计,你还能干啊,委屈你了,没有了用武之地。

     后来,有人托人跟我说,想买走我这台小四轮拖拉机,因为那人知道我的底细,我这个拖拉机爱惜得好,又没有出过很大的力。我虽有点不舍,但鉴于农村老人不像城里的老人有退休金,生活还是困难的,就想忍痛把它卖了,我开出了四千元的价格。不料,那人说,不值,现在小四轮都淘汰了,只能按废铁稍高一点的价格。我不接受,就说:不卖啦,它跟了我几十年,不舍哩,我就当展览品看着它呢。

     想想那人说的也对,现在,我们这一代人渐渐退出了农业战线,有人承包土地搞规模经营,很多年轻人转向了城里的工商业,这小四轮还有什么用呢?

     权衡来权衡去,心里还是想卖。后来,又有人来问,我降成了三千,对方还是摇头,我又觉得太亏了,之后,这事就搁下了。

     渐渐地没有人问了,我的心也慢慢地平静了,以后回家,仍然是不断地看看我这个老伙计。

     又过了几个月,我们村有个开拖拉机修理门市的老板,给我打电话,说是想看看我的车,我想,我的车这回能卖了,那老板是搞旧车改造、倒买倒卖的,人家能倒卖个好价钱。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给自己定了个谱,再降三百元,总价少于两千七不卖。

     到了家,我先说三千元,那修理店的老板,绕着拖拉机看了看说:你这个车柴油机可以,就是后轮小,没有劲,三千元,得叫我把拖拉机的车斗、犁子、播种机弄走。他这一招我没有想到,我心里一算,这样亏大了,把这几样按废铁的价格刨去,这拖拉机也就两千多一点。

     于是,我说:“你先回去,我和家里人商量商量。”

     那人说:“行”。

     那人走后,我就决计不卖啦,就决定打道回府,正巧,路过那老板的修理店,那人就站在门口,我打招呼说:家里人商量了,光卖拖拉机头,两千七百元,要是不成,我就回去了。

     那老板倒也嘴快:“两千七?那行,那我就弄过来吧”。

     看来,他心里也有个底,可能在门口上等我哩,而这价格也符合我的底线。

   那老板说:“车能发动起来吗?”。

     因为这四轮从去年种过麦后,一直搁到今年的秋收,趴在那里将近一年了,能不能开他心里没底。

     我说:“能,我这伙计好着呢,给它加上油、加上水,保证一把就开。”

     我自己的东西,自己心里有数。

我俩随即返回家里,把小四轮的篷布掀开,给它加了油、水,把油门固定到最大,操纵免摇器,那柴油机哼哼了一阵,再把操纵杆向里一推,突突突,小四轮冒着黑烟发动开了。

    “怎么样?”

    “还行。”

     说罢,那人跳上车,坐到驾驶位上,操纵杆几扒拉,一轰油门,开出了大门。

      一时,我心里空落落的,站在院子里,几分钟竟没回过神来。

     我感到很对不起我这个伙计,毕竟,它鞍前马后地陪伴了我二十多年,为我出了不少力,今天把它卖了,良心何忍?

     可是,不卖吧,我年近老迈,不能种地了,它没有了用武之地,再加上没有了经济来源,实乃没有办法,只有叫它蜡炬成灰泪始干了。相信很多农民卖拖拉机时都和我一样的想法。

有时我忽然想,我要是有钱,我这拖拉机和农具都不卖,像国家一样,给它盖个纪念馆。但,这只是一念间,乱七八糟的胡想。

      老板开走了拖拉机,我折叠盖车的油布,把腾出的车位整理好,就骑车返城了。当我再一次路过那修理店的门前时,远远地就看见了我那拖拉机,它停在马路上,正突突突地响着,那车身一颤一颤的,老板站在一边,眯缝着眼睛,笑容满面的欣赏着它,许是觉得捡了个便宜。

     啊!再见了,我的小铁牛;再见了,我的伙计!

作者简介
陈东海,河南汤阴县岗阳村人,1959年生,服过兵役,当过农民工,在县直单位做过文字工作,做过书刊编辑,在省市县各类报刊发表作品六十余万字,著有长篇军旅小说《青春壮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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