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晚报》2023年07月26日 B06版
葛芳 那一天,慧敏陪着我去南山牧场,纯粹是故地重游。是我提的要求,我要去南山看看风光,骑骑马。我竭力想找回一些已被时间冲刷而走的东西,然后反复体验,犹如读《红楼梦》,在不同的年纪读出不同的味道。 汽车缓缓驶入南山脚下,天空不算蓝得耀眼,似乎蒙着一丝面纱,不会是雾霾吧。慧敏说:“以前看出去天蓝蓝的——云白白的——草绿绿的!现在不知怎么回事。”车载音箱里循环放着一首歌《父亲的草原母亲的河》,降央卓玛演唱,低沉宽阔的音域和眼前之景幻化为一体。 小溪里雪水欢腾,雄鹰盘旋俯冲,白杨树因为雪水的滋润而郁郁葱葱,草原绵延不绝,一团团可爱的羊散落其间,吃草或休憩。 高大的杉树下,一匹马站着睡觉。一头花白奶牛,卧趴着,睁着大大的眼睛盯着远处出神,它在思考什么? 公路上迎面走来一群羊,挤挤挨挨,大概有两百多只。牧民是一对夫妻,骑在马上赶羊,好富有的牧民,拥有这么多羊!我们赞叹着,汽车停在边上避让。 “羊听见按喇叭会让路,牛不会,蛮横在路中央。上次我从帕米尔高原回来的公路上,前面发生了交通事故,原因就是一头牦牛死活不肯让路,给车撞死了,我们在路上也堵塞了整整一个小时。”慧敏说。 南山沿路开着鸡蛋花和黄色的野蔷薇。一丛一丛,点缀着山岭。再过半个月,这里将漫山遍野开满鲜花。可惜,我在乌鲁木齐只停留两天,也就无福消受满山鲜花的盛景了。 同行的还有新疆作家二毛与三海。四人一路打趣,不时抬头看风景,他们都是为了陪我,而且都是被慧敏临时邀约。车子不知怎的绕道到乌鲁木齐市西南区——十二师西山新区,慧敏一个电话就把二毛招过来,他急急忙忙穿上衣服抱着吉他上车,三海也是以这样的方式邀来。新疆人对朋友真是热情单纯啊,二话不说,走起! 车子从白杨沟景区进入,盘旋而上,直上乌拉斯台。这里是白杨沟景区最高的草原牧场,被称为乌拉斯台空中草原,海拔2000多米。下车拥抱辽阔无垠的草原,心情舒畅愉悦!小牛犊子紧跟着牛妈妈,萌萌的样子,让人心生怜爱。 我说:“那时,我最喜欢和我先生在南山骑马,第一次不懂骑马要领,臀部碾伤不少,哈哈,晚上只能趴着睡觉!还有啊,在南山走路,最怕踩到'地雷’——牛粪马粪!” 慧敏笑了,说“牛粪马粪可是好东西呢!因为牛马都是食草动物,拉出来的粪便是纤维组织,它们可以用来燃烧、垒墙,而且特别坚固,藏族人还用牛粪来洗酥油茶碗,去掉油腻。” 三个草原石人,憨态可掬,栩栩如生,矗立在不远处。这些草原石人,不仅仅出现在新疆,而是遍及整个亚欧草原。新疆地区更多分布在阿勒泰草原和伊犁昭苏草原上。草原石人与墓地有关,它们或随葬于墓中,或者守护在墓前,面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可以重新唤起生命意识和力量的地方。面对这些最原始的崇拜,我感受到生命的召唤。 菊花台就在远处,哈萨克牧民牵来马匹,我一跃而上。慧敏说:“你厉害!我看见马害怕,更不用说骑了。” 我用脚的前掌部踩紧马镫,双腿夹紧马匹肚子内侧,上身挺直,马跑起来!我和马保持同样的频率和节奏。往事悠悠哦,那时,我和先生有大把时间,一骑就是半天,在南山牧场转悠。菊花开得旺盛,白云缭绕,赛里木湖、天池、果子沟、那拉提大草原……我和他都策马扬鞭过,无拘无束的自由让我们忘记了现世的烦恼。野花丛中,雪水溪寨,我们过着诗歌一样的生活,纵情达旦。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背诵着李白的诗,我带着他一起拜见新疆伊宁的大姑,大姑俨然成了当地著名的酒徒,豪气纵横,一饮而尽。那时,庭院里的花香气弥漫,与酒气相渗透;那时,隐隐可以听见,伊犁河水源源不断流淌着。 如今,我又在马背上,不敢多跑,毕竟岁月不饶人,况且身体阳了以后刚刚康复没几天。菊花零星开着几朵,白色野花铺天盖地,此处的天蓝得澄澈透明,我内心舒缓极了!远望山峦青翠,云杉挺拔。雄鹰又在盘旋,它低缓俯视着。所有的经历都是一笔宝贵的财富,尤其对写作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回过头来,我想,新疆带给我的生命体验便是开阔的视野和豪放的气概。 若我的人生没有新疆之转折,我可能还在体制内循规蹈矩做一个教师,也就没有我当下行走世界的洒脱,没有我当下的写作自由感。人生,没有如果。就像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在《林中路》中所写的: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 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 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但我却选了另外一条路 我骑着马,慢慢兜回,他们在溪水旁等我,溪水清冽,那是天山上的雪水奔涌而下。我说:“感觉好极了!”驱车而返,路过亚欧大陆地理中心(乌鲁木齐西南部30公里的永丰县包家槽子村),我站在慧敏的越野车上,打开天窗,张开双臂,豪迈地挥舞着“2023行走丝绸之路”的旗子。 回到十二师,喝酒吃晚饭。二毛是知青第二代,祖籍河南,在他身上河南的气息已经荡然无存,相反浓郁的新疆口音弥漫。他弹起吉他,唱起歌,微眯着眼睛,表情丰富,沉浸到音乐中,丝毫看不出已到退休的年龄。 红嘴雁飞回芦苇随风摆,河对面的莎吾烈泰,今天在不在?那年我饮马来到了你的白毡房,我曾看到你弹着冬布拉,听过你把歌唱。 这首伊犁本土民歌《苹果香》,绵长中有淡淡的伤感。听着我也仿佛回到了伊犁河畔,听那白杨树沙沙作响。二毛又唱了一首哈萨克族传统民歌《黑眼睛》,真是忧伤动人啊:“世上只有野马最快,有谁能比上你更可爱?别忘了林中相约永远相爱,哦,我的黑眼睛。” 我们沉醉,歌声里人在山上游荡,与大自然紧密相依,而美丽的姑娘,我与你又要再次远离,谁能不伤悲? 二毛歌声中的伤悲还在飘散,前几天他刚从喀纳斯湖回来,他的好朋友金山书院作家康剑的突然离世,让他猝不及防。人生无常,远离后还会再相见吗? 太阳已落山,天黑了。我和慧敏要赶回去的路,兵团的朋友们继续喝酒,我们发动引擎,大胆前行。 明天我将独自远行,去往中亚乌兹别克斯坦,从乌鲁木齐飞往塔什干需要三个小时,并不遥远。孤独地在他国寻访,去发现意外之喜,正是我此次行走丝绸之路的关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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