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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诗社 2020-12-19 08:47 猿之哀歌 桓公入蜀，至三峡中，部伍中有得猿子者，其母缘岸哀号，行百余里不去，遂跳上船，至便气绝，破视其腹中，肠皆寸断。 ——《世说新语》 那一声凄绝的哀啸 从左岸 传到右岸 回声，溯江而上 绕过悬崖而泯入天际 泪水滚进了三峡，顿时 风狂涛惊 水的汹涌怎及得上血的汹涌 她苦苦奔行，只为 追赶那条入川的船 军爷啊，还给我孩子 这一声 用刀子削出来的呼喊 如千吨熊熊铁浆从喉管迸出 那种悲伤 那种蜡烛纵然成灰 而烛芯仍不停叫痛的悲伤 那种爱 缠肠绕肚，无休无止 春蚕死了千百次也吐不尽的 爱 军爷啊，还给我孩子 轻舟 已在万重山之外 滚滚的浊流，浊流的滚滚之外 那哀啸，一声声 穿透千山万水 最后自白帝城的峰顶直泻而下 跌落在江中甲板上的 那已是寸寸断裂的肝肠 一滩痴血，把江水染成了 冷冷的夕阳 李白传奇 相传峨嵋峰顶有一块巨石，石上铺有一张白纸，一天午后，风雨大作，天震地撼之际，一只硕大无比的鹏鸟碎石破纸，冲天而飞…… 第一站 他飞临长安一家酒楼 1 整个天空骤然亮了起来 满坛的酒在流 满室的花在香 一支破空而来的剑在呼啸 众星无言 只有一颗以万世的光华发声 惊见你，巍巍然 据案独坐在历史的另一端 天为容，道为貌 山是额头而河是你的血管 乘万里清风 载皓皓明月 飞翔的身姿忽东忽西，忽南忽北 中央是一团无际无涯的混沌 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 不，是惊涛裂岸 你是海，没有穿衣裳的海 赤赤裸裸，起起落落 你是天地之间 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 2 撩袍端带 你昂然登上了酒楼 负手站在栏干旁，俯身寻思 谁是那灯火中最亮的一盏 这时，半空蓦然飘落一条白色儒巾 随风化为满城的蝴蝶 旋舞中，把所有窗口的灯 一盏盏扑灭 这样正好，你说你要用月光写诗 让那些闪烁的句子 飞越寻常百姓家 然后一路亮到宫门深锁的内苑 拿酒来！既称酒仙岂可无饮 饮岂可不醉 你向墙上的影子举杯 千载寂寞万古愁 在一俯一仰中尽化为声声低吟 你犹记在那最醉的一天？ 在禁宫，在被一大丛牡丹吓醒之后 磨墨濡笔的宫女问： 你就是那好酒，吐酒，病酒的饮者？ 宽衣脱靴的内侍问： 你就是那飞扬跋扈的诗人？ 你仰着脸不答，挥笔如舞剑 顿见纸上烟霞四起 才写下清平调的第一句 便惊得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而落 沉香亭外正在下雪 在盈尺的冰寒中 你以歌声为唐玄宗暖手 以诗句为杨贵妃铺设了 一条鸟语花香的路 3 而长安 是一个宜酒宜诗不宜仙的地方 去吧！提起你的酒壶 挟起你的诗册，诗册中的清风和明月 边走边饮去游你的三江五湖 去黄河左岸洗笔 右岸磨剑 让笔锋与剑气 去刻一部辉煌的盛唐 而做官总是败坏酒兴的事 再也潇洒不起来的事 永王不见得能分享你月下独酌的幽趣 对饮的三人中 想必不会有喋喋不休 向高山流水发表政见之辈 你又何苦去蹚那次浑水 放逐夜郎也罢，泛舟洞庭 出三峡去听那哀绝的猿声也罢 人在江湖，心在江湖 江湖注定是你诗中的一个险句 4 不如学仙去 你原本是一朵好看的青莲 脚在泥中，头顶蓝天 无需颖川之水 一身红尘已被酒精洗净 跨鲸与捉月 无非是昨日的风流，风流的昨日 而今你乃 飞过嵩山三十六峰的一片云 任风雨送入杳杳的钟声 能不能忘机是另一回事 就在那天下午 访戴天山道士不遇的下午 雨中的桃花不知流向何处去的 下午，我终于看到 你跃起抓住峰顶的那条飞瀑 荡入了 滚滚而去的溪流 水祭 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离骚》 1 挥菖蒲之碧剑 扬泪罗之浊浪 在泽畔 在石榴纷举怒拳的五月 我又见你从江心踏波而来 见一株白色水姜伸出温婉的手 牵你涉水而过 江水早已洗白了你一身傲骨 何不把青衫与发簪留给昨日的风雨 归来吧，楚国的诗魂 2 面容枯槁，身上长满青苔 那提着一头湿发而行吟江边的人 是你吗？ 手捧一部残破的离骚 兀自坐在一堆鹅卵石上呕吐 吐尽泥水却吐不完牢骚 你沿岸踽踽独行，数了又数自己的脚印 且苦苦追思 祸根就是那一部宪令的草稿？ 在江底摸了千年也找不到答案 3 问天，天以一片乌云作答 只怪你出门看天色不看怀王的脸色 披肝沥胆犹嫌你的血气太腥 且上官大夫靳尚早就在你的枕边 暗藏了一条毒蛇 爱国忠君敌不过郑袖的裙底风云 正道直行不值张仪的舌粲莲花 怀王宁饮谗谀之鸩酒 终落得亡命秦地 三闾大夫啊，你纵冤死而尸骨犹香 4 谗言似火 只烧得你发枯唇焦，双目俱赤 你被扔进烈焰而化为一炉熔浆 冷却处理自属必要 便投身于江水的冰寒 钢铁于焉成形 在时间中已锻成一柄不锈的古剑 水中躺了两千年的诗魂啊 泪罗汹涌的浪涛 高举你于历史的孤峰 5 昨夜不眠 我在风中展读你的九歌 乍闻河伯嗷嗷，山鬼啾啾 以及渔父从水漩中 捞起你一只靴子的惊呼 你制芰荷以为衣兮 集芙蓉以为裳 你雕寒星以为目兮 凝冰雪以为魂 三闾大夫，我把你荒凉的额角读成巍峨 写在水上的诗 甚至 四岸的灯火都唱了起来 第一盏仰着脸唱 第二盏扪着嘴唱 第三盏低着头唱 第四盏跳着舞唱 第五盏爬在树上唱 第六盏躲在堤岸背后唱 其实 屈原也不知水声从何处响起 而双舟且荡漾兮 灯笼风中摇晃 而桥上无一人兮 水中星月无光 而杨弦醉抚琴兮 辛郁抱瓶而唱 于是 涌至胸口的诗句又给酒逼了回去 我乃散发歌大江东去 我乃披襟诵九歌天问 我乃伸手入水搜寻楚国的诗魂 我乃举杯且问明月几时有 我乃把烟蒂弹成一颗流星 我乃把问题交给风去讨论 一九八〇·六·廿五 水涯 也许刚下过一阵雨 水中的影子有着零乱的鬓角 风掠过，众荷纷纷仰起了脸 争相看你，且说： 你比雨后的那排路灯 妩媚多了 而此时 有发香蜿蜒而来 如清泉流过唇际 蓦然反身，居然见到 你眼中开放了 一池那么动人的睡莲 望着远处的灯火暗自揣测 如果今晚有月又将如何？ 当我蹑足向水涯走近 发现冷冷的水声 竟响自你那 正在融雪的掌心 你轻轻从肩上推开的那些柳丝 除了月亮 似乎什么也缠不住 至于荷花整个夏天的心事 全给夕阳说尽 蝉说尽 月光照在盐田上 刚升起的月亮 被盐田切成 一方块 一方块的 千年寒玉 从南鲲庙左侧 吹过来的风 整整腌了一个夏季 仍是那么淡淡的 瘦瘦的 而愈来愈胖的 是庙前那位卖啤酒的老板娘 直到今晚她才发现 盐 原来是跟着月光从海底 游上来的 夜宿南鲲 庙 三更之后 草木皆冷 隔壁房间的鼾声如虎 把那么大的一只月亮 衔上了 那棵榕树梢 我一直睁眼瞧着它 看它 究竟如何爬下来 与君谈诗 你们问什么是诗 我把桃花说成了夕阳 如果你们再问 到底诗是何物？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颤 居然有人 把我呕出的血 说成了桃花 石头妻子 你一直未曾哭过 妻子，我真不相信 用刀子 在你身上刻不出一滴泪来 更不要说血了 甚至也没有伤痕 我哀伤地离去 顺手从你额上刮走一撮青苔 发 捧起你的发 从指缝间漏下来的 竟然是长江的水 我在上游 你在下游 我们相会于一个好深好深的漩涡 水与火 写了四行关于水的诗 我一口气喝掉三行 另外一行 在你体内结成了冰柱 写了五行关于火的诗 两行烧茶 两行留到冬天取暖 剩下的一行 送给你在停电的晚上读我 秋来 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乍见一片偌大的面包树叶 迎面飞来 我伸双臂托住 奋力上举 它以泰山崩落之势压将下来 我听到一阵轻微的 骨折的声音 好威风啊 那步步进逼的岁月 家书 洞庭湖的鲫鱼正肥时 据说你们仍是素食主义者 难怪信里的字 都一一瘦成了长仿宋 据说四弟仍羁旅山东 仍排队买一棵降霜后的白菜 据说大哥的旧棉袍用冰制成 冬至以前就开始以火去烤 化水的过程是多么长啊 其余的日子 都花在拧干上 而妈妈那帧含泪的照片 拧了三十多年 仍是湿的 落日 最怕有人对着夕阳独唱：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 那颤抖的尾音势必落在 云和月上 趁歌声未歇 我赶快爬上七楼的阳台 把沿着纪念馆屋脊下沉的落日 以双手捧住 美目盼兮 初次的邂逅 我几几乎以全部的血 注入你们的对话中 唉，那种妩媚 恐怕集天下的镜子亦无能诠释 你汇百川之水于目中 却任我的玫瑰枯萎 寻 松下无童子可问 实际上谁也不知云的那边有些什么 登山不作兴奔驰 擦汗也只是在风来之前进行 双腿发软，足证峰顶距离天堂 尚远。上面轻雾如烟 看来颇像魏晋南北朝的诗句 至于寺钟 传到耳中时已是千年后的余响了 所以，如以陶渊明那种方式看山 就不致汗湿青衫，气喘如牛 但我必须攀登 只为搜寻那一声声 惊我心且动我魄的 空山中的蝉鸣 这就是绝顶了 我回首向山下大声欢呼 我终于找到了 一枚灰白的 蝉蜕 鹰架 仰首上望 痴痴地等着飞来一只 双翼若垂天之云 从九万里高空俯冲而下的 鹰 或由北海之鲲化身而来 或由昆仑绝顶振翅而来 我翘首痴痴期待的 绝对不会是 洒得一头一脸的水，泥，砂，石 空了的鸟笼 屋檐下 悬挂着一只空了的鸟笼 风从东面来 风从西面来 风从南面来 风从北面来 有时让它空着也有其必要 从左面打量 从右面打量 从前面打量 从后面打量 最后的结论是： 我喜欢看它那么空着 鹰的独白 落日，美得要死 纵然美得 像一个坠楼人的故事 我仍不知今宵露宿何处 飞临危岩，脚一着地 双翅便轻轻折起了满天的苍茫 面对沉沉暮色 振衣万仞俨然一落魄异乡的侠士 江湖水阔竟无一滴可饮 当天风骤起，群树索索 羽毛纷纷舞成渐暗渐淡的晚云 今宵露宿何处？ 月亮或将升起于左后方 谷底的泉声愈远愈冷 回首只见身影乱如山径的纵横 血战千里，年老剑荒 想必是饮多了月色酿成的孤寂 白发啊！一种千古不治的绝症 独立峰顶岂足以抵抗宇宙洪荒 最具说服力的毕竟还是地心引力 当日出皇皇 我再度向深谷纵身而下 且将阵阵涌向胸口的悲凉 化为振翅时的一声傲啸 今日小雪 从雨水到小雪 其过程想必不至于 比从湖南到河北更为复杂吧 提起我家的炒腊肉，你家的羊肉汤 以及洞庭湖的浪，黄河之水 何者更为温柔些等等 问题就不单纯了 这是你我久久不愈的宿疾 决非读紫薇斗数，念大悲咒 或写几首乡土诗之类就可治好的 夏也荷过了 秋也蝉过了 今日适逢小雪 一个手抚日历竟然毫无寒意的日子 否则，你我围拥红泥小火炉 亦可高粱火锅一番 月旦天下英雄一番 至于你新裁的那件缎面夹袄 除了使你想起三十年前的那锅羊肉汤 之外，一无用处 而雪，从无南北之分 零度以下的籍贯 同样的冷，同样的白 唯你灵魂燃烧的速度 则远比我枕上的泪蒸化得快 今日小雪 冷是冷了些 如果无酒，又无火炉 就请把这首诗拿去 焚而取暖 谁来晚餐 门铃骤响 妻迎进了一阵冷风…… 酒杯挨着 酒壶 餐桌上 三朵玫瑰花正经地在等待 那人 用双手捧起 妻在翻阅晚报 完全不在乎 萝卜煨排骨汤凉了之后又将如何 我则踱向窗口 凝视着那盆水仙 白得吓人 风逸去 且重重地带上了门 梦的图解 梦之一 在海边 我盛了满瓶的水 月亮正随着浪峰升起 举起瓶子 隔着一层薄薄的玻璃 看到嫦娥在裸泳 吴刚迎面劈来一斧头 瓶破水溅，洒了 一沙滩的月光 梦之二 千杯不醉 武松摇摇晃晃地 步上了景阳岗 好功夫 一拳打断了三棵松树 老虎蹲在岩石上 笑着对他说： 你喝的是假酒 梦之三 一间宽大而阴暗的屋子里 摆着一张 轮子坏了的 轮椅 一张安安静静的轮椅 突然 有人从椅中跳了出来 然后扛起椅子 满室飞跑 梦之四 我跃进火焰中 一面听着脂肪燃烧的嗞嗞声 一面暗想： 千年后才熬成一只凤凰 岂不太久 我又从火中跃出 等千年后 冷成一堆化石 梦之五 沿着水迹 我向远处的一辆雪橇 追去 追上了 我蹑足走近，发现 一位爱斯基摩人在烤火 在鲸鱼油的灯下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 已化为一摊水 一九八一·一·八 因为风的缘故 昨日我沿着河岸 漫步到 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 顺便请烟囱 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则明亮亦如你窗前的烛光 稍有暖昧之处 势所难免 因为风的缘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务必在雏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 赶快发怒，或者发笑 赶快从箱子里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赶快对镜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妩媚 然后以整生的爱 点燃一盏灯 我是火 随时可能熄灭 因为风的缘故 吃蚕 “我每天要吃四十只蚕，医生说蚕可以帮助降血压，效果确实很好。” ——沈从文 然而，你的悲哀 就在 吃下一大堆蚕之后 不再吐丝 而血的压力仍在 每天仍被迫 吞食四十只软体虫 沿着喉咙蠕蠕而下 而后盘踞胸口 化为心跳 化为气喘 化为带有湖南乡音的咳嗽 或许是 苗疆的金蚕蛊吧 每一寸皮肤都在痒 每一个细胞都蛀蚀成空 而你更大的悲哀 是由脊椎动物退化为爬虫类的 悲哀 退化为一只 困于无门无窗无灯光的茧中 无桑叶可食时 则反刍满腹酸水的蚕的 悲哀 无人知悉 为何蚕的悲剧 竟发生在 红血球形成巨大压力之后 温温柔柔是一种什么罪过？ 成蛹当然会痛 成蛾更痛 有时想到死 吞煤油的嘴 曾是沉默而敦厚的嘴 割喉断腕的手 曾是写小说贴古玩标签的手 有时自反而缩，缩为一只 无甲壳又无翅膀的蚕 一只只会吐丝 吐缠缠绵绵缱缱绻绻的丝 然后又自囚于一茧中的 蚕 茧中一日夜 人间已千年 不知于今 文化之命革完了没有 每逢寒夜，辗转反侧 且小解频频 呵欠频频 频频回首看窗外落雪 清醒原是一片白色的茫然 早年的梦亦然 从湘西赶路到北京 地平线愈赶愈远 茶峒那位摆渡的老者呢？ 当年的边城已成危城 而今天安门广场上的积雪 正在酝酿化水 据说高血压最怕气温骤降 冷啊 雪皑皑而发皤皤 八十岁的白是最后的白 你每天 仍在吃蚕？ 不如回家烤火 蜷身于你那阒暗的茧中 既可面壁 亦可磨剑 只等某日破关而出 便可扬首向天 吐尽 胸中的淤血 扇子 有时想起你 就想到当年公瑾手中的扇子 刷的一声 风云骤变 鼓点子催得人满头冒汗 京胡凄凄恻恻地 述说着 小乔嫁给了这个好战分子的 种种切切 此时你回首问道： 谁是赤壁大火中 那堆灰烬？ 这你总该懂了 纵然你 孤寒如一柄大战后仅存的 扇子 也胜过我 面对千页惊心的历史 盲似一张白纸 泡沫之歌 泡沫 曾经千百次沧海 仍不免 一触即破 无肢体横飞，血溅八方 亦不见残骸在太阳焚化中 青烟蛇升。一触 即破 曾经沧海 千百次惊而又险，死了又活 顷刻之前千丈浩瀚，万顷烟波 顷刻之后是泡沫 一触即破 三月涟漪过 六月荡漾过 十月汹涌过 十二月结冰后 开始凝铸为一身冷白的沉默 凡海，必然啸过 凡虹，必然雨过 凡田亩，必然饥渴过 我们俯身向一部显赫的历史 那不正是我们发光的头颅 灿烂亦如泡沫。一触 即破 不管大江东去或西去 那些浪涛中的风流人物无非滚滚浮尸 浮尸势必肿胀 肿胀不见得就是伟大 昨日的辉煌 全部贬为今日沙滩上的夕阳 泡沫 曾经千百次汽化，液化，固体化 千百次忽悲忽喜，忽死忽活 圆是一种永恒 空也永恒 而扩散，而聚集，而熙熙攘攘 就是为了追求那无声的炸破？ 也曾在梦中乘槎溯江而上 且化身为浩浩荡荡的黄河 但流经午夜的枕边时 只剩下一片泪水 一堆咸咸的泡沫 伸手，一触即破 为了印证此身确曾云过，雨过，沧海过 历经千百次日出月落 不惜随巨浪腾空而起 合身向一块岩石撞去 撞成一堆最后的 最最璀璨的泡沫 当一群信天翁从水面欢呼而过 又是一番天空海阔 树的雄辩 仰着脸的 一株高昂的面包树 以宽厚的叶子 以浓荫 以云的诡辞，星的闪烁 以一种把鸟语逼成蝉嘶的 手势 面对夏末的骤雨 激辩不休 突然从地层深处响起 一阵哗哗的掌声 当我双手捧起一把落叶 至于结论 无人知晓除了秋风…… 无病之吟 酒兴方酣 我诧异为何这小小的杯子 仅容涓滴 且浅于江河，当我 口渴如田亩 如一截刚插进土中的断柯 对我而言 冬日抱病胜如抱炉 不咳不瘦 不盗汗 胃口好得像块海绵，而且 夜半惊起 只为窗外倏然飞来 一个得意的诗句 怕只怕太阳骤然冷了 瓶花骤然凋了 酒壶骤然空了 楼梯骤然寂了 墙上挂的那袭旧军装 被电话铃骤然惊落了 而拿起电话筒时 那边 骤然又哑了 无题四行 1 假若你是钟声 请把回响埋在落叶中 等明年春醒 我将以融雪的速度奔来 2 久困于涸辙 谁能相忘于江湖？ 鱼自浪中跃起答曰： 我从不知自己是活在水中的动物 3 雁群以整生的凄凉 只在天空写下一个人字 芦苇侧耳倾听 江水在唱秋之挽歌 4 台北街头的月夜 再也不闻衣声了 从长安东路升起的太阳 正是千年一度化为劫灰的我 5 枪管冷了又热 战争的旧创与新痕之间只隔了一层茫然 我们沿着历史的河流走去 但愿对岸的酒店尚未打烊 6 一再梦见自己 蜿蜒成一条柔柔的溪水 突然忍不住哭了，当我醒来发觉 心中的井乃由粗砺的花岗石砌成 7 如果我在窗口 手持一朵枯萎的菊花 你会应约而来吗？ 会的，因为我怕你折来一支玫瑰 8 中年已不大做梦了 就有，也无非是实验性黑白片 半夜起身小解 喜见自己赤裸如墨 9 在体内藏有一座熔铁炉 我燃烧我自己 当我跳进一口水缸 整个世界顿时沸腾起来 10 有时你们又嫌我冷却得太快 出水后复施以铁锤与铁砧的合击 我是清醒的钢 却昏迷于马达竟日的运转中 11 书桌上静坐着 一盆高不盈尺的小榕树 烛光下闪烁的诗心 骤然冒起万丈的青焰 12 太阳升起之前 一株桃树在雾中自我受胎 想必春天即将来临 夜闻地层下响起阵痛的嚎叫 13 在石缝中大声呼救的 正是那颗不死的麦子 它吃自己长大 却把生之痛楚留给明日的新穗 14 注视镜中的白发怔忡不语 我发现额上的灰尘何止三千 月历虽是一幅复制的山水 时间却不容亵玩 15 一把身世淡暗的剑 沾上鲜血便顿时辉煌起来 隐于鞘中的一团迷惑 豁然切开于寒芒之一闪 16 当你们想说服我以皮鞭，刀子，毒鸩 我哑默如墙 只有美丽的雀鸟 才喜欢对着猎人的枪口唱歌 17 夏夜众星熠熠 我抓来最亮的一颗嚼而食之 当银河系爆炸，太空全盲 我是宇宙中唯一的发光体 18 清晨的雾中 一株山茶向我伸出白净的手 看到一只毛虫钻进了花心 突然发现爱竟是如此椎心刺骨的事 19 有人问大海： 我们如何分辨恐惧与存在？ 就像海水与盐吗？ 大海不答，哗然掀起一阵巨浪 20 逼我信服权威 亦如逼我信服一只镂花的骨灰瓮 你说我害怕夜半敲门？ 才不，我是思想的独身汉 21 三十年之后 灯下的影子依然如此羞怯，而 酒杯中的蛇影更为惊人 母亲啊，我已老得如墙上那把弓了 22 我们玩过玻璃珠子 我们玩过跳绳 我们刚跃过了地平线 却又自囚于粉笔画的牢房 23 路过葡萄架时，我常问自己： 你愿意被榨成美酒吗？ 最后，我把答案写在 你们的红润上，我的苍白上 24 诗能抓住下坠的灵魂吗？ 我站在语言的悬崖边呼救 看到你们在诗中行走如踩钢索 我便得意地笑了 25 我的朋友一跤摔在蒺藜上 笑着唱他的“温柔之必要” 早年从洛阳赴芝加哥绕道印度到巴黎 最后发现：盐还是自己的咸 26 而另一位寂寞犹如一只海豹 滑入水池只为搜寻自己的影子 他绝望地浮出水面 嘴里衔着一株腐了的藻草 27 为一群女性的喧嚣撕裂至死 能说这不是一种美丽的错误 毕竟他是一个过客 留给她们的只有马蹄后的扬尘 28 两鬓半白的诗人 把大江东去唱成了慢半拍的乡愁 西出阳关之后 他一直在追逐历史中隐隐的回声 29 那汉子一面以风沙擦他黄铜的脸 一面唱着：哦！原野 只见火花四射 他的歌声升入同温层而且继续燃烧 30 个子不高，却高过所有的窗口 冷眼所见，历史中尽是些风马牛 嘴角为何要歪向北北西？ 他说这刚好是天河的斜度 31 痴起来便对空向月亮招手 请坐请坐 自四十岁削发为僧之后 荒芜的脸上开始鸟语花香 32 常用诗句去撩拨 那些异国女子眼中的余烬 当她们乘着雪橇追了上来 他竟吓得躲在房中念他的贝叶 33 正蹲在岸边为这条河之难渡而发愁 哪还有心思听野花的故事 万里风烟中归来后 他惴惴然亦如王维诗中那只受惊的山鸟 34 昨日曾是一只又瘦又苦的瓜 今天却哑成一尊闷葫芦 当一群彩蝶绕着他的头顶飞 他又笑成一朵孤独之花了 35 抱着太阳遍寻自己的脚印 这人确曾叶过，花过，也虫蚁蛀食过 广场上，寒风如刀 他被削得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白 寒江 势必制造一些云 为我铺一条叆叆叇叇的 归乡的小路 如果这三只白鹭 骤然飞起 而我 只从它们微启的眼中 隐隐听到江南的水声 惊秋 之一 天 蓝得令人想哭 昨日如此 今宵更是深不可测 有人说中秋有雨 这样子叫我如何相信 如何相信屋顶上的月亮 确确切切是 按照月饼模子压出来的 如把烤焦的那一面 悬于中天 又如何能产生 一夜乡心 五处痒 今晚多云 月走如飞 本来要昂然举头 想一想还是低眉的好 宇宙那么大的寂寞随风而至 五楼阳台上 我的薄衫凌空而舞 如长安官道旁青色的酒招 多想醉 一直醉到 篱上菊花颓然而萎 之二 （一封复信） 你前次来信说 好想念院子里那株槭树 风来窸窸窣窣 宛如某夜 我蹑足 走过你的窗口 写完回信 我仍无法向你解释 为何一夜之间 瓶花竟然凋成一地撕碎的信 不，不是我撕的 是秋的心情 不幸总在最美的时刻发生 至于人间琐事 亦如夏末从山间升起的炊烟 既非你，也非我 所以不用深究 我只担心找不到那种 带点萧瑟味的邮票 那么 就贴一张落叶吧 问 在桥上 独自向流水撒着花瓣 一条游鱼跃了起来 在空中 只逗留三分之一秒 这时 你在那里？ 共伞 共伞的日子 我们的笑声就未曾湿过 沿着青桐坑的铁轨 向矿区走去 一面剥着橘子吃 一面计算着 由冷雨过度到喷嚏的速度 酿酒的石头 冬夜 偷偷埋下一块石头 你说开了春 就会酿出酒来 那一年 差不多稻田都没有怀孕 用雪堆积的童年 化得多么快啊 所幸我仍是 你手中握得发热的 一块石头 月亮升起如一首挽歌 一切 从叶子变色时开始…… 那人负手行过 午后植物园的一棵 编号54的西洋杉下 侧脸乍见一把花伞搁在石凳上 伞后的骚动 惊起池中的一只水鸟 天 便如此暗了下来 夕阳尚温 一朵望之犹三十许的残荷 在暗想：如果起初 便安置在一只釉青色的康熙瓷瓶中 谅不致萎为 这般绝望的秋色 叶如人面 水珠与泪竟如此难以分辨 风过林梢 月亮升起如一首挽歌 众叶索索 向游客宣读一封诀别书之后 纷纷蝶飞而降 且堆成一冢 埋下了 夏日最后的蝉鸣 去夏的汗 设想你是 一朵大丽花在我股间燃烧 连惊呼都来不及了 便让全部汗腺 决裂成渠 该纵的纵，该横的横 夏末的情欲带一点点初秋的 蓝色 八月江南的水乡 那么蓝 我多么渴望你 仰卧成秋 幽凉的皮肤上一条条胎纹的 那种悲哀 实际上比你动情后 那灼人的微笑 还要来得 悲哀 入秋后 我们不再需要鲜花来肯定自己 有时寂寞 往往成为一种多汁的水果 而事后 寂寞又多半会提升为 天地那么大的寂灭 一切无声 我们躺如雨后的田亩 当我偶然摸到 你背上一颗肉疣而错愕不已时 你笑笑说 这是去夏业已风干的 一滴汗 过雁 地平线 系不住的羽翼 把莽莽大地 旋舞成 另一种孤寂 仰着脸的流水 对茫茫天空 咬牙 切好白好白的齿 然后，大叫一声 石头再见 一只过雁 以落叶之姿 向悠悠无涯的时间飘去 哇地一声 吐了一溪的秋云 秋末事件 放逐了果实 何苦还在枝头留下一些疏星残月 路过的雁子看到 梧桐正以巴掌大的落叶 丈量从秋天到地面的距离 擦汗是去夏的事 扇子的事 而扇子给隔壁的女房客借去了 据说她用来收藏 秋蝉脱壳最后的一声惨叫 秋辞八首 寒林 以裸裎之姿 众树紧拉着手 肌肤相触 在寒风中互传体温 繁花落尽之后 年轮 徐徐地 缠着一身瘦骨转 大雪将至 那人拿什么取暖？ 他垂首不答 弓着身子 走成一个小小的问号 山影 沉沉的山影 把关在屋子里的 一排排的梦 压缩成 漫天的迷雾 于是 观山者脸上的 秋意 越来越浓 风中归人 又是一个 踩着落叶寻找秋天的人 如果手上有盏灯 回家的路 就近多了 只怕夕暮多风 旷野无人 不论是繁花千树 或枯叶一撮 都将被激变的风云 卷成 一个秃枝的明日 旷野无人 让秋空 自己去寂寞 雨巷 这种天气 是谁在弹筝？ 千间瓦屋 千种曲调 一手撑起 天长地久的寂寞 油纸伞下的人 碰巧正是 爱喧哗的我 船 江边 似乎有猿啸 哀哀从山那边传来 千帆过尽 崖下只剩有 这么几根桅杆 颤颤地 指向 那尚未升起的 月 暮色沉沉 你听 好像有人在船头吹箫 落日 落日 把我炙伤了 以它那微温的 动情的 裸体 山中最后的景色 悲凉而无声 秋之谷 谷底的山毛榉 伸出 又瘦又长的手指 朝空抓去 云 惊骇而退 且紧紧抱住山腰 继而攀着一条枯藤猱升 及至绝顶 及至消散于 鹰的 凄厉的啸声中 清明读诗 无家信的日子 又逢清明 风雨说着宇宙性的悲怆 翻读自己的诗集时 实在忍不住 对着那一颗颗，形同 被打落的牙齿般的 六号宋体铅字 苦笑不已 藏在一页空白中的意义 是何种意义 而黑色的标题 哑如盲瞳 这些 全都给我吞下去了 连血 连碎肉 连无牙可咬的痛楚 每个意象 都被强烈的胃酸溶解 吐出来时 竟是一大堆 热得烫手的铁钉 风雨中 凛然面对窗外的青山 大声独诵 一首关于清明的诗 居然有鬼哭狼嗥惊天撼地之声势 而远处传来的回响 则有如 深一脚 浅一脚的 雨鞋踢踏而来的苍凉 赠林冷 水声 曾是你的名字 由湖水提升为天空的历程 只有云能诠释 羽白的意象 薄冰般浮在你的诗集中 轻盈依然 依然如田埂上的鹭鸶 一点足 又飞走了 天涯之旅 月出天山 惊起的 马群 自绝顶奔腾而下 它是传说中 那一匹 追逐天涯的 青铜瘦马 四蹄击出火的风景 大地的纵横 是它胸中的纵横 金属般的嘶鸣 已被时间界定 为山 为水 为传说中的 火山与海啸媾合所生 一阵天动地摇之后的 大寂寞 月落双目 轰然激起血管中的惊涛 只是 它已非当年的骇浪 而是一匹 蜷伏枥下的老骥 孵着 一个比千里还远的梦 吃蟹 桌上堆满 肢解过的蟹壳 这是菊花与酒的下午 姜丝的辛辣 和一小碟镇江醋的下午 不由人黯然想起 放肆地 吐白沫的嘴 以及 一度从我多骨的脚趾上 横行而过的褐爪 持螯而啖的我 未必就是爱秋成癖的我 夏日已死 城市中哀伤之事所剩不多 据案吃蟹乃其中之一 引杯就唇 然后敲壳而歌，而扬眉 而有快意恩仇的亢奋 纵然听到一阵沙沙之声 从背后追来 此刻，不由人又乍然想起 我那首被横排的诗 你们说一切都是出于善意 只是语言已经僵死 而且在蟹肉的腥气中 变了味 给女儿晓民 王晓民因车祸脑部受伤，昏迷十九年不醒，除了靠呼吸器维持一息之外，实与死者无异。王母为爱女受尽漫无止境的折磨，而全家亦不堪其苦，乃数度呼吁社会与法律允赐女儿以“安乐死”，但迄无具体反应。王晓民则仍将以一株枯藤的方式继续存在着，以母亲的血灌溉…… 问题是，我如何能亲手为你 解开那根黑绳 昨日夕暮推窗 隐闻深山降雪的脚步声 寺钟一般传来 蓦然回首，镜中的白发又厚了一寸 衣带渐宽而血压一再升高 露台上只灿烂那么一夜的昙花 就无所谓丰腴和消瘦了 然而，你可知道 苦，非一日之果 十九年的孤寒足以使血管结冰 这些都不必说了 总归问题仍在 如何为你解开那根黑绳 让你如秋后的蝉 脱蜕 而去 如风化岩 到空无中去重组你齑粉般的生命 我实不忍心说生机已绝 十九年了，女儿 你仍以无声来回答 我们十九年来的苦待与哀哀祝祷 如果你是 院子里的那株葡萄 也早该由青转红，由红而紫 熟成一颗颗甜美多汁的果实 而你不是植物 你是人 喂以我的血，我的肉 石雕的，木刻的，雪堆的，纸扎的人 女儿，我的心好痛 天又黑了，我擎起一盏灯 照亮你败叶般的脸 照亮你枕边无休止蔓延的夜 蜡烛已灰 你点着我的泪继续燃烧 合欢山顶的积雪 已在晨报的油墨中悄悄化去 留给你，也留给我 一片惊人的空白 你我之间再也建立不起 雪与水的关系 根须与大地的关系 池水与倒影的关系 你挣断了脐带 又被另一根绳子牢牢捆住 所谓燕子，所谓杨柳 所谓事如春梦了无痕 女儿，你未曾春过而已秋叶覆体 你的梦已凝固成 永不苏醒的冰层 可是他们说：纵然空白 也必须让你空白地存在着 通过一具冰凉的，不锈钢的 呼吸器而存在着 你的年轮不再旋转 时间对你已毫无意义 日出日落如是 花开花残亦如是 你茫然如一场没有名字的雾 女儿，我不想你死 只希望你早日破茧而出 如蝶之翩跹 于永恒的花丛 女儿，你可知道 十九年的伤痛是种什么伤痛 剥了一层又一层 我就是 那最后一层带血的痂 女儿，我怎忍心叫你死 然而，雪已融了 钟也响了 谁是解开你那根绳子的手？ 调无名氏 可以煮茶 可以谈诗，谈画 可以谈米癫苏黄及汉魏晋唐之碑帖 可以共饮少量的花雕 可以用琴弦钓西湖之月 可以燃松枝夜访灵隐寺 可以在夕阳下看济癫和尚扪蚤 可以造一座塔来镇压无边风月 可以到死的岩层下去捕金色的蛇 可以读人也被人读 可以白昼古典而晚间浪漫 可以一世无名而不能一日无情 可以戒烟而不戒窗外的山岚 可以惶惶如涸辙之鱼 可以相忘于波涛汹涌的江湖 可以与人伞下共风雨 可以透过千度镜片看历史如何成灰 可以灯下细说四十年代的大风暴 五十年代的大孤寂 六十年代的大空白 昨日的水姜花 当初摘你时 连叶带茎猛然向我扑来 裸裎以白 以薄荷味的体香 如果河的两岸之外还有第三岸 我伸出的臂就是 凡失去的歌都非回声所能弥补 在水之涯 你习惯地俯下身子 努力拼凑那随涟漪层层散去的 昨日的 倒影 枯鱼之肆 每天路过 便想到口渴 想到鞭痕似的涸辙 以及鱼目中好大的 一片空白 毋需掩鼻而过 或作不屑于问闻之态 斤斤计较的无非是去鳃除鳞 至于那些腐臭的鲤鱼 何尝不是一一越龙门而来 只是它们的下游 止于砧板 丽水街 家具行隔壁 是一家照相馆 橱窗内悬有一张蛋白洗过的脸 夜间部的女生喳喳而行 其中一个猝然回头 墙脚有只小狗跷起了后腿 主人暖昧地笑了 十二楼钢琴传下来的德彪西 与巷口炸臭豆腐的嗤嗤声 居然合辙押韵 酒店打烊之前 似乎尚无一人醉死 除夕十四行 喧嚣之后 往往是一肆意延长的颤音 抖得窗外的灯火忽明忽灭 没有什么比死者更懂得享受安静 偶而停电也有某些好处 譬如说 一架飞行器从屋顶咆哮而过 就不致引起心情烦躁，性欲骤减 值此岁暮，静就好，这样就好 如不惋惜昨日之逝 今日之去 而把太阳与风雪的决斗 定于明日 那就更好了 饮罢 晚餐小饮数盏 之后便匆匆脱下长衫 扭开自来水龙头哗哗洗脚 且撇着京腔 唱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有人敲门 丈母娘拎来一尾活鲫鱼 早雪 我们正期待突来的寒颤在城市中 我是指零度以下的 那种雪。雪 居然提早在昨夜三更降落 在波斯菊开得像小媳妇似的 昨夜 降落 那种白，唉，那种纯粹 不正是我们苦待的风景 然而，唯其纯粹 我不愿它来得太早 融得太早 亦如我不愿你手植的那株报岁兰 提前开 提前落 泪巾 首先感知河水温度的 不见得就是鸭子 亦非人水便手脚发软的柳条 而是桥上的女子 女子手中的 一条被风吹落的 泪巾 蒹葭苍苍 假如隔着一层雨去听 萧瑟未必不就是一种好听的声音 悲凉毕竟是被秋风逼成的 很远就发现一丛芦荻蹲在江边 将满头白发交给流水 乡愁如云，我们的故居 依然悬在秋天最高最冷的地方 所以，我们又何苦去追究 雁群在天空写的那个人字 是你 或是我 爱的辩证 （一题二式） 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庄子《盗跖篇》 式一：我在水中等你 水深及膝 淹腹 一寸寸漫至喉咙 浮在河面上的两只眼睛 仍炯炯然 望向一条青石小径 两耳倾听裙带抚过蓟草的窸窣 日日 月月 千百次升降于我胀大的体内 石柱上苍苔历历 臂上长满了牡蛎 发，在激流中盘缠如一窝水蛇 紧抱桥墩 我在千寻之下等你 水来我在水中等你 火来 我在灰烬中等你 式二：我在桥下等你 风狂，雨点急如过桥的鞋声 是你仓促赴约的脚步？ 撑着那把 你我共过微雨黄昏的小伞 装满一口袋的 云彩，以及小铜钱似的 叮当的誓言 我在桥下等你 等你从雨中奔来 河水暴涨 汹涌至脚，及腰，而将浸入惊呼的嘴 漩涡正逐渐扩大为死者的脸 我开始有了临流的怯意 好冷，孤独而空虚 如一尾产卵后的鱼 笃定你是不会来了 所谓在天愿为比翼鸟 我黯然拔下一根白色的羽毛 然后登岸而去 非我无情 只怪水比你来得更快 一束玫瑰被浪卷走 总有一天会漂到你的手中 危崖 一想到鹰 便有云絮在肩上飘落 想到蛇 皮肤开始起皱，层层剥落 而眼瞳早就野兔似的 窜上对面的峰顶 想到无人之渊 泉水必冷 当一脚踏空 两胁风声大作 人未着地便响起了 满谷的回音 冰的轮回 他生前冷若一座冰雕 火葬后通过烟囱 乃提升为一朵孤傲的云 剩下一坛子骨灰 一小撮磷 撒向风中 便舞成满天闪烁的星 降下则为雨 冷却后又还原为一块冰 寒夜小札 饮酒 恐怕是嫌晚了些 红泥小火炉 不论在唐朝末年 或置于我的书房中 都只剩下冷灰一撮 何况你来不来还说不定 也只好从一盏茶的氤氲中 重塑你 日渐朦胧的容颜 窗外风声如涛 院子里的紫苜蓿醒来又睡了 明晨是否有雪 如你 噤声从我房门口走过 也是说不定的 这个冬季的雨量似乎多了些 却没有一滴来自你的体内 如果有泪如许 我 多么想化为你眼中的鱼啊 而寒夜中 说我是一位禁欲主义者 不算全错 在这欲雪的子夜 在暖被中 我试着从你一堆旧信中 读你的脸 握你的手 抚你的肩 其他什么念头也不曾有 床头的灯火很小 而其热度 却适足以温暖我这 小小的宇宙 写到最后一行 冷白的信纸渐渐热了起来 当你读到时 纵或冷却一半 还有一半，已足够为你 化雪 植物园小坐 伸展双臂 他独霸了池边的那张座椅 原本是两人与共的 荷也是 只是花归你 留给他的是一截丝丝不绝的断藕 这时心中升起 未流一滴泪便猝然死去的 那种快意 藏在风中的是 去夏最动人的一声蝉鸣 说多苍凉 就有多苍凉 他对准自己的倒影 猛力把烟蒂向水面弹去 嗞的一声 整个秋天便这样过去了 你曾指着 荷叶下一只水鸟问 它在独自孵些什么？ 事隔经年 终于有了答案 当他独霸池边那张座椅 将一双空手 伸向茫茫的夜色 墨荷无声 ——怀大千居士 用上等徽墨磨呀磨出来的 最后的一朵荷 忽忽起自胸中的千顷波涛： 之后静止于一旋动的浑圆中 自南朝飞来的一只蜻蜓 安适地立于微颤的枝梗上 此时，水在下面汹涌 汹涌亦如敦煌众佛舞动的袈裟 半空云推烟挤 挪出了一大片永恒的空白 泼墨未干 他悬崖似的前额突然下陷 当柔若春草的长髯 开始向另一大千世界蔓延 惊见荷叶上一滴 黑色的泪 在溜转中渐次扩大 而后 从一面巨幅的粉墙上 无声地滚落 雨中独行 风风雨雨 适于独行 而且手中无伞 不打伞自有不打伞的妙处 湿是我的湿 冷是我的冷 即使把自己缩成雨点那么小 小 也是我的小 一株裸着的木棉 开一树灿然的寂寞 春色已开始 蔓延到江水微温的腹部 所有的花 绕着群蝶飞舞 所有的叶子 都向南方仰起光洁的脸 而小蛇 则在太阳下晒它的新衣 唯有那株木棉 依然在街边 坚持去年的那种赤裸 风来不惊 雨来无泪 一树冷傲 自开自落 雨中过辛亥隧道 入洞 出洞 这头曾是切肤的寒风 那头又遇彻骨的冷雨 而中间梗塞着 一小截尴尬的黑暗 辛亥那年 一排子弹穿胸而过的黑暗 轰轰 烈烈 车行五十秒 埋葬五十秒 我们未死 而先埋 又以光的速度复活 入洞，出洞 我们是一群鱼婴被逼出 时间的子宫 终站不是龙门 便是鼎镬 我们是千堆浪涛中 一海一湖一瓢一掬中的一小滴 随波 逐 一种叫不出名字的流 浮亦无奈 沉更无奈 倘若这是江南的运河该多好 可以从两岸 听到淘米洗衣刷马桶的水声 而我们却仓惶如风 竟不能 在此停船相问，因为 因为这是隧道 通往辛亥那一年的隧道 玻璃窗外，冷风如割 如革命党人怀中锋芒犹在的利刃 那一年 酒酣之后 留下一封绝命书之后 他们扬着脸走进历史 就再也没有出来 那一年 海棠从厚厚的覆雪中 挣扎出一匹带血的新叶 车过辛亥隧道 轰轰 烈烈 埋葬五十秒 也算是一种死法 烈士们先埋 而未死 也算是一种活法 入洞 仅仅五十秒 我们已穿过一小截黑色的永恒 留在身后的是 血水渗透最后一页战史的 滴答 出洞是六张犁的 切肤而又彻骨的风雨 而且左边是市立殡仪馆 右边是乱葬岗 再过去 就是清明节 蛇店 隔着铁丝笼 冷眼 瞅着那把雪亮的刀 蠕动着 千年前就已潜伏的绝望 有毒一刀 无毒也一刀 枭首而后剥皮 嘶的一声 好一身又白又嫩的赤裸 而后腰斩 而后熬成一锅比泪还浓的汤 至于肝胆 听说吃了可以使眼睛发亮 比刀子更亮 午夜停电 ——兼怀胡适 午夜停电 他突然被推进 一方格之黑漆棺柩 大地无声而众花纷纷凋落 世人哪 你们可以开始任意议论了 当熠熠星光 隔 窗 逼 射 而 下 把他狠狠钉在 历史的中央 春蚕 多么想把满腹的酸楚炼成钢，编成索 绕地球千匝而未尽 以剩下的去钓北溟之鲲 缚南海之鹏 再把最后一截悬于两峰之间 然后肃立高空 大风猎猎中 面朝日落的方向纵身跃下 但从惊呼中吐出的 却是一绺纤纤的柔丝 彻头彻尾，连皮带骨地 把自己缠住 清明四句 清明时节雨落无心 烟从碑后升起而名字都似曾相识 一只白鸟澹澹掠过空山 母亲的脸在雾中一闪而逝 雨天访友 雨天过访 尚未敲门 伞的水渍 溅入颈项 沿背而下 一阵寒意 如刀划过 猝然想起 江南水声 冷冷响自 小小运河 蜿蜒绕过 我家后门 三月水涨 鱼群吹浪 河中有船 岸上有人 隔水相问 原是同村 什么样的天气 什么样的乡愁 满街只有风雨 不见一瓣杏花 骤闻高楼有人 哀歌胡笳十八 不待主人开门 我又隐入伞后 翻起风衣领子 追踪雨声而去 火中的天使 你嫌我的血不够热 眼中有雾 发如秋草 小腹多脂 而手冷似蛇 大笑起来有着日蚀的惊怖 我便把这首诗 一个句子一个句子 一个字一个字 火而焚之 从烟中 从扬起的骨灰中 你将骇然发现 我原是火中的天使 流水的讲稿 双手捧着一片叶子 河水边走边在讲解 春天究竟含有百分之几的糖量 不期撞上岸边的石头 就更加口沫横飞 铿锵有声了 至于擦身而过的那瓣落花 原是去夏讲过的残稿 月出惊山鸟 我曾试着隐藏自己 于柳杉的覆荫下窥探，夜色 三更过后仍然如你梳洗后的 温婉 我不太懂你的沉默 曾一再从窗外的鸟声中去猜度 然后以微笑去填补 一树木棉花落尽后的寂寞 或许，月亮正是你的心事 兀自在高空冷而无声 你不相信爱也有月蚀 而月蚀终于引发你胸中的海啸 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坐在镜前 安静地剔着新长的指甲 想远方的雪 雪上深深浅浅的足迹 浅浅深深的 系念 这时，从山中 蓦然传来扑翅的声音 那是你 月出时的惊飞？ 液体炸弹 ——拟饮假酒后作 两杯高粱下肚 旋而且黑中，猛然 我抱住墙上的影子求救 一群蚂蚁啮食我的大腿 我用头颅绕室而走 赤裸如烟 如水之荡荡漾漾 我坐着一块大石头飞上青天 满天都是浓雾 雾中都是酒杯 高的矮的胖的痩的银的铜的玻璃的 有的长着胡子 有的挺着一对大奶奶 我脑子里塞了一大把泥沙 要是一把千元大钞该多好 太太绝对找不到 太太是议会里的麦克风 整天叽里呱啦 说吃多了液体面包会发胖 啤酒者酒之皮也 高粱者酒之精也 甲乙二醇者 它妈的所谓“液体炸弹”也 才那么两小杯 便炸得我头皮发麻，须眉起火 假牙滚落满地 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临死竟然还要我漂亮那么一次 蒸馏水掺甲醇 真亏他老兄调得一手好酒 比砒霜辣那么一点 比鹤顶红纯那么一点 比巴拉松香那么一点 比汽油便宜那么一点 恨我的脑袋不够尖，炸掉也罢 恨我的嘴巴不够甜，炸掉也罢 恨我的骨头不够软，炸掉也罢 血在狂啸 细胞在骚动 眼睛里刚下了一场大雪 白色的惊怖 茫茫然目中无人 唯见太太自云雾中而降 一共五个，前后左右 中间的那个对我怒目而视 居然还想三房两厅 啪的一声，脸上多了五个指印 把我从五楼打到街边 我抱住街灯的柱子呕吐。旋转。 猛抬头一望，只见 一行白鹭上青天 武士刀小志 那是 一把精钢锻炼 劈幕府，刺权臣 以他人之血制造自己悲剧的 宫本武藏曾在海滩上 追杀一颗落日的 武士刀 一把将失败解释为羞辱 削不断怒发 便表演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 切腹 之后便弃置于京都某町的 一条黑巷中的 武士刀 一把刃锋雪亮 为武运久长 为东亚共荣圈 而饮过量人血的 以堆积如山的头颅祭过的 于今与东条英机一同供奉在 东京靖国神社 在烟火中嘿嘿而笑的 武士刀 锵然出鞘 寒气依然逼人 历经昭和多少年啦？ 刀尖上凝聚的冤血犹滴 忍了五十年的伤仍在发炎 那“进入”中国胸膛的一刀 那“进入”九一八的一刀 “八”字的两撇顿然翘起 翘起如刀尖上婴儿的小腿 抽刀一看 只见缺口历历 竟然如那无齿而发白的老军曹 当年杀人的英雄 历史中最有成就感的人物 而今悄立富士山峰 举刀面对夕阳 刀光却在哀哀余晖中变色 瞿然倾听，那阵阵的惨呼 正从南京，武汉 从沈阳 从釜山 从马来西亚多雨的丛林里的 千载不瞑的怒目中 传出 …… …… …… …… 而震耳的回声 却来自 长崎的原子弹纪念碑 葬我于雪 用裁纸刀 把残雪砌成一座小小的坟 其中埋葬的 是一块炼了千年 犹未化灰的 火成岩 一九八四·十一·一 不雨 久晴不雨 此心早已龟裂 如果你是凝聚不滴的泪 我多么想 化为你眼中的鱼啊 一九八四·十一·二 戒诗 早年满腹的激情 曾撑得我 沿室游走如一怀了孕的猫 积多年的阵痛 只产下 一窝骨多于肉的意象 戒诗 首先得戒饮露食花之贪 戒水中捉月之嗔 戒临流悲叹之痴 戒举杯唱大江东去之狂 戒揽镜对着自己冷笑 戒望着天空随风而去的纸鸢发怔 尤须戒读报时 扼腕顿足之种种 然后呢？ 然后衣带渐紧 然后血压升高 然后将一身痴肥塞满藤椅 在阳台上挥扇喝茶 听群雀聒噪…… 一九八四·十一·三 七夕记事 在五楼阳台上 与老妻 共看天空的云来云往 只见一颗星 正急切地向天河的水声奔去 近了 近了 这时，猝不及防 一阵骤雨漫天而至 隔壁女学生房间的灯火 突然熄灭 一九八四·十一·四 怀施友忠先生 读你的野鹤轩杂吟 如读白云流水 忆起你八十岁的朗笑 如闻深山里的回声 对啦！顺便问一声： 你家后园的樱桃着花未？ 想必早晚独步依旧 细数身边的流车依旧 夕阳下 有泪灿烂如花依旧 八十岁的寂寞与十八岁的寂寞 想必大大的不同 如你胸中仍回响着 千年前庄子鼓盆之歌 想必早就逍遥于 你那秋水般的 第二度和谐 一九八四·十一·四 观仇英兰亭图 会稽山之阴 老丈三三两两 青衫儒者成群 铺席，置饮具于一株水柳之下 或绕着兰亭转圈子 俯仰之间，吟哦不绝 饮一些些酒 赋一些些诗 放一些些浪于败草般的形骸之外 时值暮春 老者人手一杖，宽衣大袖 似乎仍抵不住满山的风寒 须眉俨然 历百代仍看不出 身为过客的那种凄惶 只是脸色泛黄亦如纸色 我戴起老花眼镜趋前细看 酒杯空了 诗稿灰了 而形骸早已轮回为山 投胎为水 一九八四·十一·五 诗人之逝 昨夜一场秋雨 晨起骤闻一位诗人死去 听说他的愁丝亦如蚕丝 春也不尽 秋也不尽 无缘相识也许正是一种缘 其实他的心事并非完全无从探究 窗外飘落的槭叶 片片都有 诗人用血签的名 黄河即兴 1 白浪汹涌 好长好长的一幅纸卷啊 我们赤裸如雪 抱笔 一一纵身跃入 这滚滚的历史江河 诗句溅上碧空 洒成 一大片星图 2 剑也锈了 马也痩了 投鞭入水 水仍常流 你在河岸 我在河中 你是众花 我乃一水 浩浩东去 大宇苍茫 3 当我仰首望你 泪 便顺着发根往上流 流向天河 再从巴颜喀拉山峰 滔滔而下 流经八千里的高山与平原 （啊！我那崎岖的黄铜铸造的腹肌） 最终汇入心脏的 就是那 一点 一滴的 大地之血 这次偶发创作系以李白诗句“黄河之水天上来”为主题，诗人根据这七个字构思，在一定范围内神思驰骋，灵感飞翔。不容细斟慢酌的即席赋诗，多少有点游戏性质，故难有意境高妙，或具知性深度的诗句出现，但在急迫的时间压力下，有时也能爆发出意想不到的原创性诗句来。 一九八五·一·二 我是水 我是水 水是我流浪的脚 我是泡沫 泡沫是我盲了的眼 我是荇藻 荇藻是我最初的胎毛 我是泥沙 泥沙是我喧嚣的童年 我是鱼 鱼是我跳跃的诗 我是水鸟 水鸟是我爱笑的妹妹 我是风 风是我曾经辉煌过的昨日 我是帆 帆是我再次出征的旗 我是夕阳 夕阳是我读完的书 我是月光 月光是—— 必然 是 我做爱后悲凉的裸体 剔牙 中午 全世界的人都在剔牙 以洁白的牙签 安详地在 剔他们 洁白的牙齿 依索匹亚的一群兀鹰 从一堆尸体中 飞起 排排蹲在 疏朗的枯树上 也在剔牙 以一根根瘦小的 肋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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