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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惺集》卷24/25记(山水)卷26记(园馆)

 风云际会2009 2023-07-30 发布于上海

  卷二十四·记一(山水一)

  中岩记

  去青神西南十五里,江色尽绿玉,中边皆见。隔岸坐立数山,若架阁者,中岩也。岩下上连延,可十数里许,回流峻壁,冥壑复磴,竹树蒙笼。大要向背往复,皆与此岩终始。

  渡江即水月楼,楼趾啮江,寺冠之。由楼视江则已俯,由寺登楼乃反降阶,阶垂穷与楼凑。阶代楼为梯者强半,揣本齐末,度楼之腰,犹未能至乎寺趾也。

  降自楼,出山门右行,不见江,则摩磴如蚁。数折为唤鱼潭,鱼听掌出。石壁百仞,立而微俯,潭漱其胫,石无完肤,有邵伯温大书可模。

  并壁行数武,为罗汉洞。洞低,曲偻而入,如行牛角中隙处。稍右则为伏虎岩。沄岩为千千万亿佛,如恒河沙数。岩半之,跨壑为一小石桥,衔木其壁为阁,若居人架竹梁上以承燕巢者。人屈曲行其下,沿缘洞壑,俯仰竹石者数里,曰:“此走井研、富顺道也。”岩又半,为流杯池,一曰太极池。有屋数楹,屋后为泉,泉流洞中。石壁四周,有黄鲁直大小二石刻。壁间宋元刻颇多,每两石缝接处,往往上下各截其半,中嵌俗笔,亦有居石隙苟完者。

  出洞缘磴行,舆步纻代。去所谓罗汉洞、伏虎岩者,度可四三里,乃复睹前沄岩佛像,须眉历历可数。才隔一壑,寻橦可度,疑前此一段途径可省矣。大抵唤鱼潭以往,行皆并壑,石壁夹之若岸,壑若溪,藤萝亏蔽壑中若荇藻,老树如槎,根若石,猿鸟往来若游鱼,特无水耳。诸峰映带,时让时争,时违时应,时拒时迎,裒益避就,准形匠心,横竖参错,各有妙理,不可思议。

  又行里许,蹭蹬拾级,乃睹古中岩题额。去三石笋不远,所谓诺讵那尊者,引牛头僧持钥扣石笋,笋开得低头佛盗珠是也。锺子曰:自中岩至尊者岩,从下视上,顶踵腹背,其石脉皆当为笋。笋隙且平处则置屋,仄则凿磴,断则为桥,处危临深则设石栏,栏则复见江。从江中望岩上,僧舍佛刹,虽一居之内,前轩后寝,累累缀高壁,上下叠而不觉其前后通也。登岩行屋中皆磴道,乃稍得其要领。趾后竟即摩前顶。石笋中分处如一门,尊者像处其中。右旋复为佛殿,殿傍一笋屹如浮屠,与中分者而三,实一笋也。人直指其岿然三峰者为石笋耳。笋上宋元刻亦多,俗书灾石者亦复倍之。

  万历辛亥十月二十一日,晓霁,与弟恬及艾子登于中岩焉。礼诺讵那尊者毕,说偈。偈曰:“偶尔丧珠复返,急时扣钥相求。未免劳劳多事,世尊不合低头。”又曰:“未必衣珠真失,总缘岩石当开。自供罗汉游戏,不管山僧往来。”说偈讫,返。

  修觉山记

  辛亥十月十有九日,早发新津。叔弟恬不知隔江者为何许山也,与童骑疾驱过之。予与艾子后,坐舟中,指江干削壁千仞、竹树榱桷、出没晴岚雪浪外者异焉。问之,则修觉山。子美《游修觉寺》诗曰:“野寺江天豁,山扉花竹幽。诗应有神助,吾得及春游。径石相萦带,川云自去留。禅枝宿众鸟,飘泊暮归愁。”后游诗曰:“寺忆昔游处,桥怜再渡时。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野润烟光薄,沙暄日色迟。客愁全为减,舍此欲何之?”及唐明皇幸蜀,大书“修觉山”三大字嵌石壁,今犹存者,即其处也。

  决策登焉。所从径,裒山石之复者为磴,乱整枉直,各肖其理。登者屡憩,憩处每平,平处每当竹树隙,隙处必从其下左方见江。江错碛渚,或圆或半,或逝或返,去留心目间。土人缚竹为乱,若童子置叶盎中以度蚁,设身处地,颇危之;从上视下,轻且驶,甚适也。度磴去顶可四五之一,行住坐立,更端者数矣。其傍乃有石级齿齿蜿蜒壁间者,往修觉寺道也。曰:“姑舍是。”

  寻中径数折上,有亭翼然,祠杜工部、李供奉、苏端明、方正学。方有石刻诗,可读。亭后数武为宝华寺,礼佛毕,反。

  自亭出山门左行,竹树纯驳夹砌,数折即修觉寺。寺前双井,一井置一塔,唐物也。明皇书嵌佛殿左侧岩壁上,字方广二三尺,一字各专一石,飞翥沉着,且甚完好。予入蜀所见唐碑独此耳。

  出寺无所见,欲返。寺僧指石隙一小径,才容足,出此径乃有平田大陆。复缘磴数折上,矗然俯江者,曰雪峰,两寺乃在其下。始悟所云磴去顶四五之一者,第可指修觉耳,非此峰也。左眺稠粳山,如旅行而稍居其傍。下凭栏视江,则已正,无所不见,不若初所见江之从其下左方也。然从下上修觉,去江趋远;从修觉上雪峰,视江乃反近。舟中所指江干削壁者,即今着脚处也。

  降自雪峰,复绕井塔下。屈曲一二里许,不复见所由宝华寺径矣。乃忽得所谓石级齿齿壁间往修觉寺道者,则今还道也。与初所从径合。径穷登舆,是日抵彭山宿。记授弟恬。

  浣花溪记

  出成都南门左,为万里桥。西折,纤秀长曲,所见如连环、如玦、如带、如规、如钩,色如鉴、如琅玕、如绿沈瓜,窈然深碧,潆回城下者,皆浣花溪委也。然必至草堂,而后浣花有专名,则以少陵浣花居在焉耳。

  行三四里,为青羊宫。溪时远时近,竹柏苍然、隔岸阴森者尽溪,平望如荠,水木清华,神肤洞达。自宫以西,流汇而桥者三,相距各不半里。舁夫云“通灌县”,或所云“江从灌口来”是也。人家住溪左,则溪蔽不时见。稍断,则复见溪。如是者数处。缚柴编竹,颇有次第。

  桥尽,一亭树道左,署曰“缘江路”。过此则武侯祠。祠前跨溪为板桥一,覆以水槛,乃睹浣花溪题榜。过桥一小洲,横斜插水间如梭。溪周之,非桥不通。置亭其上,题曰“百花潭”,水由此亭还。度桥,过梵安寺,始为杜工部祠。像颇清古,不必求肖,想当尔尔。石刻像一,附以本传。何仁仲别驾署华阳时所为也。碑皆不堪读。

  锺子曰:杜老二居,浣花清远,东屯险奥,各不相袭。严公不死,浣溪可老,患难之于友朋大矣哉!然天遣此翁增夔门一段奇耳。穷愁奔走,犹能择胜,胸中暇整,可以应世。如孔子微服主司城贞子时也。

  时万历辛亥十月十七日,出城欲雨,顷之霁。使客游者,多由监司郡邑招饮,冠盖稠浊,磬折喧溢,迫暮趣归。是日清晨,偶然独往。楚人锺惺记。

  游浮渡山记

  游浮渡,取道大江,法当从华严寺入,蹑石龙峰,历会圣诸岩,而反于金谷岩。盖浮渡有二户焉:曰华严,曰金谷,各据如来峰一面,而各相背。起华严则止金谷,起金谷则止华严,此其要领也。兹游则吾友庐江令章章甫道之,故从金谷入。

  以甲寅二月十八日,同林古度茂之、程胤兆天民,道沙溪,过罗汊河。去山十五里,已见樯山。樯山者,立浮渡前,如舟之有樯也。行数里,即桐城界。又数里,渡溪村行。寻明镜塘,即金谷岩阁倒景也。仰狮子石,傍𫖯如来峰,一石落落,左右翼我上。过九曲岩。岩居金谷左,深曲数十百丈,炬行可穿金谷、大通诸岩地中,达金鸡洞而出,若牖也。出则可横至会圣岩左右,今塞为僧厨,不可入,姑舍之。

  至金谷岩。岩高以轩,右𫖯抱龙峰,置屋弘整。最当山之豁处,县溜数道,高寒覆人。稍左则滴珠岩,即大通岩也,深广可金谷之半。从两峡数折入,其上石罅宛转漏天者,龙湫洞也。泉从罅乱整下注,若出喷壶中。腰有石阁如螺,可周可始。其中边石,击之谼然,处处皆声,知其下皆空,所谓入九曲岩可穿其地中出金鸡洞者是也。

  出岩,见锁云石,一片苔绣水泐,坚而藻也。其右可至垂虹井、绿萝庵矣。舍之。反金谷,出紫霞关。关,石也,弓之至地而门焉,故曰关。可望诸岩。右折下,上磴,莽中得首楞岩,可望九华及长江。至此者以为难矣。再折而上,即可登妙高峰,坐金谷顶,探大通岩水所出。舍之。仍由首楞反紫霞关,则不逾关,步其上,如石梁,望诸峰焉。自金谷至此,皆不见樯山元。

  登岭行,广长可二里馀,如大堤,可舆可马。外见柳峰诸山,四周浮渡;内则见胡麻溪。俯穿心岩,望金鸡洞圆朗壁上。其下即晚翠岩,翠深如晚,而九曲厨烟,时从洞出,若源水花片。稍折,行深松,则远录公塔在焉。始见樯山双塔映对。

  东折五云岩下,过伽蓝洞。洞左则会圣岩也,即远录公与欧文忠说法地。岩背金谷,又当山之溪处,望樯山则益正,两峰夹焉。稍屋之,缀以两庑。右有翰墨泉,泉流枕上,以炊以茗。又右则三曲岩、云锦廊矣。舍之。左折为翠华岩,又左为陆子岩。岩额即陆子书。陆子者,陆宰也,宋宣和间人,字元钧。与黄安时辈游此,易皇甫岩为今名,事详金谷题壁中。岩内石曰“枕易”,泉曰“活生”,纵横十馀丈。前有竹一面,朝阳洞在竹外。又左则垂石覆出如廊者数十丈。循廊出龙虎关。关当廊尽处,亦一岩也。三石柱下上环生,如鼎三足、开三门焉,故亦曰关。自会圣至此,岩列如比屋也。

  左折稍下,即雷公洞矣。舍之。蹑石龙峰。峰又一大堤也,偃仰如龙,石苔鳞如介,如昂首樯山,夭矫欲上。从此下弇中,则往华严寺道也。从人请宿华严便,僧寂教曰:“不可。宿华严,即明日雨,是置张公、海岛以往诸岩洞矣。”俱善其言,舍之。从石龙下凹中行。寂教者,金谷僧,年十二,头眼不凡,神在山水。茂之从洒扫内得之,故所在与俱。

  乃绕胡麻溪,入阮君洞。壁行,磴受趾才半。壁高百仞,石浪如海,曰海岛岩。仄而上,得蓬壶洞。会圣隔岭在壁外,望之如长城。而樯山见会圣前者,始两峰夹之而三,至此则侧,别对一峰为两。

  出憩阮君洞口,寻径,疏竹数十个如新桐,则张公岩道也。岩亦当山之豁处。出岩下,步一石桥。桥跨一涧,涧石其底,三桃花粲如三妇。大抵浮渡无岩不树,无径不竹,无石不苔,无涧不花,独抱龙峰一松最古耳。

  过桥稍上,则观音岩。二岩各有石楼可登。又上一小石洞,广数尺,洞内石孔如椰子者百馀,每孔刻一岩名,盈浮山之数,曰“总岩”。山之石史也。遂反。寻绕云梯。梯就石为磴,横竖柱直,甚有思理。磴尽升岭,即天池。且见之矣,日将夕,舍之。步莲花石。石上红文如莲瓣,不知所为。岭上行里许,随步铿然,响出于足,知其下处处空也。岭尽,望云锦廊可即。日已入,舍之。由三曲洞反会圣岩。

  是夜雨。将就枕,念石廊所刻建安雷鲤诗佳甚,《志》未收,相与执烛钞焉。诗曰:“已从浮山来,更觉浮山好。万壑染秋云,乾坤怪未了。游人无古今,天风醉花鸟。我欲煮烟霞,呼童拾瑶草。”钞竟,各作一诗,刻于壁。

  次日雨,出石龙峰侧,执盖观雷公洞。洞以鲤得名,门垂飞瀑,雨后涨甚。次日雨不止。朝阳洞两日目中,竟以雨故不克入。仍从弇中道至华严寺,望放生池。

  明日雨止,议归矣。度雨后龙湫新瀑益盛,乃沿如来峰复登金谷。稍寻九曲,炬行数丈,度至金谷地中矣。塞不前,乃止。入寻岩壁,始从阿罗汉座隙读陆子题字。字甚遒古,文称之。完好可拓,《志》亦未收。

  出岩,仍入大通观飞瀑,真浮山第一水也。右折则垂虹井。岩覆之,有石一梁,故曰垂虹。又右为绿萝庵。庵今废,在两壁中。反故道,复由紫霞关登妙高峰。峰为浮山绝处,出没层深,得狮子石,盖首楞顶也。下视绿萝庵,又折而下。蹭蹬竹石,钩巾枳履,乃得龙湫洞。探大通水所出,去金谷远矣。乃出其顶,从洞中呼岩僧取笔墨,上勒“景陵锺惺、闽林古度、新安程胤兆穷滴珠水源。甲寅二月廿二日,雨霁山朗,远青荟蔚”三十五大字于石。反至首楞,径已夷矣,乃游人所谓难至者也。遂反金谷归。

  锺子曰:浮渡无非岩也,是以称“浮渡”焉。今所游,以此始,亦以此终之,金谷也。宜以始,不以始;宜以终,而又不以终者,华严寺也。自金谷而外,正视侧视,无所不见者,樯山也。已至而再至者,又金谷左右诸岩也,紫霞关也,首楞岩也。过其处不至而卒至者,雷公洞也。不期至而至者,妙高峰也。如屋然已至其中,而又升脊寻檐窥其庭室者,又金谷、大通也,绿萝庵也。始未至而卒至,至而有不能至者,九曲也。几不至而至焉者,张公诸洞也。可以至,且欲至矣,竟不至,至而有不详者,云锦廊、三曲洞也。身为岩而能积诸岩焉,左右前后,可至可思者,会圣也。卒不至而若至者,天池、金鸡、朝阳、晚翠诸处也。岩皆可屋,屋而住僧者,金谷、会圣、观音、阮君、张公、三曲也。诗若文,山收之而人弃之,几失而佹得者,雷鲤之纪游、陆子之题名也。

  <(沈刻《隐秀轩集·文辰集·记一》止此)>

 

  卷二十五·记又一(山水二)

  岱记

  登岱者,必十八盘以上,而后为岱也。然世所为岱者聚焉。予以万历丙辰九月二十九日丁酉,自临清释舟,四日至岱。登之凡二日,为十月之壬寅、癸卯。其自盘以下落落散处者,今漫然以为岱之路,然而莫非岱也。予升降其间者亦二日,为辛丑、甲辰。所与偕来者,歙吴康虞惟明暨其孙勖念,闽林茂之古度,与惺而四也。

  先一日庚子,去泰安州二十里者而望,望山之蔽岱右者以为岱,度横至不十里。行二十里而后为州,出登封门,为岱之足。以四人腰舆,背徂徕汶水并涧上。涧周于左,壁不周于涧者尽五里,至一天门。意为岱,岱犹未也。又三十里而后为世所登之岱焉。惘然悟所望之山,十里可至者,傲来也,非岱也。

  由石经峪至水帘洞,予亦漫然过焉,以为岱之路而已,俟其反而覆之。然傲来自此以往,时与岱一,时与岱二,人各以其所至所见一之、二之,而又一之,实俊物也。过此则歇马崖。然未至崖,亦谁能马者?稍上,饰其磴,磴穷而阁者,以祠玉皇。登之,面徂徕焉。降自阁,以岭名,傍见傲来而能曲且邃者,曰黄岘。降而至此,始知之,升者未之详也。从岭上未至小天门,然计其端与岭略相亚,乃更数上下,复凹其中而平者,快活三也。又上,乃得小天门,秦五大夫松在焉,具官而已。

  至朝阳洞,岱过半矣。亭于洞上,登焉。望其上亭者为观,石而栏者为崖,梁者为桥,而不敢以为何观、何崖、何桥也。至此反能松。松加于泉,石承之,雁次相得。坐而临听,如不欲上。计水所以帘,而石经峪之石不能尽有其经者,皆此物也。大要自一天门至此,直以为岱之路而不必留,即不敢直以为岱之路,待其反而留焉者,皆过而去之。馀则留,留不必久。留而久,又若欲待其反者,独此耳。不知十八盘以上之松、之泉,视此何若也。

  又上,出大、小龙峪,为盘之始。斗上,度可四三里。念舆差逸而听于人,且神惧焉,与形劳正等,勿宁步而听于己。乃以其身与童与杖并而步。前其杖,则步追之;步前,杖亦追之。身所不能得于步,则视童与杖;步所不能得于童与杖,仍视舆。舆始四人,去其半,横行如蟹。已射而代,则旋如螺,自成思理。如是者更端,乃为盘之终,曰三天门,则世所为岱之始也。

  数上为碧霞宫,礼元君焉。憩于署,俯五花崖。花不必五而能花,徂徕北面益庄,傲来侍焉。向能于数十里外蔽岱使不见,今反俯,力不能自蔽。然其鳞爪面面,岱亦无以禁之依。夕观日落,反景万光,光中陵谷一气,焕烂之极,乃见混沌,异哉!语具《登岱》诗。玉女池、李斯碑,皆并署左右,暮不及观。

  明日,由署东上,出其后,为东岳庙,摩崖铭在焉。唐天宝十四年御制并书,书作汉隶,字专数寸,暗然而光。留不欲去,而其傍有苏书颂,俗子以四大字夺之,恚不欲观,去。

  循玉皇顶,岱所止也。念日观峰去此近,待其反而宿焉,以候日出。至孔子崖西折,并壁下,则西天门。岱之为天门者三,西天门者,石自门焉,真天门也。呼茂之题石,有“风定烟归,目恬心霁”二语。门可出,壑其下,万笋怒生叠起。最外,予自题云:“立石如扉,下视楂丫。”忽忆白帝城望江中淫预石时也。计其处当在十八盘下,可直龙峪,越观峰隔之耳。

  释其峰不登,反而登玉皇顶。有石焉,高广不数尺,然终以此冠岱。稍下,则无字碑。碑无字,作《无字碑》诗。从其后俯黄华洞,所谓后石屋者也。松戎戎岩上,欲往,计其邃广,可专一日,遂不往,宿焉。风甚而月,作《宿顶候日出》诗。

  夜分,童报气兴于东,非夜气也。以为日,急往登峰。万光而碧其下,星不能光,光不能尽如夜,而犹不失为星。光趋盛,又以为日。此而日焉,是日于夜也。久之,有赤而圆,其端从碧中起者,日也。脱于碧者半,天海所交,水风窘之,反不能圆。赤尽而白,白斯定,定斯圆,圆斯日矣,则下界日出时也。大要光下属碧,落日亦然。而落者畅,出者艰;落之前万象混,出之后万象分,此其候也。

  反于署,作《观日歌》。乃观李斯碑,得二十九字,世恨其残,而予犹疑其整。玉女池,石甃之,肃焉冲照。稍憩,定黄华洞计。则循所由至顶者,得仙人桥。壁不属者丈许,三石丸钩连而桥焉。桥傍石如砥,坐而望汶、泮居徂徕间者,厥势殆交。茂之榜“双流翼注”四字于石。过舍身崖,视桥加危焉,栏之,其上礧石有类人为。读宋政和间题名。再经日观,欲题“海日生残夜”五字于石,不果。

  至玉皇顶不入,北折其后,磴栈者数里,黄华路也,皆从上下矣。石壁百仞,松腋之左。左而半,上为八仙洞,不及登。对而壁者,有若庙、若寝、若垣、若林者焉;数折视之,皆石也。茂之寄题曰“笋城”。中阙为壑,石万其峰,错以松。松聚则涛,不以风也。其中烟霏所荡,层峦听之;偃仰牵拂,不能自止。飞流自日观下者,望齐冰雪。大要泉被于崖,日被于泉,松被于日,风被于松。仰日观诸峰,如向坐朝阳洞时也。度其处,又当为岱之半。降观于壑,可直岱足,如水帘、石经何?然亦无所得径。壑穷,亭之,声光相乱,水木莫敢任。自亭入,弘整可屋,屋之。屋后为壁,洞在壁下,泉出焉,渊而不流,竟日乃出。择石题之,曰:“岱不无松,松至此始涛焉。泉壑映蔚,奇为幽豁。”

  题讫,反,仍作《黄华洞》诗。沿径而半,仰八仙洞欲登焉,日入矣,予与康虞中反。以茂之往,得所谓峰如脊者,蜿蜒属之傲来。而傲来从此以之岱,所顶皆谼中,其声趾趾,至孔子崖而径合。为予诵之。宿于署。

  明日,登越观峰。见西天门而下至十八盘,得一意面徂徕矣。悚然内省,不敢尽以为岱之路也。循二龙峪至朝阳洞,覆所谓松与泉者,童指其上:亭者曰日观,石而栏者曰舍身崖,梁者曰仙人桥。予听之,始不惑。计其处半岱,宜与黄华洞诸处直,若胸背然。向所念十八盘以上之松、之泉,视此何若者?当以黄华洞松泉实之,然不可谓十八盘以上物也。

  过此无不壁者。壁阙为涧,折而壁复焉,则涧在壁外。至黄岘岭,径益折,往往以下所视之径为涧,所谓曲且邃,降而至此始知之者也。而所见傲来,视登岭时一之二之,又自为一傲来矣。

  稍下,覆所谓水帘者。泉扼于石,冬啬之,劣得不绝。为联句题石曰:“晴雨所覆,白云之上。冬爱其原,厥流斯养。石穹其中,俟时而响。岱实为之,劝登弘奖。”题毕而下,复其径,得石经峪焉。石经者,镌汉隶《金刚经》于石,字如斗,随石所之,经尽而止。石仰负天顶,踵于泉,泉枕履之,便其腹以受经。坐立无所。书成而其人不著。念作者血诚,礼之。月矣,归而为颂。

  计四日而卒岱事焉。在十八盘以上者,专壬寅、癸卯二日。盘以下升降者,首尾于辛丑、甲辰,而升则分辛丑之夕,以礼碧霞、觌五花,益登岱始事;降则分甲辰之朝,以登越观,益登岱终事。

  锺子曰:予舍舟而岱,登日观峰,岱止矣,能使人意若未至岱者。归循泮、汶所注,济水受之,意已无岱。察其原,皆出岱,厚其力以达于漕,漕告缓急焉。负舟之水皆岱所畀,是身已入舟而岱犹未已也。呜呼,岱哉!

  <<(予登岱,于山不敢言吴门、周越也,断自徂徕诸峰乎!于水不敢言海也,断自汶、泮、泗、济乎!于典礼不敢言羲、黄也,断自虞狩乎!于石不敢言李斯也,断自摩崖石经乎!远而疑,勿宁近而信。

  无字碑,秦所以疑万世也。后人师其智,移而之冢,冢不可见矣。疑之以所不见者浅,疑之以所见者深也。予作《无字碑》诗曰:“民不可使知,亟亟欲其愚。”噫,谲而劳哉!

  帝王文,前代鲜佳者。明高皇帝《征蛮告泰山文》略云:“但欲瘴疠之方,化烟岚为清凉之气。”又云:“予未敢轻告上帝,惟神鉴之,为予转达。”又云:“万冀神灵转达上帝,赐清凉之气以消烟岚。”御制《岱山高文》略云:“影照东海,巍然而柱天。”又云:“冬则寒气时出岩壑,杂然而有声。百川林薮,森然而如雷。”又云:“俄而风生万壑,云起诸峦,隐隐雷动百川;倏忽电掣万里长虹——此岱山之神至也。”又云:“其苍松也,始天地而生,倚丹崖而长。”又云:“盖由太古之日月,以至于今。苍松扫丹崖,而莓苔不秀;丹崖映苍松,而五色文辉。猿啼云树之杪,鹤并日观之东;雕鹄盘旋乎深谷,虽扶摇不可得升峰。”大哉王言!高厚古直自不必论,其造语森秀,思路崎岖,出其余以作游记,夫岂文士所敢望?

  应劭《汉官仪》,非记也,然而人不能为记矣。今其语为人所称引者,姑置之。如云:“石壁窅昧,如无道径。远望其人,端如行朽。兀或为白,石或如雪。久之,白者移过树,乃知是人也。”又云:“初上此道,行十馀步一休;稍疲,咽唇焦,五六步一休;牒牒然遽顿地,不避燥湿,前有燥地,目视而两脚不通。”其心目之灵,手口传尽。且读且思,为之绝倒!可为至静至慧人道也。

  碑者,山川之眼也。碑不易佳,佳者尤不易古。今泰山自李斯碑后,有古于摩崖铭、石经者乎?“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告守者审定佳恶,自当别论;至其古不古,一覆其时代而得之,初无难事。请从元宋以前,虽不以为佳,亦念其年寿而保存之。如苏颋书颂,夺于林四大字,然当去其字,仍大署石云“此林毁苏许公碑颂处”,明正其刑,以告愚忍者。后有所犯,按所坏碑之久近,为其刑之差可也。

  摩崖铭,铭因乎崖;石经,经因乎石。崖与石之奇,奇于不碑也。予之奇夫经也,何以过于铭?铭竖而经仰,崖与石为之也。竖斯壁,壁非碑而疑于碑,疑于碑,斯恒矣,然犹贤于碑也。仰则地耳,地而经,乌得不奇?碑不如壁,壁不如地。书之恒,奇不于书而于崖与石。事有不可以理求者,至理存焉。

  游何以不及西天门、后石屋也?人人而言登岱也,西天门下矣,石屋又下矣。乌乎登?登非不下,下者十八盘耳。下西天门,下石屋,不成其为下。下而又上,而又下,是其为下上者二,而无与于登岱之数也。有事于岱者,一上下之为多,而二乎哉?

  岳宫有石刻十六字,盖万历辛丑岁洛人李士登笔。其文云:“登岱颠兮,色光莫纪。想太初兮,山生之始。”高深简远,似汉人诗。今人作岱游,不知豫储几千言以往。而十六字外,不肯益一字。吾最畏服其立想之孤。而自作《岱记》,未免至二千馀言,诗若干首,内省愧之。归检仕籍,君为河南洛阳人,举万历庚辰进士,官至大参。生嘉靖癸丑,长予二十馀岁耳。予不游岱,遂不知世有李公。吁,诗文宁少而不见知于人,勿多而不自慊于己,世固犹有人哉!)>>

  阙里碑略记

  登岱讫,谒阙里孔庙、孔林焉。其地不可以山水言也,其情不可以登览言也,其事其文不可以图史诗记言也。然其树与碑之胜,亦乌能掩哉?

  树在庙曰桧,在林曰楷,吾不得而桧之楷之矣,而姑以为桧、以为楷也。碑皆在庙,有东汉元嘉《锺太尉碑》,非元常也。有蔡邕《孔君碑》。孔君者,宙也,孔子十九世孙,即融父。有《曹子建颂》,梁鹄书。鹄,字孟黄,尝得罪魏武帝,命书碑自赎,悬书帐中。《受禅碑》,亦鹄笔,今传为元常,亦非也。唐则《武德碑》,书诏及祝辞数条,不知谁手。有《孙师范庙碑》,有《开元碑》,李邕撰文,张庭圭书,书亦皆隶。以北海真行之妙,而庙碑定以篆隶为庄,不敢自用,虚心敬事如此。碑皆弘整,可以善后。而碑侧多宋、元题名,往往妙出意法之外。而梁鹄碑阴,书门生故吏姓名,出鹄一手,篆额皆妙,拓者概未之及。又有齐乾明元年《夫子之碑》,额上存,碑剥尽,才得数十字。唐大历《新门碑》,裴孝智撰文,裴平书。完好可读,缺一角、趺断,今用以支门。予强拓之。不数年,无孑遗矣。宋、元佳手甚多,它山川得其一二,可名可寿,而皆为墙壁间物。计其后治屋坏垣,皆当落劫。念林树天年,而此独失职。金石之寿不如木,物理甚失其平。

  孔庙、孔林,不与岱始,而能与岱终,碑与树有力焉。吾友王永启将督学齐鲁,固此数物司命。命所司饰之。乾明、大历二石,吾尤为告秦庭之急。请勿与言山水,言登览,言图史诗记,而一以学政发之,不能不听。听而后自出方略,与前后妙迹,随其完缺而拓之,厘为数卷,曰《阙里碑册》。勿漏勿滥,有伦有脊,此盛德事也。

  <(沈刻《隐秀轩集·文辰集·记又一》止此)>

  游武夷山记

  入闽自崇安县南至省会,八百馀里,周始于山。去县三十里之裴村,隔溪望,形神狯谲,疑不为山。疑不为山,而习者创,恒者奇,人始作山想,欣然思一至者,武夷山也。山之情候在溪,溪九曲,山或应或违,而无所不相关。往往用舟,繇一至九,终武夷游事。而自县南来者,去山十里有水帘洞最胜。洞在山之万年宫左,按图乃与一曲诸峰钩连,异岭同势,如两人背立。游宜从此始。或曰七曲有径可达此洞,则其离合断属之故又不可问也。

  予以天启三年癸亥岁北归楚,则路先裴村,度溪,憩山下万年宫。虽欲始水帘洞而不能。故事:藩臬阃司,遣吏送出关,住此作答。事竣,为二月初八日。友人商梅,身送予至此,曰:“游武夷,右之右之耳。”盖凡曲在宫右故也。遂稍理游事。

  大要宫在山为邮舍,在他处已作深山。然大王与幔亭二峰似处宫后,入即见之。及舟始一曲,始正立溪左,庄甚。至二曲,枕藉傍小峰,轩轾成态,然游者皆以为一曲中物也。而一曲所有之峰,如大、小观音与狮子,与二曲之玉女,入舟皆见。舟行稍远,则狮子没,三峰去一为二;又远,则小观音没,二复为一。然三峰不以出没为有无也。玉女静好秀羸,屡迁多姿,一曲之未至与三、四之已过者,心目延返,皆不能忘情于此,虽欲专属二曲而不能也。然二曲用此为标。标三曲者,峰不可数,小藏为最。四曲者,不可数,大藏为最,其下有卧龙潭焉。标五曲者,不可数,仙掌、大隐屏、接笋为最。六曲则天游观,观左右之晚对、苍屏、三教、大、小城高岩为最,若一曲之大王、幔亭,二曲之玉女也。

  予初八日之游至六曲止。念一日中已分其一,繇建阳行四十里至此,而馀其二,以终六曲。是以三曲之灵岩、一线天、虎啸岩诸处不能往。往非舆行六七里不可如是,是以三曲专一日亦不为过。念霁甚,是夜天游观之月,居高及远,当为溪山之鉴,宿无良于此者。出舟,仰小藏壁中“仙船”而去,乃绕其背至卧龙潭。潭在大藏峰下。九曲之水,清无隐鳞,虽浅亦自可,而此水以潭名,奇为静深,渊渊然如隐没而不恒流焉。繇此趋平林渡。未终五曲,以舆代舟,寻大隐屏,朱晦翁书院在焉。当诸曲之中,溪山所会也。翁自有记。接笋峰雁次相缀,书院在峰前,而云窝在其后。云窝者,陈少司马省所营。公长乐人,住山十二年,因崖割胜,居处庐旅,部署历历,法趣相生,使后至者有鸠借鹊巢之思焉。予留诗见志。乃循仙掌峰,曲折缘沿,步夕阳空翠而上。繇石门入,上天游观。是夜宿焉。俯接笋峰,地高天近,空水烟霜,俱化为月,一光所往,未见其止,始知身在山中。与商子亭中坐立相对,惟恐其旦。旦则登一览台。台高于观,三曲之水反在其下,可濯可鉴。见大王峰,复庄甚。

  降复问舟,盖初九日也。意当从五曲始,不知六、七曲边际,已销付仙掌笋舆中。舟待于七曲久矣,乃从此入舟。以故六曲之苍屏、上、下城高岩、小桃源俱未遑问焉。标七曲者,为北廊岩、天壶峰,八曲为鼓子、三教峰、百花庄,九曲为寒岩、灵峰观。恬目缓趣,佳处领其要而已。

  行至九曲,径夷目旷,有出山之意。念岩壁之散处溪左右,为舟所未至及舟至而步未及至者,雅不欲以既倦之心目偿之,乃回舟。棹声未灭,已过天游观。诵谢康乐“空翠难强名”之句,望昨夜所坐立亭子,危仄似非可著足处。仙掌虽一峰,横据甚广,笼映可数曲,缘壁甫穷。遂废五、六曲之舟,有以也。

  将达五曲,步至接笋峰下,欲登而不敢必,陈力进止。繇一小门入,入得一亭可憩。其绝顶有鸡胸岩,受趾以外,深不见底,以度。而峰本不甚高,依壁为木梯,级不盈尺,凡七十级,而予以病后不能登。有诗云:“自悼来偏晚,非关上独难。”谓游山须及时,兴日进而具日减,年所为也。一道士手茶果蹑梯下,步甚安,承饮焉。山中人以种茶代耕,茶推接笋为妙。

  舆而舟,舟而又舆,返寻六曲之苍屏峰、城高岩。岩半庐一僧,僧亦山中所少也。舆而又舟,度溪问所谓小桃源者。按图,旧有石堂寺,宋天圣间,中夜风雨陷之。所陷之石,倚垂者为洞,坠者为梁;水声出洞梁中,戛戛者为涧。凡为石门者二,劣得抽进,乃有田园庐舍,桑麻鸡犬,不知其为山中也。幽险之极,得坦旷者反以为异,武夷可居无过此者。

  入舟过四、三曲,玉女、大王诸峰,数面成故。反宿万年宫,游事可终,念山中宿处,高莫如天游,深莫如虎啸,乃舍舟横斜行六七里许,问灵岩。岩不甚高,石覆如廊,洞如比屋,堂寝略具。檐牙所交,天光入隙,广不逾寸,长百之,如线者,一线天也。横有隙,繇一洞,又穿一洞。既至,寒吹如晚如秋者,风洞也。望衡对宇,可往可来者,伏羲洞也。日暮矣,返宿虎啸岩。岩高于灵岩,立而微俯,以覆缀壁之屋。僧居之,屋亦瓦,然终古不知有雨。是夜月甚,烟光如溪,使人欲泛。予诗所谓“置身星月上,濯魄水烟中”者是也。

  明日,繇二曲入舟,寻止止庵。山中无桃花,大要为茶所夺,唯灵岩以往及止止庵稍粲粲如瓶中物,亦自可念。还繇舟揖玉女峰。舟所渐近,大、小观音、狮子峰复为三。

  饭万年宫讫,具威仪而行,不自以为游人矣。左行十里,道傍得一门,如窦,易笋舆而入。坦步二里许,丹霞障玉柱、火焰,二峰桀竖,上乱烟日,群峰夹之。径渐仄,两壁相拒,如行三峡中。水间关厄于石,纡直不自繇者为涧,而不能为溪。然舁者亦跣而频济。石益束,厥势殆交,交则为洞,如小桃源,而大险倍之。洞穷径出,复有天日,乃睹水帘洞石壁。壁高而俯,故所覆甚远。去壁数百武,已觉晴日内馀飞如雨,久之始知流从壁上来。屋挂于壁,栏周之。拾级凭栏,如人执喷壶往来绝顶,滴沥如丝,东西游移;或东西分,弱不能自主,恒听于风。洞以水得名。峰势雄整,而水之思理反细。声光微处,最宜静者,非浮气人听睹所及也。予初不知水帘洞与武夷已隔一溪,相去又十里,何以相隶?既而悟舁人频济处,已还度溪,原未尝隔也。

  锺子往返武夷三日,觉远望疑不为山者,身到处无非山。山不知有曲,溪为之。溪不自谓曲之必九,泛溪者为之。水帘洞与武夷,一而二,二而一,自县南来者宜以此为游事之始。来者甚锐,望九曲不能待,姑俟其归。归则韵者如食宜饫,俗者如倦欲寝,故竟亦过而不问也。商子道予决计以水帘洞终武夷游事,为月之初十日。


  卷二十六·记(园馆)

  尊闻堂记

  夫名堂者,欲傲人以所不闻,则必取于意义要眇、景事新妍、字语险晦者以为佳。吴德聚之名其堂以尊闻焉,何居?

  锺子曰:吾盖三复尊闻之义,而知吴子近思笃行人也。夫吴子非无闻之患也。业有堂矣,登其堂有友朋焉,父事者若而人,兄事者若而人,师事者若而人,肩事者若而人,是以人闻者也。登其堂有图书焉,取诸经以析理,取诸史以征事,取诸子以辨学,取诸集以敷文,是以言闻者也。登其堂有器玩焉,若鼎以志怪,若爵以戒贪,若盘以去垢,若欹器、金人以持盈守讷,是以器闻者也。吴子非无闻之患也。世固有离索寡陋,蔽其耳目,闻一人之胜乎己,一言之几乎道,一物之警于心,而油然有所合,恫然有所艾,如梦之觉,如酲之醒,如亡之归。其所闻者,人所习闻者也。人所习闻而己创闻焉,则异之;彼习闻者,顾反玩焉。玩则不尊,不尊不信,不信不行。故吾三复尊闻之义,而知吴子近思笃行人也。

  夫尊闻之说发于曾子,而董子述之。董子于汉儒最称纯正,然其所作《玉杯》《蕃露》《清明》《竹林》之属,多外家言。董子非不足于奥博奇闻者,而其告君一依《春秋》天人之旨,非六艺之科、孔子之书,无使并进。对江都以正谊明道,而绌功利。正身率下,家居不问产业。抑何龂龂也!若董子者,真尊其所闻者也。

  苟第骛于奥博恢奇,傲人以所不闻,则何不取于所闻之要眇、新妍、险晦者以名其堂,而以名其堂曰尊闻。夫能傲人以所不闻,而不能行人之所习闻者,固非吴子之志也。

  梅花墅记

  出江行三吴,不复知有江,入舟舍舟,其象大氐皆园也。乌乎园?园于水。水之上下左右,高者为台,深者为室,虚者为亭,曲者为廊,横者为渡,竖者为石,动植者为花鸟,往来者为游人,无非园者。然则人何必各有其园也?身处园中,不知其为园,园之中各有园,而后知其为园,此人情也。

  予游三吴,无日不行园中,园中之园,未暇遍问也。于梁溪则邹氏之惠山,于姑苏则徐氏之拙政、范氏之天平、赵氏之寒山,所谓人各有其园者也。然不尽园于水,园于水而稍异于三吴之水者,则友人许玄祐之梅花墅也。玄祐家甫里,为唐陆龟蒙故居,行吴淞江而后达其地。三吴之水,不知有江,江之名复见于此,是以其为水稍异。

  予以万历己未冬,与林茂之游此,许为记。诺诺至今,为天启辛酉。予目常有一梅花墅,而其中思理,往复曲折,或不尽忆。如画竹者,虽有成竹于胸中,不能枝枝节节而数之也。然予有《游梅花墅》诗,读予诗而梅花墅又在予目。

  大要三吴之水,至甫里始畅。墅外数武,反不见水,水反在户以内。盖别为暗窦,引水入园。开扉垣,步过杞菊斋,盘磴跻映阁。映者,许玉斧小字也,取以名阁。登阁,所见不尽为水,然亭之所跨,廊之所往,桥之所踞,石所卧立,垂杨修竹之所冒荫,则皆水也。故予诗曰:“闭门一寒流,举手成山水。”迹映阁所上磴,回视峰峦岩岫,皆墅西所辇致石也。从阁上缀目新眺,见廊周于水,墙周于廊,又若有阁亭亭处墙外者。林木荇藻,竟川含绿,染入衣裾,如可承揽,然不可得即至也。但觉钩连映带,隐露断续,不可思议。故予诗曰:“动止入户分,倾返有妙理。”

  乃降自阁,足缩如循寒渡曾不渐裳,则浣香洞门见焉。洞穷得石梁,梁跨小池。又穿小酉洞,憩招爽亭。苔石啮波,曰锦淙滩。指修廊中隔水外者,竹树表里之,流响交光,分风争日,往往可即,而仓卒莫定其处,姑以廊标之。予诗所谓“修廊界竹树,声光变远迩”者是也。折而北,有亭三角,曰在涧,润气上流,作秋冬想。予欲易其名曰寒吹。由此行,峭蒨中忽著亭曰转翠。寻梁契集,映阁乃在下。见立石甚异,拜而赠之以名,曰灵举。向所见廊周于水者,方自此始。陈眉公榜曰流影廊。沿缘朱栏,得碧落亭。南折数十武,为庵,奉维摩居士,廊之半也。又四五十武,为漾月梁。梁有亭,可候月,风泽有沦,鱼鸟空游,冲照鉴物。渡梁,入得闲堂。堂在墅中最丽,槛外石台可坐百人,留歌娱客之地也。堂西北结竟观居,奉佛。自映阁至得闲堂,由幽邃得宏敞;自堂至观,由宏敞得清寂,固其所也。

  观临水,接浮红渡,渡北为楼,以藏书。稍入,为鹤,为蝶寝,君子攸宁,非幕中人或不得至矣。得闲堂之东流,有亭曰涤研。始为门于墙,如穴以达墙外之阁。阁曰洪华,映阁之名,故当映此,正不必以玉斧为重。向所见亭亭不可得即至者是也。墙以内所历诸胜,自此而分,若不得不暂委之;别开一境,升眺清远。阁以外,林竹则烟霜助洁,花实则云霞乱彩,池沼则星月含清,严晨肃月,不辍暄妍。予诗云:“从来看园居,秋冬难为美。能不废暄萋,春夏复何似。”虽复一时游览,四时之气,以心准目想备之,欲易其名曰贞萋。然其意渟泓明瑟,得秋差多,故以滴秋庵终之,亦以秋该四序也。

  锺子曰:三吴之水皆为园,人习于城市村墟,忘其为园。玄祐之园皆水,人习于亭阁廊榭,忘其为水。水乎?园乎?难以告人。闲者静于观取,慧者灵于部署,达者精于承受,待其人而已。故予诗曰:“何以见君闲,一桥一亭里。闲亦有才识,位置非偶尔。”

  <(沈刻《隐秀轩集·文辰集·记二》止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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