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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敬山将军忆战火中的春节

 暮云深 2023-07-27 发布于广东

1946年冬摄于黑龙江五常县山河屯,前为于敬山;后左起:武士鸿、李忠信、孔庆昌。

战火中的春节

于敬山

(一)

一九四四年的春节快要来到了。

近几日来,军民都忙着过节的准备工作。驻地的业余京戏班子、妇救会、儿童团等群众组织,忙着搭戏台,排练节目,赶造高跷,扩大秋歌队伍。孩子们扳着指头算哪天是大年初一。家家户户按民族传统,贴了对联和门神,杀鸡鸭,宰猪羊。我们部队也忙着准备和群众联欢。八连驻在顶子村,离营部驻地岳庄有二里地。几天前,他们就把桃林镇战斗缴获来的戏箱子打开,晾晒道具和演出服装……

从这种准备情况看来,你以为这里离敌人挺远的吧?不,这里是山东沭河两岸,滨海区的边沿。我们营住在河东,离河二三里路,过河二十里地就是敌人的大哨据点。敌人要是“出水”捣蛋,用不到两个钟头。从鬼子到这里后,这一带的人民就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逢年过节都要遭受日伪军的“扫荡”,但是人们还是充满着节日的欢乐和对战争胜利的信心。近年来,斗争形势对我们越来越有利,我们营来到这里后,又经常打胜仗,老乡们欢度春节的劲头也跟着起来了。现在他们一面积极备战,一面准备欢度春节。我们营的战斗任务是,保卫群众安全过年。

腊月三十清晨,我和营长郭廷万同志早早就起来了。我们边洗脸边谈着过节中的问题。谈得正起劲,八连通信员李爱堂腾地闯进来,说是他们连在河边的游动哨,在天色朦胧的时候,发现河西曹庄上空升起了信号弹。连长鄢思甲判断是敌人出洞了。我和营长商量后,认为八连刚打过仗,所以决定让别的连去打。刚把这个通信员打发出门,八连的另一个通信员又来了。他说,朱村起火了,老乡们漫山遍野拼命向河东这边跑。连长带领一个班先走了,全连也要马上轻装出发。营长称赞道:“当机立断,老鄢做的对!”

鄢连长的多谋善断,使我想起团首长讲过的一个问题,打仗是为着老百姓。驻地二十里以内发现敌情,不要等命令都要跑步参战。这个思想变成了鄢连长的行动,我很满意。情况万分火急,我们告诉八连,全营随后跟进。于是,我和营长率领七、九连向河西战火浓烟、枪声起处跑步前进。

我们刚到河西,八连已经在朱村南头打响了。从各方面来的情况判明,日伪军是从大哨据点来的。共有四五百人,其中有一个中队的日军。企图袭击朱村的临沭县独立营一个连,并抢劫年货。我们迅速部署营指挥所设在朱村北头,七连也布置在这里,营长带九连到了黄庄,用火力切断敌人的后续部队,策应八连作战。

这时我们已经弄清楚了八连前进途中的情况。八连赶到河边的时候,天亮了。这天天气阴沉,小北风刮得嗖嗖地很冷,河面结了冰。河西岸尽是逃难的老乡,莫说木桥狭小,即使大桥一时半晌也走不完。在这严寒的年三十早晨,老乡们提篮拿筐,推车牵驴,扶老携幼,被迫背井离乡,奔走逃命。人群中时而发出凄声厉叫,喊爹唤娘,可是总被咒骂鬼子汉奸的声浪盖了过去。这是什么年景啊,人民子弟兵能眼巴巴叫人民这样过年吗?鄢连长咬着牙,眼睛瞪得溜圆,浓眉一扬,提起驳壳枪,二话没说扑通跳下河去,全连也跟着他前进,他们咔咔地踏碎了冰层,淌过河去,腊月的河水彻骨的凉,然而愤怒的火焰燃烧了一切。

人们一见主力军过河,便大声叫喊起来:“大家看哪,那不是鄢连长吗!”“俺钢八连来了”……我们营成年累月在这一带活动,军民关系亲如一家,互相间都能叫上姓名。“钢八连”这响亮的房字,就是先从这里的人民叫起来的。这一喊,好象一股无穷的力量注入了人们的身心,大家安静下来了。

刹那间,人们拥到八连面前,千言万语嘱咐着,诉说着:

“叔叔,俺爷爷说啥也不跑出来呢!”

“好孩子呀,俺家的鸡鸭还没放出来呀!”

还有的说猪肉、粉团还在锅里头,饺子、煎豆腐还在桌子上……刚足月的小娃子“咕哇咕哇”尖声啼哭,把人们的心绞碎了,年轻的妈妈轻轻拍着:“好宝贝,哭啥,八路同志就去把那帮该杀的杀了。”

火性子的连长,在老乡们嘱托面前,一动不动,那么沉着、自信。人群中不知谁提出了警告:“这是什么时候,老缠着同志们鸡鸭些什么,快让让路吧!”人们哗哗地闪开了路。子弟兵们向乡亲们表示:“等着好消息吧!打退了敌人咱们一起欢度胜利年!”

八连肩负着人民的愿望,充满着对敌人的无比仇恨,向朱村急驰飞进!

(二)

朱村是这一带的大庄子,有上千户人家。村外西南角不到二百公尺有片柏树林。林子纵横六七十公尺,林中堆着一个个坟包。面积虽小,地势却比较高,成为朱村的天然屏障。我们营常在这里搞军事演习,地形了如指掌。八连分兵三路开进,到这儿汇合。

八连赶到朱村的时候,村边上几堆草垛还冒着烟。从村中插进去的一排,正搜索前进,忽然和日伪军碰了个照面,一排就象一团烈火,怒吼一声向敌人猛扑。伪军一触即溃,吓得跑散了,剩下几十个鬼子狼狈地退出村去,抢先占了柏树林。这时,鄢连长领着三排从村西头打过来,孤立了这股敌人。可是拿不下柏树林,就不能取得最后胜利,也不能保住朱村。鄢连长决心攻占柏树林。

于是,争夺柏树林的激烈战斗展开了。

八连通信员从连到营指挥所,在八九百公尺的距离上,不停地跑来跑去,报告争夺战的情况:“夺下来了!”“失守了!”“又夺下来了!”“又失守了!”……

在反复争夺中,一排长秦家龙负伤了。一班长焦锡模喊着:“为排长报仇!”和同志们勇猛地冲了上去。他一只胳臂被打断了,但仍然坚持战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一排副安吉然同一个鬼子扭打在一起,鬼子手里捏住手榴弹直冒烟,妄想把一排副吓倒,他好逃命。可是一排副更是死不放手,最后还是鬼子害怕了,将手榴弹抛出,俯首就擒,当了俘虏。

在短短的一小时争夺战中,通信员李爱堂跑了五六趟。突然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鄢连长负伤了!”指挥所的同志急着打破砂锅,追问个究竟。通信员说:“没来得及看仔细,只见大伙硬把连长抢救下来,卫生员忙着给他包脖子。”说着鼻子一抽,眼圈红了,急得大家没主张。当时八连的胜负是整个战斗成败的关键,关系到能否保证人民安全过年。因此我决定亲自到八连去指挥战斗。

路上,鄢思甲同志的英雄形象再次在我的脑海中升起。他从小跟着母亲讨过饭,给地主放过牛,当过徒工。一九三一年十四岁在家乡河南参加了红军。在党的抚育下,他很快成长起来,他成了山东军区的甲级战斗英雄,被肖华主任誉为指挥机动灵活,作成英勇的指挥员。一九四二年郯城刚刚解放,敌人从临沂出动汽车数十辆,日伪军千余人,来势汹汹,直扑郯城,要与我军会战。他奉命率领八连于官庄坚决抵抗,挡住故人,掩护主力和机关撤离郯城。敌人欺八连人少,急于争取时间咬住我郯城主力,所以战斗一开始就非常激烈。指导员和三个排长都牺牲了,鄢连长负了伤,仍坚持战斗,歼敌三百余人。由于八连打得顽强、坚决,因此被山东军区授予了“郯城战斗模范连”的光荣称号。在刘寨保卫麦收的战斗中,他领着八连打退了四百多日伪军的轮番攻击,吓得敌人丢下满地死尸跑了回去。鬼子军官骂他们的情报员:“他妈的,什么第八连?是八个连,什么四挺机枪?四十挺还多。”钢八连的军威是通过无数次与敌人浴血奋战建立起来的,使敌人闻风丧胆。一个向我们投降的伪军说:“我们一听说和'钢八连'打仗腿就软了。日本鬼子都不是对手,咱们这伙就更不经打了。”可是钢八连的荣誉是与鄢连长分不开的啊!

走了一会儿,我们就进了朱村。家家户户门前虽然张红贴绿,然而大街小巷却是冷冷清清。这种气氛真叫人恼火。一副副门神在眼前掠过,人们是多么希望有个安静的日子啊!但是真正神通广大的门神却是人民子弟兵。我向八连阵地加快脚步跑去。

大街上只有我们的战士和岌山区的民兵在奔忙。民兵常常和我们一起训练和战斗,每次战斗中的战勤工作,如抬担架、送弹药、打扫战场,根本用不着我们操心,他们都主动承担下来了。对面又下来了几副担架,也许鄢连长真的抬下来了?如果他没有牺牲,就是参军后第七次负伤了。抬担架的民兵走到我跟前放慢了脚步,老乡们把洗得干干净净准备过年的被子,盖在伤员们身上。当时,我几乎能叫得上八连每个战士的名字,我挨个的看了伤员,呼唤他们的名字,都得不到一声回答,连眼睛也不睁一下。民兵察觉到我不安的心情,便把他们的战斗经过告诉我。原来这几个同志是连续几次负伤的,连长下命令也不下来,直到不省人事才被抢下来,搁上了担架。民兵由衷称赞道:“钢八连的兵真是钢打的!”

“连长不是也负伤了吗?伤重吗?”我再也忍不住内心的焦急,便向他们打听起来。这一问,他们话多了。一个民兵说:“看来象没有伤得怎样,脖子缠着绷带,东奔西跑指挥得欢哩。”另一个民兵反驳说:“他脖颈叫枪子打了个透,两个洞子潸潸出血,他伸手摸了一掌血,连气也没哼,依旧在指挥。是卫生员手疾眼快,硬把他拖下来包扎上了,刚撒手,他又上去指挥了——不是连长伤不重,人家就是一条硬汉子嘛!”我怀着急切的心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八连。

连长见我来了,立即迎了上来,先开口道,“教导员,小李没经过我同意,大惊小怪地到首长面前胡诌,真是沉不住气。划破点皮算得个啥!”他虽是这么说,但我从他那血红湿透的绑带可以看出绝不是划破了点皮。可是即便真的负了重伤,你也休想劝他下战场。他没等我表示态度,就抢着又说下去:“鬼子也没有占着一点便宜啊,柏树林叫我们夺下来,巩固住了。鬼子被我们撵进东南角上那条小河沟里去了,他们进退不得。等子弹运上来,我们马上给它收拾掉。”

说着,我们来到东南角上一个小围子里,围子里不少同志负了伤。他们带着伤,忙碌着掏枪眼、擦枪,擦拭刺刀槽里的污血,准备打出去。一个靠堵根的战士,大腿部的棉裤上一片血,低着头边擦枪边想着什么。我猫腰一看:“啊,是郝红娃呀,我们的虎将,伤得怎样?”他站起来,接着蹲下又起来,这样做了几下子,被我劝止后,他说道:“没有伤着骨头,没有关系!”稍为停顿,若有所思似地说:“现在我可有个问题了。”凭我的经验,根据他刚才的一言一行,我断定他怕我叫他下战场,我说:“不叫你下去,问题就可以解决啦!”他理直气壮地说:“嘿,不对。腿伤了有手,手伤了有口。连长负伤不下去,当战士的负伤更不能下去。”连长接过话头说:“你干脆点,把问题摆出来,请教导员帮你解决得啦!”他笑着说:“问题不大,就是那副高跷对我有意见,不能踩着它和老乡们联欢了。”他把大家逗得失声笑了起来。

这时,巳经是午后两点多钟了。鬼子当然知道拖下去对他们不利。突然,曹庄、黄庄的故人射出接应的信号,这里的鬼子也打起掷弹筒发出突围的信号,同时发出许多烟幕弹,弄得满天乌烟障气。在烟幕和强烈火力掩护下,敌人背着死的伤的逃跑了。鄢连长一看急眼了,一举驳壳枪,喊道:“追,快追!”战士们端着刺刀迎着子弹,硬冲过去。敌人恐慌了,拼命逃命,尸体扔了一路。八连猛追,追过曹庄,追到岌山的山顼上,追得敌人夹着尾巴钻进大哨据点去了。

(三)

战斗刚刚结束,朱村的老乡们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家里的年货家什还是好好的,多叫人高兴呀。家家都说着一句话:“多亏了俺八连哟!”家家都不约而同地再三再四拉着八连的同志到自己家里洗尘过年。鄢连长看着一张张热情的笑脸,想起早上老乡逃难的情形,内心感到莫大的安慰,觉得尽了人民子弟兵的本分。他知道老乡刚刚回家,有许多家务要办,决不能给人民添麻烦,何况许多战后工作马上要进行呢。因此,鄢连长再三向老乡们解释,才婉言谢绝了。全村男女老少,含着热泪,把八连送出很远很远。从此,朱村流传着这样一句话:“朱村是俺钢八连救下来的朱村!”

我毫不怀疑,朱村人民将世世代代感念钢八连,钢八连也永远为朱村人民的激情所鼓舞!

八连返回驼地——-顶子村的路上,鄢连长精神振作,毫不露倦色,率队前行。战士们虽然战尘仆仆,伤员步履艰难,每个人都为牺牲的战友而沉痛,为伤员同志的健康而焦虑。但是,他们生怕这种感情影响群众过年的欢乐情绪,所以有的一路上谈着自己和敌人搏斗经过,有的从民兵肩上夺过来担架,有的同志同民兵攀谈着。不管他们装得怎样自然,表现怎样自豪,可是成群结队来迎接八连凯旋的顶子村的老乡们,一眼就看出了八连的伤亡情形,他们的心情一下子完全变了样。他们默默地走过来从战士肩上把担架抢接过去,把伤员搀扶着,加入了八连的行列。鄢连长忍不住说话了:“乡亲们,我们自己干得来,你们忙年去吧!”

“连长,这话不中,只许你们为百姓牺牲流血,却不许我们为你们帮点忙!”一个老乡回答说。

连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好由老乡们一直护送到了驻地。

回到驻地,天黑了。那天晚上,下着毛毛雨,还夹杂点点雪花。顶子的老乡们冒着雨雪,涌到连部的院子里来了。他们含着眼泪,端着热气腾腾的姜水、糖水,送到伤员的嘴边,恳求似地说:“同志,先喝了吧。等会再给你端鸡汤来。”有些老大娘搬出敬神香案,虔诚地烧火纸,点高香,叩头作揖,求天保佑负伤同志快点恢复健康。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在战士中找了好久,不见住在他家里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忽然看到停放着的烈士遗体,她猛然扑过去,顿足捶胸,嚎啕痛哭。在场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大声嚎哭起来。他们指着苍天,捶着大地,痛骂日本侵略者和万恶无耻的汉奸。她们以嘶哑的声音,呼唤着牺牲同志的名字,然而他们再不能复活了,他们为人民牺牲,他们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

大年初一,按习惯见面都得说吉利话,军民拜年应该是说说笑笑的。可是今年春节初一那天,老乡们的心情却不一样,尽管这是个胜利后的节日,然而并没有减轻压在人民心头的沉痛。他们来给我们拜年,喊了一声“同志……”就噎住了,又掉下了痛楚的眼泪……

我们被这种深厚的阶级感情激动着,不知怎样劝说老乡是好。这时鄢连长眉毛一扬,又想出一条妙计,他告诉连里的秧歌队、高跷队,打扮起来,扭起来,把锣鼓敲起来,把喇叭吹起来。他自报奋勇当了秧歌队的领队,郝红娃不顾腿伤,也踩起高跷脚来。他们尽情歌舞,庆贺胜利,庆贺新春,向当地人民拜年。他们一带头,驻地的业余演出队也行动起来了。胜利的喜悦,新春的喜悦,军民同乐的热烈气貌笼罩着顶子村。

八连的行动,把悲愤变成了巨大的力量!八连的行动,把人民带进节日的欢乐中!(选自五一0三四部队政治部编《 为新中国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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