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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小禅最美微刊第833期  人与青山已有约
1555年的中秋。 将近90岁的文徵明知道自己的人生接近尾声了，他仍然平平整整地写了几页小楷，字依旧华美、圆润、富丽，保持着一生的中正平和。 这一生，他没有老师沈周的老辣，没有唐伯虎的狂狷邪气，也没有董其昌的尖酸刻薄。 他仿佛一个在生活中修行的僧人——不在寺院听钟声，但心灵地貌犹有禅意。 有人说他是“不种庄稼的庄稼人，不求诗名的诗人，不以画为正事的画家”。这样的表达简直太高级了。 写文徵明的时候，正是辛丑年立冬。天降暴雨，风雪交加，冰雪渣子被风吹得打到玻璃上，啪啪响，壶里煮着我的“少年雪白”老白茶，我在看文徵明的画。
《东园图卷》——古松掩映的园林里有亭台楼阁，有明式生活的苏州园林，那些文人雅士在会友、喝茶、荡舟、听琴、下棋……他们在看古玩、赏书画、乐园池，在山光水色中展示中国文人艺术的生活化，生活的艺术化。 而文徵明，总是给我们这样的温暖—— 他是大雪纷飞时屋子里的那杯热乎乎的茶，是暑天中的那杯绿豆汤，是秋风起时的外套，是春天里最美却不刺眼的花。 文徵明，无论人还是画，都太令人“舒服”了。 是的，舒服。 绝不是生猛刺激，绝不是疯狂跋扈，他就是这样清清浅浅、舒舒服服地展现着他迷人的“贵”气。 是真的“清浅”吗？
他一生都在追求着平淡天真，《林榭煎茶图》，你会看到松间茅屋里有人在煎茶，你甚至能闻到茶香和好日子的味道。 这是文徵明的本事——艺术最重要的就是生命的趣味，也许一个人，房屋不丰、家资不丰、工作忙碌、身心疲倦……但他的人生充满趣味，他会在忙碌中停下来看一眼春天，会偷偷给流浪猫送点食物，会在月圆之夜一个人喝杯闲茶。 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无限的暖意和爱意。 我家里一直想挂一张日本二玄社出版的仿真古画。 我想来想去，选来选去，我唯一的选择是：文徵明。 八大山人的画太孤寂了，挂在家里冷清了，也太萧瑟孤寂。 黄公望的画好吗？当然好，但挂在家里显得过于壮阔，他的画，要挂在富春江的天地间。 倪瓒的也好，悬于古寺更妙——他的画，没有一丝一毫人间烟火气。 徐渭的画就更不行了，到处是黝黑黝黑的，半夜醒来，简直要抱着孤枕哭上一场了。 文徵明的画再合适不过——我已经着手准备选一幅挂在家里了。我喜欢这样的男子——性情温和、儒雅，煮佳茗、会好友、拂几席、开窗几、游池林，非常讲究生活美学。 他的生活美学在几百年后感动着一个叫雪小禅的人：“江南白苧迎新暑，雨后孤花殿晚春。自古会心非在远，等闲鱼鸟便相亲。” 而我多想做他身边那个人——也许是男人，也许是女人：居于老松深山里，看落花满径，花瓣盈阶，看松影参差。午睡之后，穿着灰色长袍，去汲山泉煮茶，拾松枝，问桑麻，做一个红尘中的求静者，两两相忘，又两两归来。 那才是“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 他真爱画古松啊，而我也真爱古松啊——我给自己的书房起了一个名字：问松庐。我要去问松。
《真赏图》中是一棵又一棵古松，哦，还有太湖石，还有喝茶下棋的人。
《雨余春树图》中也是古松盎然。 我想他一定爱听松风、松涛。 我太喜欢他画中的人间至味了——那里的人在生活着，他们在夜月、古松间饮酒、作画、喝茶、听琴、问松，他们是：老爱闲情翻作画，不知身是画中人。 这样的天气遇上文徵明真好啊。 天下了暴雨，就问一问他：要不要一起煮个热茶、温个热酒，然后听上一曲古琴？ 要不要一任水自流、花自开、云自飘、松自问、花自好、月自圆，而我们“月印千江不尽流，江清月白两悠悠”。 辛丑年，我到苏州园林艺圃。 这是文徵明的后代子孙文震孟的园子，而他有个亲弟弟，你一定知道，写下《长物志》的文震之子。文雅的香火绵延了下来——书香、墨香才真养人心啊。 白亭松间，把酒明月，自文雅处文雅，清静处高远。 文徵明是中年后才能顿悟的宁静淡泊、华美润透，这样的男人，配得起，执手偕老。 或许，他在艺术上不够孤独，但他把自己过成了生活本身。 听说，沈周去世多年后，文徵明见到老师的作品还是忍不住哭起来。 他是个深情之人。 同时代的唐伯虎一向狂狷，且桀骜不驯，与文徵明曾经交恶，后来又极欣赏他的人品，低头认错，他比文徵明年长几岁，后来却行了弟子礼。 这可证他的人品。 这样宅心仁厚之人，活到了90岁。 他描写的都是平常人、平常事、平常山水，然而这些平常素材经由他的画笔呈现出来的就是中国文人最高级的生活理想图卷：万壑松风清两耳，九天明月净初心。
20岁的时候，我在夜市的地摊上闲逛，随手花几十块钱买了一张画。 那张画上，是几枝盛开的白玉兰。 我那时不知道谁是文徵明，我只觉得这个人画得好美。 有一天我去收拾地下室，看到了20岁时买的这张复印画。 我拿起它，弹掉上面的灰尘。 这一年，我50岁。 30年过去了。 而我终于这般爱上文徵明这个可爱的老头，他几乎一帆风顺了一辈子，画风平淡从容，一丝恨意和冤屈都没有，他画下的，都是生活的美好，世间的温暖。 10年前，我40岁的时候。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明四家真迹展。我看到了自己热爱的文徵明。 我几乎热泪盈眶。 真想回到几百年前，做他的画中人啊，与他问松、煮茶、望月。 “不然吾自吾，竹亦自竹尔。” “人清比修竹，竹瘦比君子。” “人千年，月犹昔。赏心且对樽前客。愿得长闲似此时，不愁明月无今夕。”辛丑立冬大雪之日，我坐在禅园老桌前，与古人文徵明喝了一杯茶。 我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我一定要活得像他，一生热爱。山中忘日月，春去落花流。在性灵腾挪的一生中：物尽其欢，人尽其爱，艺尽其生。90岁，欢欢喜喜握笔而终，告诉儿孙：一生活在妙世，活成妙人，永远保持生命的平淡天真和情趣。 才算活了别人八辈子。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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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新用户78168KoG > 《待分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