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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之树常青 ——重论《金粉世家》的文学价值

 杏坛归客 2023-07-28 发布于山东

摘 要

《金粉世家》在爱情婚姻、豪门巨族和青年世界等方面,形象地体现了作者张恨水的人生智慧和生活哲理。小说贴近当时多数人的生活与想法,真切、自然、深刻,历久弥新。它的文学价值,理应得到人们的高度肯定与重视。

对于现代通俗小说大家张恨水来说,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金粉世家》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范伯群先生认为:“《金粉世家》才是他的代表作,是他的百十部小说之巅。”然而,长期以来,学术界对于《金粉世家》的评价并不高。一种代表性的观点认为,它“完全忽略了时代潮流对必然没落的显贵之家的冲击,对本书展现的爱情悲剧的诠释,也仅从家庭伦理的视角出发,停留在市俗的生活哲理,即所谓’齐大非偶’上”。人们往往认为《金粉世家》脱离时代,缺乏现代理论的指引,没有能站在当时思想认识的高度,因而也就没有能表现出所谓反封建的主题和现代婚姻家庭的内容。我们觉得,观念性的主题预设,不仅不符合张恨水《金粉世家》的创作实际,而且还严重地影响到人们对这部长篇代表作客观而公允的看法,必须对此进行重新评价与检视。

一、阶级性的爱情主张

《金粉世家》共112回,最初连载于1927年2月14日至1932年5月22日的北平《世界日报》,距离那场轰轰烈烈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已有大约十年左右的时间。

在“五四”时期,反对父母包办、追求恋爱自由是当时青年人的时代主题。你看郁达夫的代表作《沉沦》,那位有着敏感、自卑的忧郁气质的留日青年,大胆地表白着他对纯洁爱情的向往: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是典型的“五四”声音。当被封建等级、专制制度压抑了数千年的年轻男女,在面对冲决封建罗网、个性解放的时代大潮面前,他们欣喜地畅想着纯洁的爱情美梦。知识可以不要,名誉可以不要,地位可以不要,金钱也可以不要。他们想要的是真正平等、自主的爱情选择。门第观念、种族观念、年龄观念、地域观念等等,都不应该是现代爱情观念产生的绊脚石。爱情,也仅仅只有是爱情,成了当时青年心中不容亵渎的唯一理想。父母也罢,兄弟也罢,金钱也罢,地位也罢,都被热切追求爱情的“五四”青年抛之脑后。这是“五四”时期的爱情基调,它容不得一丁点儿的非爱情因素掺杂其中。

女作家冯沅君的短篇小说《隔绝》可谓是其中的代表作。小说中,在外地求学、接受了“五四”新潮影响的女主人公回家探亲时,被逼与父母择定的当地土财主的儿子成婚。她誓死不从,决意要嫁给自己的同学,被母亲幽禁在小屋中。她大声地向包办的父母抗争:“生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牺牲,不得自由毋宁死。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最后,在续编《隔绝之后》中,她为逃避与土财主的儿子成婚,愤然服毒自杀。

这是一曲个性解放、婚姻自主的悲歌。“五四”青年抱定了爱情自由的主张,在他们心中,逃离父母包办、夺回爱情选择的自主权,便是一切问题的终点。至于自由选择的爱情是否经受得起现实风浪的考验,纯粹的爱情是否见容于这块仍然充满着各种利益纠葛的土壤,“五四”青年并没有往这方面考虑,甚至他们可能还认为没有考虑的必要。有了自主的爱情,就有了婚姻的基础,也就有了家庭的全部意义。应该说,这是在冲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观念之时,“五四”青年一厢情愿的爱情理解。在他们看来,有了爱情,还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

在这个时候,最为清醒、也似乎最不入耳的是鲁迅。在那篇著名的《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他提出娜拉走后的命运,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而在短篇小说《伤逝》中,他深刻地指出,子君和涓生的爱情远没有预想中的热烈幸福。婚前,他们“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易卜生,谈泰戈尔,谈雪莱……”然而婚后,便出现了“管了家务便连谈天的功夫也没有,何况读书与散步”的惨况,最后,在物质的压迫下只能凄凉地散场。

不过,在“五四”时期,人们相信的是《沉沦》中男主人公对纯粹爱情的向往,以及对《隔绝》中女主人公的赞美与惋惜。而鲁迅的声音,则是那么的不中听、不协调了。

张恨水似乎总是与那场“五四”文学风潮慢了一拍。一方面,与他的经历有关。当1919年前后新思潮、新风尚在知识界中激荡起层层波澜时,他偏居安徽芜湖,担任《皖江日报》总编辑,远离风潮的漩涡。另一方面,也与他的教育背景有关。少年时在江西景德镇接受传统的私塾教育,后来到苏州蒙藏垦殖学校学习,并在该校肄业进入社会,与那些漂洋过海,或者在沿海大都市接受高等教育的新式学生比起来,总感到有些落伍,有些自卑。然而,作为处于社会大变动中的青年,张恨水又是不甘心守旧,常常自诩为新派人物。他对自己年轻时的心理状况是这样总结的:“我中了才子佳人的毒,而又自负是革命青年。”这不难理解,少年时他沉溺于中国传统通俗小说之中,欲罢不能,而在思想观念上,又是主张革新,赞成“五四”新思想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后不久,出于对这场运动策源地北京的景仰,也是有感于自己没有能接受新式的现代高等教育的遗憾,他辞去了芜湖的工作,典当了行李,只身来到北京,打算继续求学。而此时的北京,已经物是人非,高升的高升,退隐的退隐,已不复运动时期热气腾腾的场景;而他本人,也因为生计的考虑,没能专心求学读书,而是就职《申报》驻京通讯社等处,每日忙于新闻编排工作。

运动已经退潮,然而那场运动提得极为响亮的个性解放、婚姻自由的口号,现在又是如何呢?这对于满怀热情、千里迢迢跑到北京的异乡人张恨水来说,显然是会常常萦绕在脑海的问题。1927年,当他构思这部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并以金燕西、冷清秋的自由恋爱为主线来结构《金粉世家》时,他肯定想到过“五四”时期的爱情主题,想到过激进青年冲破家庭牢笼、追求婚姻自主的种种壮举。只不过,待在北京的这七八年时间,作为一位走街串巷、耳听八方的新闻记者,他已不再相信“五四”时空洞的理论口号,对于爱情、婚姻和家庭,已经有了他自己来自生活体验的真切思考与看法。

在爱情与婚姻层面,《金粉世家》演绎的是齐大非偶的主题。民国国务总理金铨的小儿子金燕西,在一次郊游的路上一眼看上了美丽、文静、典雅的女学生冷清秋。为了接近清秋,燕西在落花胡同租下房子,“那一番铺张扬厉,真个用钱如泥沙一般”。而在出身于普通书香门第家庭的冷清秋看来,“那个日子并不觉得他太浪费,只觉得待人殷勤,终于是让他买了这颗心了。”于是,俩人私定终身,并未婚先孕。然而嫁入豪门没多久,清秋便痛苦地发现两个家境悬殊的人是不能缔结婚姻的:“无论感情好不好,一个女子做了纨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丧尽。”她这样反思着:

……在家度着穷苦的生活,虽然有时为了钱发愁,但是精神上很自然的,不用得提防哪一个,也不用得敷衍哪一个,更不会有人在背后说一句闲话。现在连说一句话走一步路,都得自己考量考量,有得罪人的地方没有?这样的高贵日子,也如同穿了浑身的锦绣,带着一面重枷,实在是得不偿失。心里如此地想着,只管懊悔起来,不知不觉地垂下几点泪。

冷清秋是个知识女性,新式学生。她需要的是尊重,景仰的是自由,渴望的是平等。当时,时时处处,她都感觉到那堵门第高墙的存在。妯娌间的冷言相讥,丈夫燕西的盛气凌人,乃至自己母亲进入金府时的那种小心翼翼,都使她感到压抑,无法舒展自己的身心。她痛苦反思后的结论是:“齐大非偶,古有明训,秋幼习是言,而长乃昧于是义,是秋之有今日,秋自取之。”

“齐大非偶”这一典故,出自《左传·恒公六年》。春秋时期,齐国国王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郑国的太子,而郑国是个小国,郑国太子推辞说齐国是个大国,不敢高攀。在婚姻关系中,这个成语常用来说明门不当、户不对会成为爱情的障碍。联想到“五四”时期反对父母包办、主张婚姻自由的时代潮流,张恨水在《金粉世家》中的这一主题显然是落伍了,倒退了,不合时宜了。

然而,我们认为,《金粉世家》的真实性、可信性乃至深刻性,恰恰在此。

1930年,鲁迅先生在《“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一文中,清醒地论述了爱情婚姻关系中的“阶级性”问题。“文学不借人,也无以表示’性’,一用人,而且还在阶级社会里,即断不能免掉所属的阶级性,无需加以’束缚’,实乃出于必然。”从理论角度,阐述了在私有制仍未消除的社会中,爱情总会受制于阶级性的束缚。接着,他举例道:“穷人决无开交易所折本的懊恼,煤油大王哪会知道北京捡煤渣老婆子身受的酸辛,饥区的灾民,大约总不会去种兰花,像阔人的老太爷一样,贾府上的焦大,也不爱林妹妹的。”贾府中的看门老头,对于美丽、年轻、高贵的林妹妹,不是不想爱,而是在他们中间隔着一堵高高的厚墙,无法逾越,永远擦不出爱情的火花。这便是爱情的阶级性。

张恨水没有鲁迅先生那样的理论高度。他质朴、平实,有的是生活的实际经验与教训。1926年,他与北京贫民习艺所的孤儿胡秋霞结婚。胡是四川人,出身贫寒,父亲是一个在江边卖苦力的农民。后被人骗卖到北京一富户中做丫环,因不堪欺凌与虐待,逃到贫民习艺所。当时张恨水31岁,在北京新闻界已打拼了几年,生活上已较为宽裕,尤其是1924年长篇小说《春明外史》的发表,在文坛已颇有名声。应该说,这是一个地位、经济、知识差距颇大的姻缘。在其中,还隐隐有着张恨水那种不论身份、家庭的“五四”情怀。然而,他失望了。胡秋霞的知识背景与文化修养,都使张恨水深深感悟到不在同一层次上的男女,是很难构建起和谐的婚姻生活的。

尽管他与胡秋霞的不和谐婚姻,并不是张恨水在《金粉世家》中主张“齐大非偶”的主要因素,然而,凭着他对生活的观察与了解,凭着他对爱情的思考与体悟,他坚信不存在所谓超阶级性的爱情。爱情既有人类本性上的异性相吸,但同时在贫富差距、私有制存在的社会大背景下,鼓吹纯粹的人性之爱,鼓吹反对父母包办,鼓吹恋爱自主,其实都是心造的幻影,在现实生活中不堪一击。冷清秋与金燕西的自由恋爱,直到最后的劳燕分飞,张恨水想告诉人们的是“五四”时期那种空洞的爱情口号,并没有多少实实在在的内容,更经受不起现实的风吹雨打。

齐大非偶,这分明有着阶级性的爱情主张,使《金粉世家》跨越了“五四”时期浪漫的爱情幻想,几乎与三十年代作为主潮的“革命文学”取了同一步调。它的时代性与真实性,理应得到现代文学研究者的充分重视与肯定。

二、真实性的旧家巨族

《金粉世家》的时代性与真实性,还十分明显地表现在它对豪门望族的描绘与处理上。

张恨水的好友张友鸾在《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一文中,曾经这样评价《金粉世家》对豪门望族的描写:“《金粉世家》如果不是章回小说,而是用的现代语法,它就是《家》;如果不是小说,而写成戏剧,它就是《雷雨》。”巴金的长篇小说《家》和曹禺的著名戏剧《雷雨》,被公认为是上世纪三十年初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大收获。它们的题材均与《金粉世家》一样,都是反映豪门望族的荒淫无耻与分崩离析。

在三十年代的现代文坛,对半封建半殖民地腐朽大家庭的无情抨击与揭露,是当时阶级意识高涨的文学大潮中的重要现象。描写大家庭的黑暗,冲破大家庭的牢笼,走向生气勃勃的外部世界,是许多作家共同的着力点和关注点。不过,在大潮退却了近百年的今天,当我们以冷静、客观的姿态来审视当时大潮中的几部重要作品时,《金粉世家》的真实与可信,却又异乎寻常地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对腐朽大家庭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对腐朽大家长的刻画与描写上。

在巴金的《家》中,主要是高老太爷。他是高公馆这个黑暗王国至高无上的君主。他反对子弟上洋学堂、接受新式教育,阻挠觉民与琴的自由恋爱,囚禁参加社会运动的觉慧,随心所欲地将丫头鸣凤送给地主冯乐山……他的话就是法律,任何人都违拗不得。而他本人,则是腐化堕落的代名词。年轻时,搞过玩妓女、捧花旦的把戏,即使在晚年,还娶了一个年轻、美丽的姨太太。他愚妄、虚伪、残暴,直接造成了这个封建大家庭的土崩瓦解。作者巴金,试图让人们相信正是这个黑暗的封建家族制度压抑了青年人的发展,并使这个表面上仁义道德的封建大家庭最后走向了崩溃。

几乎同样的描写,体现在曹禺戏剧《雷雨》中周朴园的身上。这是一个有着浓郁的半封建半殖民地色彩的资本家形象。他是那个貌似显赫、体面的周公馆的主人。作为一家矿业公司的老板,在承包哈尔滨工桥时故意让江堤出险,淹死了二千多名小工,为的是在每人身上捞取保险金;为了压制工人的反抗,他指使警察打死了三十多位工人;为阻止工人集体反抗,他又用金钱收买工人代表;在家庭中,他先是玩弄女佣侍萍,后来为了迎娶有钱有势的小姐,又将侍萍无情地抛弃;为了维护个人的权威,强迫压根不情愿的繁漪“喝药”……这是一个贪婪、残忍、虚伪、肮脏的灵魂。最后,周公馆的毁灭,正是他一手造成的后果。

在这两部作品中,高老太爷和周朴园是作为腐朽大家庭的掘墓人和对立面出现的。正是他们的自私自利、无恶不作,最终造成了大家庭无可挽回的悲剧。因果报应,世道轮回,在这里似乎合情合理地形成了一道闭环。他们要让读者相信,封建式的腐朽大家庭的毁灭,正是由于他们的恶行所造成的。

从理论上说,这种对立的泾渭分明的人物设置与描写,能够取得较好的艺术效果,并且,在现实生活中,也存在着一定的十恶不赦的反面典型,然而,从更高的艺术真实来看,人物性格的过于明净、单一,其实也会影响到文学作品的成功。尽管,高老太爷在临终前的悔意、周朴园在再遇侍萍时的内疚,部分程度上展现了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不过,从总的基调上来看,这两个“大家长”的描写,显然有着一定的概念化与主观化的毛病。

相对而言,《金粉世家》中对民国总理金铨的刻划要复杂得多,丰富得多,也真实得多。作为上上下下逾百人的偌大金公馆的主人,张恨水对这位民国总理的描写,显然是从多角度展开的。

首先是他的敬业与开明。生意也好,官场也好,乃至家庭的地位也好,其实归根结底都在于做人,在于你的作为与品性。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短期的成功并不能代表长远,凭捣鬼而成大事者,自古全无。因此,将大家庭中的主人描写得一无是处,往往会因欠缺生活的逻辑而显得软弱无力。一个彻头彻尾的愚妄、残暴、腐朽的“大家长”,人们很难相信他会登上这个宝座,并能在这个家族中维持住稳定的地位。因此,《金粉世家》中对金铨的描写,显然有特别用心之处。

作为民国政府总理的金铨,托祖上福荫,年轻时就曾出洋深造,在外交界和金融界,颇有几分勇气和胆识。在金公馆里,他有专门的会客室和工作间,常常伏案到深夜。在培养子女方面,开明通达,支持自由恋爱,无门第观念。在给燕西和清秋的证婚词中,可见一斑:

我对于儿女的婚姻,向来不加干涉,不过多少给他们考量考量。冷女士原是书香人家,而且自己也很肯读书,照实际说起来,燕西是高攀了。不过在表面上看起来,我现时在做官,好像阶级上有些分别。也在差不多讲体面的人家,或者一方面认为齐大非偶,一方面要讲门第,是不容易结为秦晋之好的。然而这种情形,我认为是不对的。所以我对于燕西夫妇能看破阶级这一点,是相当赞同的……

这与顽固不化的高老太爷、周朴园比较起来,简直是判若云泥。因此,金铨在家中受到君主般的尊重,以及他因敬业而在政界混得风生水起,便有了坚实的客观依据。

其次,隐秘的衰败之路。古人说“富不过三代”,又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张恨水是信服于这种传统说法的。金家早年从武将起家,出生入死,创下了一片家业,至金铨,已历三代。尽管他本人时时想着要恪守祖训,延续家业,不过,长期习惯了安福尊荣、骄奢淫逸,也使得全家的败亡在他手上变得无法控制。他有三房妻妾,年轻的姨太太翠姨,在年龄上与刚进门的小儿媳冷清秋相仿。上梁不正下梁歪。当他的四个儿子凤举、鹤荪、鹏振和燕西一个个在外面嫖妓女、捧戏子、讨小老婆、开小公馆、赌博时,他熟视无睹。因为儿子们的所作所为,与他年轻时并无二辙,只不过变得更加明目张胆罢了。他的开明、宽容,在某种程度上,又转化成对儿女们的放纵与鼓励。当燕西谎说在外租房是为了结交诗社、切磋学问时,不问究竟,连连称许,就连自己定下的要查看其诗词内容的要求,一次也没有进行。而其他几个儿子,不学无术,没有真本事在外面谋生,都是他亲自出面使他们在重要衙门挂空名拿高薪。有多少的喜欢,就会有多少的溺爱。当自己吃辛吃苦奋斗了大半辈子积攒下丰厚的家财时,面对儿孙们的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常常会陷于造福子孙的满足之中。燕西是第四代,金铨暴亡后分得了几万的家财,到他的后代,应该是落入“五世而斩”的悲剧圈套中了。张恨水对金公馆崩溃的描写,不是从尖锐的阶级论入手,而是回到人的本性上来了。

第三,从大的社会环境着眼。一个豪门巨富的垮台,除了家族内部的腐败之外,还往往与周围的外在因素密不可分。当金铨看到自己的儿子们胡作非为到不成体统时,他也曾暗下决心,痛下狠心,以期改邪归正。大儿子凤举在外交部兼了个虚职参事,每月有六七百元的进账,然而他在外面与妓女暗香开设小公馆,对有孕在身的媳妇佩芳不闻不问。金铨决定写信给次长断了他的财路,指望他知难而返。信中说:“小儿辈袭祖父之余荫,少年得志,辄少奋斗,纨绔气习,日见其重。若不就此纠正,则彼等与家庭,两无是处……即将转告子安总长,将其部中职务免去。”表面上,金铨知道儿子们的纨绔气习,也想竭力纠正,但是,当这封信到了次长手里时,处理起来便成了一个笑话。虎毒不食子,一时的气话,改变不了他们父子间的血肉联系。精于官场之道的曾次长表面上将凤举的参事革除,同时又将他作为部里的专员,派往上海去处理几件外交上的案子。这样,不仅是没革职,反而是升了官。大树底下好乘凉。只要大树不倒,豪门巨富的子孙们总可以成为寄生虫、败家子。在这里,《金粉世家》中对豪门大家族的揭示,也有了一定的开阔性。

艺术来源于生活,同时,又能让生活的哲理插上艺术的翅膀。在《金粉世家》中,张恨水没有将豪门望族进行概念化、简单化的处理,而是从生活出发,将金公馆的崩溃作了合情合理的描绘。生动、贴切、饱满,既适应着当时冲破封建旧家庭的时代主题,同时又使小说显得真实可信。

从对旧家庭描写的真实性与可信性来说,张恨水的《金粉世家》是不在《家》《雷雨》之下的。

三、生活化的青年形象

对青年形象的描写,常常是描写封建旧家庭作品的重要内容。我们发现,《金粉世家》中对这一系列青年人物形象的处理,也立足于生活的土壤,合情合理,恰如其分。

在巴金长篇小说《家》中,高觉慧是腐朽的高公馆坚决的叛逆者。他突破重重阻挠,冲出家门,融入到外面轰轰烈烈的革命工作之中。巴金在描写觉慧的“出走”时,其实有着厚实的铺垫:他一方面目睹了鸣凤、梅、瑞珏等一个个可爱的生命在这个牢笼般的家庭中被扼杀致死的惨剧,亲身感受到高公馆是摧残青年生命的地狱;另一方面,他从《新青年》等进步书刊中汲取了先进思想,从联络青年、创办报刊、参与学潮、抗议军政府等社会活动中培养出社会革命的勇气。因而,他的出走,不仅是作者喻示旧家庭浴血重生的需要,也是人物性格顺理成章的表现。他给小说《家》带来了暖色,有了光明的尾巴,但不是强加上去的,不是故意拔高的。这是一个成功的青年形象。

在《金粉世家》中,张恨水对七少爷金燕西的处理,尤其是在描写金燕西最后走投无路只得跟着姐姐修之、润之到欧洲留学时,写出了他的落魄无奈,黯然退场,似乎给读者以意犹未尽的感觉。他能不能如高觉慧那样,勇敢地冲出家庭,投身于革命事业,从而使这部小说具有反抗传统的进步意义?或者,他能不能浪子回头,洗心革面,重振家业?作者张恨水并没有从这两方面入手。作为娇生惯养的豪门子孙,燕西长期在纨绔子弟圈中厮混,没有接受到《新青年》等“五四”进步书刊的有力启蒙,自然也就缺少改天换地的革命基因。而在金铨暴亡、家势衰败时,他曾想拉住新军阀白雄起的妹妹白秀珠,以图进身之阶。当势利的白秀珠给他以冷遇时,他也曾一度走进书房,试图求学上进,不看别人的脸色。然而,江山易性,本性难移。以往的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既使他缺乏纵横捭阖、结交权贵的手段,又使他丧失了卧薪尝胆、发愤图强的毅力与恒心。他控制不了自己,也无力为自己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他就是这个金粉世家培育出来的一个寄生虫,一个站不起来的废青。小说这样的处理,应该是金燕西命运走向的应有之义。

五小姐敏之和六小姐润之俩人,在金公馆解散后选择了去欧洲留学。她们与燕西的迫不得已不同,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既有经济条件的考量,也有对个人前途的谋划。这“两个大前提”,在她们对燕西的征询中具体地表明出来:“其一,每年在外国不花一万,也要花好几千,设若有个六七年不回来,你自己可担任得起?其二,你现在还是二十岁的人,亡羊补牢,总算不晚。你到欧洲去,总要实实在在地念书,不能抱着镀金主义前去。你那个本领,自己应该知道,先要下功夫预备两年,然后才进大学,你能不能够吃这种苦?”在分家时,金家子女每人都分到了几万现洋,而在金铨去世以后,社会上失去了靠山,通过出洋读书,学会一技之长,回国后自会有个稳定、体面的工作。敏之、润之俩姐妹的选择,低调、务实,是金公馆风流云散之后的合理结局。

还有冷清秋。当金公馆那场突发的大火烧毁了她与金燕西共同生活的宅院以后,她抱着刚刚出生几个月的儿子,逃离了金府,隐姓埋名,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之中。这时她还不满二十岁。这是一个深受中国传统诗书熏染的女子。亡父教给了她一肚子诗书,也使她恪守着中国传统的古训。君子绝交,不出恶声,要散便散,要离便离。她不可能如传统的农村妇女那样,面对新婚丈夫的花天酒地,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可能如一些精于算计的新式女子那样,盘算着财产的分割。她首先是忍让,在逼得忍无可忍时,才下定决心从家庭中逃离。她缺少抗争的勇气与胆略,但是,她也自尊自爱,绝不苟活。当金燕西侮辱性地向她吼叫道:“不说别的,你照一照镜子,由头上到脚下为止,哪些东西是金的,哪些东西是冷的,请您自己检点下。”她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也不愿忍气吞声,她褪下了金家给她的所有衣服和首饰,独自搬到阁楼上去居住。最后,当她听说金燕西要抛弃她,与白秀珠一起去德国时,毅然决然地与他一刀两断。她清高自许,看重的是气节。离开金家后,她靠处馆教书、书写对联,自食其力。她不需要别人的怜悯,也不接受别人的施舍,虽然贫穷,也在所不惜。气节害了她,也成全了她。她不可能成为报复金燕西的复仇女神,也成不了留洋归来的女教授、女学者。

至于青年人的爱情,《金粉世家》也透露着作者一贯的人生智慧。他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小说中佩芳的丫环小伶与柳春江的结合,卫碧安与吴蔼芳的姻缘,都是在初见面时灵光闪现般地产生了爱情。他认为这是真正纯净的情感之花。不过,他又认为婚姻的牢固与持久,又需要有相互匹配的物质基础与社会地位。在详细描写了金燕西与冷清秋这一对齐大非偶的爱情悲剧之后,他在小说结尾又给读者暗示了梅丽与谢玉树的美好未来。不过,此时的金家已不似当年的金家了,作为庶出的二姨太的女儿梅丽,本也没有敏之、润之那般的高贵。这都在现实层面,拉近了梅丽与穷学生谢玉树的距离。一场戏紧跟着一场戏来。这回戏中少了许多浪漫、空想、不切实际的内容,倒是较为接近于门当户对的模式了。

张恨水在《金粉世家》的序言中说道:“主义非吾所敢谈也,文章亦非吾所敢谈也,吾作小说,令人读之而不否认其为小说,便已毕其使命矣。今有人责吾浅陋,吾即认为浅陋。今有人责吾无聊,吾即乐认为无聊。”作为通俗小说大家,他不侈谈理论,也不高谈主义,不过,他善于观察,敏于发现,在现实生活中领悟人生智慧和生活哲理。赵孝萱在《鸳鸯蝴蝶派新论》一书中这样评价张恨水:“张恨水若与新文学小说许多’前卫’的观念相比(比如性苦闷、无产阶级革命等),张恨水思想的确不新;但是他小说的思想并不旧。新文学小说传达的仅是某一知识阶层对世界的了解,张恨水虽没有写这前卫的’一小撮’人,但并不代表他写的是古人的观念,他只是贴近着当时多数人的生活与想法而已。”又说:“这种切近当然导因于他对小说普及性与可读性的执著;此外,也与他身为记者每日贴近群众的经历有关。”贴近着当时多数人的生活与想法,并认真思索与总结,进而将生活的哲理艺术地反映在他的小说世界之中。他不在理论圈子中热闹,而是冷静地观察着人情的冷暖、世态的炎凉和时代的脉搏。

德国大作家歌德在诗剧《浮士德》中,借人物之口说道:“一切理论都是灰色的,唯生命之树常青。”而《金粉世家》在爱情婚姻、豪门巨族和青年世界等方面,形象地体现着作者张恨水的人生智慧和生活哲理。它来自于生活,贴切、真实、自然,历久弥新。《金粉世家》的文学价值,正需要人们抛除偏见,细细品味,高度肯定。

(责任编辑 黄胜江)

原文刊发于《江淮论坛》2020年第3期,编发微信时有删减。

原文引用:栾梅健. 生活之树常青——重论《金粉世家》的文学价值[J].江淮论坛,2020,(3):174-180.

作者简介

栾梅健(1962—),江苏常州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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