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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湖往事(后记)| 齐宏

 深圳文学 2023-07-27 发布于广东

《道湖往事》,随着我们全家从道湖搬往长沙城南的金盆岭,我想该画上句号啦。十个小章节,四万来字,也只是将童年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父母亲生前补充最完整,子妹相聚谈资最富于趣味的那些往事,作些平淡无奇的叙述。大致勾勒出当年那些生活的原貌,给终将逝去的自己留一味茶余饭后的咀嚼和念想。写《道湖往事》的初衷,该是如此吧!

道湖,这个小小的傍水小村,是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居所。父亲因付不起租住在长沙南大十字路大公馆的租金而搬至道湖,当时我不到半岁,然而我在道湖一住就是六年的光景,在那里度过了我人生的初始阶段。人性的善恶,做人的厚道与凉薄,世道的艰难与险阻,家庭的遭际和变故等等人世间的一切,都在我并不谙世事的童年中预先彩排了一遍。及至我长大懂事,及至我独自踏入尘世,及至我要“为五斗米折腰”,我才恍然醒悟。原来道湖那短短六年的童年生活是我人生的预演,是上天对我一生的昭示。所以说道湖那段岁月便是我踏入人生门槛的第一所大学。然而“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道湖又是我生命的第一个王道乐土,第一个世外桃源。十个篇章的道湖往事,写不尽我对道湖的回望,我对道湖的记忆。但挂一漏万平淡记叙的道湖那些人和事,始终像是我一生道路上,挂在蓝色天幕上的那轮金黄的圆月;始终像是我一生艰难跋涉,披荆斩棘,胼手胝足的一束朝阳。

的确,当蓝色天幕挂上了一轮金黄满月时,我和道湖一群稍大于我的孩子们玩“牵羊卖羊”的游戏时,那是何等的酣畅淋漓。月上樟树梢到月挂樟树顶,道湖浚唱着潺潺的欢歌,偌大水塘泛着碎银闪耀的波光;两棵垂天砸地的大樟树在夜风中摇曵起舞,送来一阵阵清爽的凉风;漠漠水田稻花飘香,蛙声一片。我们这群孩子中年龄最大,奔跑最迅急,躲闪最敏捷的孩子便扮成一只护犊子的公羊。年龄更大点的,高长个大,应变更快的孩子则被选扮上做凶恶的大灰狼。参与游戏的孩子,则按高矮相互牵着前面孩子的衣下摆,排成长长的羊群队伍。在公羊一声“开始”声中,唱着“牵羊卖羊,老板吔,买羊啵?”,躲在左右跳脱,伸长臂膀庇护下的公羊身后的一大群小伢崽们,便扮着将被卖掉的小羊,也随公羊左右跳脱着奔跑着。在公羊前也在左右跳脱,装成抓羊的大灰狼,则用两个大拇指扒着下眼皮,两个食指扒开嘴唇,让嘴张得最大,然后吼叫着来抓公羊保护的小羊。而公羊则机智地跳来闪去,不让大灰狼抓走队伍中任何一只小羊。可是狡猾的大灰狼仍寻机从公羊伸长的臂膀下,冲进羊群呼啸着,抓走了羊群队伍里的一只小羊。羊群队伍尖叫着,呼喊着“救命,救命”,被大灰狼冲散得四处逃窜。至此,第一回合便是大灰狼占上风赢了公羊。游戏于是又开始第二轮,第三轮,这场游戏展现了扮公羊和装大灰狼的孩子他们高度的机智性和身段的灵活性,也展现了扮小羊群伢崽们的团结和集体性。有时,直到月挂中天了,村子里的家长们大声呼喊着谁家孩子的乳名,催着他们回家睡觉,孩子们才恋恋不舍,兴冲冲地踏着月光泄下的一地银辉往家中散去。

月光下也有较危险的游戏,那就是躲迷藏。随着一声“躲躲哦”的呼喊,月光下四散奔走躲藏的孩子,都跑着寻找藏身的地方去了。而被蒙着双眼的那个小孩子则高唱着:“寻找,寻找,寻那个找,你躲到天边,我也要寻找到。”的歌谣在那个偌大水塘的禾坪上,蒙头乱撞。可孩子们各自藏身有术,哪能让蒙着眼的孩子找到并逮住呢?不过,你有藏身地,我有侦探术。被蒙眼的小朋友一旦“躲躲哦”的喊叫声一落,便立马扒开蒙上的遮眼布,偷看孩子们各自的藏身地,只要抓到一个,他便可以摘掉遮眼布,宣布这一轮胜利。月光下的禾坪,能藏身的又有几处呢,那被蒙眼的小朋友,早就洞悉在先。一声“躲躲哦”一落,蒙眼的孩子煞有介事地唱着:“寻找,寻找,寻那个找……”歌未唱完,他径直跑向一处早已洞察的藏身处,将藏身未稳的孩子逮了个正着。

“不算,不算,你装赖,你偷看啦!”被逮住的孩子表示抗议。

“你怎么知道我偷看啦,这禾坪就这么大,会有好多躲藏地方吗?”蒙眼的孩子摘掉蒙眼布交给被逮着的孩子,兴高采烈宣布胜利。

也有太过实诚被蒙住眼睛的孩子,既没有事先洞悉小伙伴们躲藏的地方,也不会扒开蒙眼布偷看躲往四处的孩子。他始终抓不到藏身的伙伴,反而自己四处乱闯而滑落到禾坪边的水塘圹下,大声呼叫着:“救命呀,我掉到水塘圹脚下了。”于是躲藏已久的孩子正感觉无趣,大伙一窝蜂冲出来,手牵手把掉落水塘圹的蒙眼孩子,拖上岸来。在道湖,孩子们的游戏永远是丰富多彩的。除“牵羊卖羊”躲迷藏,男孩子还有滾铁环、打弹子,扇纸牌,打水漂等游戏。女孩子们则有跳房子、丢沙包、踢毽子等等游戏。

大人们的游戏呢?那时候打麻将、玩牌九等带有赌博性质的成人游戏被取缔了。大人们农闲时的娱乐活动及成人游戏就极为贫乏,除春节组织些传统的文艺节目,吹锁钠唱花鼓戏,舞狮舞龙踩高跷,扭秧歌,演折子戏之外,平常就没什么游戏了。不过我常见我的小舅舅总是将他门前那棵苦楝树一枝粗大的枝桠当做单杠在做引体向上,或翻转身的运功,久之那粗大的横枝竟被磨得溜光的。还有,就是大人们瓣手腕的游戏,但那是需要气力的,参与的人不多,看热闹的倒不少。再有就是五月端阳的龙舟竞渡,道湖浚太窄,道湖塘又不够长远。所以,村里除选出年轻的选手去浏阳河,或归塘河,参加声势浩大的划龙舟比赛外,道湖的人就只能去哪里看大热闹了。留在村子里的便只有吃咸鸭蛋,吃糯米粽子的小热闹了。

但一到夏天,道湖那口偌大的水塘便成了男人们的天然泳池,全道湖除五十多岁以上的老人,七八岁以下的小孩子,几乎都在水塘里尽情地游水戏水。水功好的比试着能横渡几个来回,水功不好的便是狗爬式打浮泅或捏着鼻子潜水。水功再不济的便只在能浅水处洗洗澡,互相间泼泼水而已。还有的是大人教小孩子游泳,常听见呛了水的小伢儿抹着满脸的水,打着喷嚏,哭诉着父兄长辈们,好像是受了多大的屈辱似的。大人们全都只穿着平脚短裤,小伢们全是赤裸着全身,水塘里一片白花花的身体,有几分壮观。有些大人还在水中脱下短裤搓几把,然后又在水中把短裤穿上,权当洗了一个澡。那时,我还小,上面又没有能教我玩水的哥哥。我便只是站在岸上兴奋不已地看着,指着全裸的小伢们羞羞。

只一次,小舅带着和我差不多大的他大儿子平均也去水塘洗冷水澡,小舅看到站在岸上的我,也三两下扒光我的衣裤,领着我和平均在水浅处玩。平均已经会打浮泅了,我却啥也不会,只是傻傻地站在浅水处把水往自己身上潦。小舅上来一把抓着我的手就往较深的水中拖,并一手托着我的屁股。小舅让我斜躺在水面,再用两腿蹬水,两臂划水。我试了几下,不是腿蹬水时忘了两臂划水,就是两臂划水时忘了腿蹬水。小舅就一松手,我便身子往水里一沉,我呛了一口水,哇哇大哭起来。逗得平均大笑不已,小舅便把我送上了岸,边让我自己穿衣裤,还边笑着说我太笨。也就是从那次以后,我便再也不敢下水游泳了,真正是当了一辈子的旱鸭子。

那时候的道湖既然无啥文化生活又没什么活动,因此吃过夜饭,没多少事的男人们便倒头睡去,且鼾声如雷。这如雷的鼾声便权当给不休不止的女人们当做夜间劳作的音乐吧。女人们远没男人这样的福分,白天同男人一样,忙水田菜地,忙一家数口的饭菜。夜晚一家子睡下后,她们又披挂上阵,洗衣浆纱,纺棉绩麻,补衣做鞋,筛糠沥沙。鸡叫头遍,男人们已是一觉醒来,起夜拉撒。看到女人们仍在忙个不停,不知是真心痛,还是欲火燃起。他们温柔地安抚,热烈地劝女人早点歇息。有的干脆抱起女人扔进床头,亲吻抚摸嗨起来了。道湖大多是连屋共宅,隔墙又不隔音。这时候仿佛男人们都心灵有约,只要一家的床吱吱呀呀响起来,那左右邻舍便也应声附和,一同加入吱呀作响,呻吟连绵的肉搏大战。待酣畅淋漓后,温存余脉袅袅渐息,于是鼾声再起。男人们欢愉地再次入甜蜜的梦乡,女人们似也消散了一天半夜的劳累,窝在男人温暖的怀中,或把男人的头抱在自己温暖的怀中,美美的睡去。从瓦缝茅篱中洒进的月光,温情脉脉地照射在男欢女爱后,男人女人那幸福而又恬静的脸庞上,尽显一派岁月的安详。

 

笫二天,这些男欢女爱的春色不仅是男人和女人聚集一起的美好故事,还是他们田间地头的力量。这些故事更是半大男崽们兴高彩烈,无比向往的幸福话题。“昨晚,冬瓜叔真是力大无穷呀,我都担心他会把他家那张大床压垮了。”

“哪个说不是呢,满婶叫得那个浪声,直叫得我春心摇动,恨不得也参入进去,大战三百回合。”

“嘿嘿,那晚上我从隔墙篱笆缝的月光照射下看到牛满哥那长那粗一筒卵,我都有些怕,不晓得牛满嫂子鹅什受得了的……”

“又不是嬲你,你怕个卵啊,牛满嫂子都生得狗伢子那么大的脑壳出,还怕牛满哥的卵长卵大呀。听说过吗?女人就是喜欢大筒的卵哩。哈哈哈…”

那时,我们一群细伢子站在田垄上扯胡葱野蕌,不晓得田里干活的半大伢崽们为么子热闹冲天,也裂嘴嘻嘻地笑着。我们会对着田里笑骂的半大伢崽们大喊:“你们笑么子啰,各样好笑?”

“你们各几咂细别嫩子,你们笑么子笑啰,是不是昨晚月光下也看见你屋里耶和你娘干肉搏战了?哈哈哈。”

“肉搏战,么子肉搏战?我耶和娘没打肉搏战,他们在教我们唱月亮粕粕的歌呢?”接着我们这群伢崽子们便一齐唱起月亮粕粕的儿歌来。

"月亮粕粕,里头坐个嗲嗲。

嗲嗲出来买菜,里头坐个奶奶。

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

姑娘出来绣花,绣砸糍粑。

糍粑掉到井里,变做青蛙。

青蛙上树,变成斑鸠。

斑鸠咕咕咕,飞上月亮登桂树。"

你们各几咂细别嫩子唱错啦,你耶娘乱教你们唱的。结尾那句不是'飞上月亮登桂树’,那句是各样唱的,'斑鸠咕咕咕,要打你耶娘的光屁股,哈哈哈”。我们也不理会田中说笑的半大伢崽们,仍大声唱着,“月亮粕粕,里头坐个嗲嗲。”

是呵,道湖的月夜是美好的,这种美好是我们家搬离道湖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的那种美好。城里的月亮不会像道湖的月亮那般金黄透亮,即使是透过那两棵古老垂天的大樟树,月亮撒过来的清辉,也把道湖这个傍水的小村落浓罩在银色素净的世界里。月亮除了把皎洁的月光撒在在塘边禾坪玩得不亦乐乎的小伢子们身上,月亮还穿堂入户撒在劳累了一天的男人们酣然入眠的床头和他们宁静的脸上。撒在纺纱绩麻还在辛劳的女人身上,撒在庭院、菜畦里,泄了一地的碎银。城里的月亮似乎不懂市民们的心事,不明白他们匆匆奔忙是为哪般。城里人只会望着夜空中的月亮,或圆或缺,叹息似水流年。不能像道湖那样,家家户户搬出竹床,抽出板凳,拿把蒲扇,随着老樟树轻摇飘舞的夜风,听着道湖浚潺潺流水的眠歌,夜夜甜美入梦。城里的孩子从书本上,从大人口中,听过无数遍,嫦娥起舞广寒宫,吳刚永不休止地砍桂花树的故事。但他们不像道湖的孩子,抬头就见那轮真切的圆月,哪只守护在嫦娥身边可爱的小白兔,它在不停歇地捣药。月中桂树亦如道湖的古老樟树,树冠接天连碧空,枝摇柯动送清风。如今走出道湖三万里,天南地北,尽管也时时抬头望月,但似乎早已找不回道湖那青天碧海连广宇,耳畔又闻儿歌声,那样澄静安详的月夜了。自六岁半离开道湖,转眼六十多个春花秋月,道湖那轮金黄的圆月亮怎么就在我生涯中倏忽消失了呢?

不知为何,年界古稀,站在应是当年道湖,如今却是高桥大市场的街市中,眼前喧嚣热闹繁华的情景却突然变幻成了道湖那小小的傍水村落。我竟有些舍不得搁下笔来,还想再重复几行道湖月夜的文字来:明月依就爬上大樟树轻摇漫舞的枝柯,依然穿堂入户把安祥静谧的清辉撒在孩子们与男人们酣然入梦的脸上。月光下依然是女人们洗衣浆纱棒锤捣衣的铿锵声,是她们口中轻轻啍唱的花鼓戏小调。道湖浚依然流着潺潺不息的清波,为道湖那口偌大平静的水塘送去一股又一股亮晶晶的水流。大樟树轻飏的微风仍嘻戏着水塘那一圈圈闪着碎银的涟漪,书写出岁月静好的底色。一语人声,两声狗吠,雄鸡三唱,转瞬间一个崭新的黎明就又降临到了白鹭栖息,水田漠漠的道湖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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