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文化宁海】苏礼巧 | 没有人可以轻易被天打死(外一篇)

 文化宁海 2023-07-29 发布于浙江

风雨之夜

雨声急急抽打玻璃的声音把我叫醒了。紧接着一道白炽的闪电,又接着雷声像巨石一样滚过来,天和地此刻在光和声的交替中被看见和听见。阳台的窗应该是没关的,那是小满的居所。我闭着眼睛爬起来,阳台与书房的门早被风关上,小满匍匐在书房的一刀宣纸上。它总是这样,仿佛它是一件书法作品。我打开门,果然窗外风急雨骤,地上湿漉漉一地。头还晕着,只扔了一块抹布用脚在地上涂抹,免得小满踩出一地脚印。猫碗也空了,不知什么时候光的,小满不说话,它饿不饿渴不渴全凭我去感受它。

回到床上,一个雷又从天而降,我不知它落到了何处。雨落地润泽万物,风吹过打破一成不变,雷声隆隆必定带着白光,惊动一切宁静让世上一切美好与罪恶无处逃遁。雷声中,梦被击碎,睡眠被解构,所有承诺和谎言被打破。

我忽然想起我的二姐。想起雷声中二姐把我揽到怀里紧紧抱着我的情形。这有近四十年了。我忽然无比思念我的二姐。这是我从记事起从未从母亲那得到过的肢体上的温暖和爱。二姐紧紧拥搂着我,是怕我害怕,是她自己也怕吧,毕竟那时她也才二十左右。

我四十多了。我其实还是会怕打雷。我曾写过一篇有关雷的文章。我取题《天打死》,后来嘉兴日报的邹汉明老师给我改成《没有人会被天打死》,我无所谓。反正很多也都是我臆想。很多事我会很计较,但有的事我一点也不在意,尽管我还是喜欢简洁明了的《天打死》。但天会打人,会把人打死,这是真的。


我时常痴痴幻想一个人被天打死时的感受。没有一个被天打死过的人进行过反馈,我企图还原。我想应该是突然浑身一热,然后什么也不知道了,但残存的意识飘出来,看着焦黑的自己,清楚地知道,我,已经被天狠狠归还给了土地。

我常沉浸在这种被人斥责的想象中,有时忍不住说出来。说多了,好像事情真的就是那么回事,仿佛我是那个从死亡归来知晓生死秘密的人。

今天的雷,不是孤独的雷。与它同时到来的还有台风杜苏芮。这个名字令人感到亲切,毕竟我也有“苏”。台风来了,我又想出游了,确切地说我想出逃。台风与出游两件事本应是冲突的,可多年来我总是无可救药地将它们联结在一起,自认为是最有画面感和体验感的对自然和生活的配合,也或是对抗。风声雨声,世界又疯狂又荒凉,这给人以地老天荒之感。

我想风雨那么大,赶路时仿若有人同行。只需抬脚,便有风送你,雨留你,雷声开道,闪电照亮来与去的路途。

天打死

我怕雷雨。

确切地说我是怕闪电。夏日的雷惊天动地,尤其是夜晚的雷声,好像是天地顷刻间被一把利斧劈到,发出巨大的断裂声。但我以为,雷声只是为闪电伴奏的,雷声轰隆隆地响起来,只是告诉你,闪电要来了!闪电要来了!闪电才是主角。

可我很少去正视天边那道白炙的闪电。我非但不敢正视闪电,我连自己都不敢正视自己了。闪电来时,我恨不得躲进盒子里、抽屉里、墙壁里、衣柜里……

但我知道,躲到哪里都没用。陈家阿婆的老公,好端端地躺在床上,一声霹雳伴着一道闪电,陈家阿婆的老公便死在了床边的地上。而陈家阿婆就躺在他的身边,居然毫发无损。

他们说,陈家阿婆的老公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被天打死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也许放过火?杀过人?反正天知道。

村子东头的子辉,雷雨来时正牵着牛在犁地,地还剩那么一截了,他想犁犁完,结果一道霹雳下来,子辉便栽在了那截未犁完的地上,衣服和人一起焦了,牛在一边看着。

他们说,子辉也被天打死了!他们谈论子辉被天打死这件事时,全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别看子辉平时老实巴交的……人在做,天在看。他们说。

被天打死的人年年都有。月边塘的一个小孩,在他父亲的养殖塘边洗手,也被天打死了。小孩能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哦,那一定是这个小孩前世造了什么孽。

有个裁缝新买了一架缝纫机,搁在自行车后座上往家赶,半路上也被天打死了。

村里的老头德顺扛着锄头从田里跑回家,路过一棵大树,想避会雨,却也被天打死了。德顺是个多好的老头啊,说他不好谁都不信,那么,那么一定是那棵德顺老头避雨的大树有问题了。树冠那么大,里面显然藏了什么妖孽。跟钱锋家那个被雷电削掉的屋檐头一样。

天真的什么都知道!


我不敢去树下,也不敢靠近屋檐头。可我不去那些地方,也不知道哪些地方没有藏着妖孽。即便我知道哪里没有藏着妖孽,我还是害怕得要命,一道白光,全世界一片惨白,所有的东西都齐刷刷地暴露了,伴随着隆隆的雷声,简直是上天敲锣打鼓收什么来了。

上天会把我收走吗?我虚弱地盘点起自己的罪恶。我在独眼的小爷爷碗里扔过石子。我推翻过小爷爷的马桶。我骂过奶奶老不死。我用泥沙撒过小伙伴的眼睛。我站在阳台上朝路过的人头上噗噗吐口水。我把姐姐从二楼推下一楼。我偷过金衣婆婆的桃子,我还不许贵凤婆婆来我家玩。

我捉过无数的知了,剪了翅膀倒上柴油焚烧。我把苍蝇的腿一条一条地拔掉,直到只剩一个光溜溜的身体。我用木棒戳小鸡的眼睛。我用开水烫蚂蚁。我把蜜蜂活埋,还假惺惺地献上油菜花。

我还骗人。我一本正经地跟奶奶说,啊,水仙婆婆叫你去她家……

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多么罪恶的人!虽然我在心里小心地跟陈家阿婆的老公、子辉他们比,觉得自己的这些罪恶似乎情节要轻一些,但是马上又害怕起来:这么多的坏事加起来怕是早已超过他们了。假如我被天打死了,人们一定不会觉得我是前世造了什么孽,光奶奶一个人就可以作证了。

但奶奶一定舍不得我被天打死的。也许从现在开始对奶奶好些,奶奶就能原谅我,老天也能原谅我。这样一想,我开始巴结起奶奶来,我帮奶奶捶背,泡茶,柔顺地贴在奶奶身边。

就这样,雷声渐渐远了,闪电也不闪了,天空恢复了平静。当然,天没有把我打死。

天没有把我打死,于是,我把之前忏悔的内容忘得一干二净了。以后,再忏悔,再忘记。

许多许多年后,我敢于直视每一次雷雨天的闪电了,我发现闪电很美。我知道我们生活在避雷带,我知道没有人可以轻易被天打死。

作者:苏礼巧

网名,不空。主教书,也作文,不混圈子,不赶潮流,皆是随性,无非欢喜。

图片 | 作者提供

审核 | 浩海紫烟

本期编辑 | 平安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文化宁海工作室出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