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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峭峰:上世纪末的一个拥抱

 老鄧子 2023-07-27 发布于海南

在我所体验过的生命片段里,有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内容,但没见识过这样奇葩的拥抱。我的朋友林如恭先生,是该肢体行为的当事人。  

我和如恭是同事,相识于1991年的悉尼。如恭看上去很文化、很纯粹,似乎和常人常态有那么一点点距离。他平时的调性,总是松松的、淡淡的、软软的。虽沉浸于自我的喜乐,偶尔,他也会呼应一下周边,当然,那是心不在焉的。        

在经历了不少事件后,我惊讶于他对我们长期的慢性误导,他内心之强劲,令人始料不及。我发现,他提得起的,我们未必提得起;他放得下的,我们又未必放得下。或许,这便是他能做出某种特别行为的前提。

我诧异的还有,无论在二十五年前或现在,这位英美文学硕士,竟毫无兴致组织一个半个语句,来描摹或定性这个拥抱。我来代言的话,多半会遭到上海方言的戳刻袭击:侬吃饱啦?这或许会倒逼出我的执拗,让我更亢奋地去琢磨,这一身体和身体重叠的人性含义。

这是属于上世纪末的一个拥抱,在悉尼西南Canterbury 公园的一片树林里,黑暗把樟树的气味榨压出来,四周便有了清新。一对亚裔青年男女整夜在此逗留,从如血黄昏,一直到他们和周围的乔木一起成为剪影。 

夜色,助推着万物融合,包括情爱。前半夜,这对男女一直以语言和形形色色的肢体动作,不断进行着步步为营的试探、再试探。尽管他们在相见的那一刻,几乎已经互相接纳,只不过知己而并不知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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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美文学硕士如恭,深情注视着面前的女子,把落在女子发间的一片枯叶轻轻提走,他凭借校园级话剧演员的台词功力,以及离异男士真切的两性经验,丝丝缕缕地吐露着爱慕之心。夜晚的静谧,使如恭的音色显得格外催情,他时有抖颤的话语,温情到令人瘫软。

穿着布裙的女子,一开始象项目甲方一样,矜持地看着这个男子,他将如何来竞夺这个情感订单呢?而如恭,又哪里会恪守乙方的规矩,当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把女子温暖裹住的时候,已经基本上瓦解了她的甲方形象。没有多久,她以一记记眼帘低垂,发出了类似臣服的暗示。此情此景之中,她依然算是沉着的,不知道这和她在浙江大学所学的数学专业有无关联。在她的种种无声姿态、以及偶尔发出的诘问中,开始含有越来越多的羞涩。这一切,对如恭来说,是致命的撩拨,他身上最后的那些绅士功架,几近溃塌。而数学小姐所坚守的情感城池,同样也陷落在即。

即便迷醉在如此忘情的浪漫之乡,他们还是需将思想握手的程序走完,接着才可能展开原生态层面的美好。从记事起,作为知识家庭的后代,他们就一直在进行着这种约束美的训练。这对事后避免出现道德上的不安,倒是好的。一种人,有一种人的套路。

现在,我必须插进一些交待,也就是叙述一下这个夜晚之前,已经发生的重要情节。如恭来澳州之前离过婚,我原本是把数学小姐的姐姐,介绍给他尝试做女友的,真没想到后来会折腾成这样,已经越来越像凭空杜撰的脚本。如恭和姐姐的恋爱,本来也是顺利的,但当如恭在姐姐的家里,遇上她的妹妹,也就是数学小姐后,他突然发现自己真正要的,是这个经典的南国佳丽。他被她的知性之美颠倒,仅温婉一项,已经让他不能自已。得知数学小姐刚和男友分手,如恭毫不迟疑地开始向她示爱,他几乎来不及考虑如何处置姐姐的感受。而正处在保胎状态的数学小姐,面对突如其来的求爱,既没有鼓励,也没有拒绝。于是,这个故事就像一匹惊马一样,没有羁绊地奔跑起来。

数学小姐是在哪一刻告诉如恭她正有身孕,他俩最后如何向姐姐摊牌,姐姐又是如何自动出局,关于这一切,我竟全然不知。这三个人,把原本足够可以写一部《呼啸山庄》的情感纠葛,不动声色地捋顺了,全程连一根针掉地的声响,都没有让外人听见。

那个Canterbury之夜,对如恭是决定性的,一切都已公开,包括那个重要的环节,即女孩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胎儿的制作人之一,是数学小姐在悉尼同居一年多、前不久刚刚出局的男友。史上,有不少决绝的女子,会在有身孕后与不再相爱的男子决裂,武侠小说大师古龙有一名前妻就是,现在这里又有一名女子,文文静静地复制了这样的行为。如恭在解决了姐姐的问题后,又将面对他和数学小姐腹中胎儿的关系。如恭的精彩,在于他总是能用一种简化的方式,化解所有难题。他把发生的一切纷乱,统统视如寻常,一切也就真的不那么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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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terbury公园,开始出现鸦鸣的时候,太阳开始平射它的光束,叶片和草间的露珠被风拨弄,冷冽的空气中弥漫着复合的植物之香。如恭早已把女孩像一只猫狸一样紧紧拥入怀中,他泪流满面,折光让他的双目一片斑斓。

数学小姐的十指,深深抠入如恭的脊背,她的心情感动而复杂。一夜浪漫,并不会改变她对现实的预判。她不会忘记,接纳这个男人,有着自己合乎情理的思量。她可以不向前男友妥协,她可以执着地成为一个没有丈夫的母亲,她可以不向家人作任何求援,但这不影响她选择让一个善良的男子走进自己的日子,来分享和分担未来。更何况,他是如此不顾一切地盼望拥有她。任何一种小器的猜测,对她都有一点简单了。

而那个正在羊水中嬉戏的胎儿,被迫将自己的心跳融入两个成人的脉动。母亲的器官像一间窃听的暗室,他蜷缩其中,参与了一场奇特的恋情。当然,他又像是另一个男人以自己肉体的一部分,内嵌于两个酮体间,徒劳地隔离着这个拥抱。

三个人的小小结构,在这对男女的饮泣相拥中,无语诞生。鸦鸣又起,宛如婴啼。

不管那一夜是如何瑰丽,当他们并肩走出Canterbury公园的时候,谁都无法预见未来,因为那还是一张暗牌。此刻,我把这张暗牌翻过来,就意味着抹去了整整二十五年。今天,如恭已在上海担任外籍专家,他现在的夫人,并不是那位数学小姐。他和数学小姐有过三年的事实婚姻,他很称职地担任过老大的父亲,并和数学小姐又生育了老二。现在,这两个男孩都二十多岁了,和他们的母亲一起生活在悉尼。

如恭在电话里还平静地告诉我,他已经多年没有和他们联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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