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说,鲁迅先生的“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是他的至爱之句。这样的句子,只有鲁迅写得出。我们太容易对一个人、一件事形成刻板印象了,对于鲁迅,很多人只知道他是革命斗士,却不知道他是卓越的“文体家”。 只有他写得出“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多么朴质又充满童真的话,想来只有天性纯良真挚的人才写得出这样的文字。而先生也是尊敬鲁迅先生的,所以他才说:“就只这几句,已是使我认知天才之迸发,骤尔不可方物。” 天才是被另一个天才发现的。一旦他们发现彼此,便能瞬间感知对方,并且从对方的身上汲取养分。有时,会在先生的文字中隐约瞥见鲁迅先生的影子:“我有一个花园,这个花园不是我的。”简单的文字,背后却已是先生的柔肠百转,细细体会,方觉意味深长。 “冬日市郊小街,暗下来是傍晚,再暗就夜了。” 先生的文字里,不仅有美,更是有一整个世界呀,这个世界,总是悲伤中带着悲伤的快乐,快乐中满溢快乐的悲伤。这是一个骨子里多么柔软又多么坚毅的人呀。那个时候,有那么多的人,或在形式上,或在骨子里,都早已背叛了自己,只有他,以不死殉道。 结局果然如他所言:“始终不肯背叛自己的人,即使吃了很多苦头,最终却可以笑着。” 我想,先生是真真正正称得上伟大,偶尔在脑海中去设想那些曾经先生面对的场景,单单是想想,都觉得浑身战栗,不知所措。那样的时代,真是让人吃尽了苦头,也许地狱的样子也不过如此了。 可就是自地狱走出来的先生,身上却永远葆有纯真、优雅、温厚、诚挚,在任何一个时代,都实在难得,何况是在这光怪陆离的21世纪呢。 相比先生,鲁迅实在要幸运得多。他的身边,有至亲的家人,有理解和尊敬他的朋友,哪怕是那些跟他笔战的浅薄无知的人儿,也总归是热热闹闹的。 然而先生,却始终是个踽踽独行的人,在漫长的岁月里,独来独往,形单影只,冷冷清清。 好在还有丹青这个亦师亦友亦亲人的好人,他,守护了先生寂寞的一生。怪不得,先生说,“我恨这个家族,我恨这个地方。”可是哪里又是恨呀?明明是爱得深切,爱得牵肠挂肚,爱得战战兢兢。 也许先生内心深处,也渴望过那些共叙天伦的平凡的快乐,也渴望过被人理解、尊重、敬爱。我记得,丹青说,以前他去乌镇看先生,先生总是在小院门口等着他。不知为何,心里为之一颤,是感动吧,亦是心痛吧。感动于先生身上那种世家子弟的风范与气度,心痛的是先生始终是那样的孤独着、期盼着、忍耐着。哎,真的不好说,还是先生说得好: “人之一生,必需说清楚的话实在不多。” 先生,就是那个在寂静而微风之中写作的人,他是这样的人了。没有热闹,没有理解,只有一个人为自己坚守,守着什么呢?也许是守护自己的灵感吧。先生说: “灵感之句,是指能激起别人的灵感的那种句子。” 而先生写的,就是这样的灵魂之句。读来总是让人若有所思,有想写点什么的冲动,也应该写点什么,不为别的,为自己曾经读过的先生,写下来也是一种记忆。留得好记忆,便是永恒。 先生悲悼曾经的老师林风眠先生时也这样写道:“灵感是最难邀请的”。灵感这个东西,转瞬即逝,艺术自身的森严律令就是:凡灵感之作,留则永存,去则不返。艺术是最为严苛的世界,容不得你一点的私心私欲,要你抛弃虚荣,甚至忘记求生。 圣经新约的《路加福音》里说:凡要救自己生命的,必丧失生命。凡愿意丧失生命的,必得到生命。 先生就是这样地将生死置之度外,面对死,谁会不怕,那么多的人以死殉道,而先生,以不死殉道,最终为我们留下了这么多灿烂动人的作品。壮哉,美哉,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艺术甚至不比我们的人生,人生中有些得失,往往是兜兜转转、山重水复的,然而艺术就很决绝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失去的就必将失去了. 这几天读陈鼓应的《老子注释及评介》,读到这几句,我很喜欢。 ![]() 萧慈随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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