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咳难愈,痰喘气逆,都因于黏痰深踞肺络。 《唐宋医方钩沉》的编者认为时下教材中对于“燥痰”的定义有偏差。实际上,只要痰黏阻滞,不论量多量少,不论看得见看不见,不论病人是否主观上感觉到有痰,不论颜色是白是黄是红,都属燥痰。即,燥痰,等同于,痰阻。 痰阻,又必定生燥。因咳嗽这一动作本身耗气伤津,再加上痰阻气机,肺气无法有效布津,致津更亏,而痰更多。津液生成敷布失衡,又导致痰阻更甚,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此书编者说时下临床治疗此证乏术,不是偏温偏燥就是偏寒偏凉,前者温之愈燥,后者清之胶着。而唐宋古方用诸多润药以湿润气道,又以辛药开启肺气宣达腠理,共同使得黏痰松动而易于排出。 如此对比古今,编者认为唐宋之后,治痰阻法便已没落隐匿,因而将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唐宋方“钩沉”出来,以推动读者进一步学习和运用古方。 但是,当前匮乏的治法,与唐宋以降,过去一千年间的古人何干呢?治痰阻法,究竟是唐宋之后便隐匿,还是如今才隐匿? 先让我们看下唐宋古方治痰阻的手法,到底是何内容。 我将《唐宋医方钩沉》第四篇“咳喘门”中出现所有方子做了下药味的统计,可以分这么几大类:①宣;②化;③润;④降;⑤清;⑥敛;⑦扶正。 很多药味实际上身兼多职,如紫菀,既②化又④降;天花粉既③润又②化,但为了便于总结,仍以药味最主要的功效为主,把紫菀归入②化,把天花粉归入③润。 这么归类后,会发现唐宋方中,大多数的方子兼备三类药,即①宣②化③润。 宣通气机,气行则痰行津液亦行;化痰,亦兼利湿,针对阻滞气机的病理产物;润泽气道,以有利于黏痰稀释流动。 诸如书中P127的“苏子煎”就是这一系列中的典型代表,其组成为:苏子、生姜汁、白蜜、鲜地黄汁、杏仁熬膏。生姜汁担任①宣,苏子担任②化,白蜜、鲜地黄汁、杏仁熬膏担任③润。 其中也有些极简方,仅有①宣③润,如P123的麻黄与杏仁,P133的生姜与蜜,P131的莨菪与羊肝;仅有①宣②化,如P120的生姜汁与百部根汁;仅有②化③润,如P161的莱菔子与沙塘;仅有①宣④降的麻黄与皂荚子等。 甚至极简到单一组成,仅有②化,如P133的紫菀与款冬花,尽管它们同时有着降气的作用;仅有③润,如P155的“鹿髓煎”,由鹿髓、蜜、牛酥、生地黄汁、杏仁、桃仁组成。 我另想起,曾有位中医临床上常用的验方,治久咳不愈极为应手,来自于宋代的《太平圣惠方》,由羌活、紫菀、款冬花、生地黄、麦冬、乌梅组成,虽然仅六味药,却涵盖了①宣②化③润⑥敛。可见唐宋方的组成大略如此。 《唐宋医方钩沉》的编者最难得的在于,没有将古人用的地黄与中医的“肾”扯上关系,而是始终强调,古人是用来润泽气道利于排痰的,这点我非常认同。 尽管唐宋方中的丸散剂,由于剂型关系,改地黄汁为地黄干,但很明显,仍是取其润泽之效。但对于地黄这一用法的诠释,到后来就走偏了,这就是后话了。 “咳喘门”的篇幅不大,但收录的药方很广,包括咳喘致水肿的。编者从现代医学来解释,肺部阻塞致肺动脉高压,从而下肢回流受阻,故出现下肢水肿,还可能伴随颈静脉充盈,肝颈反流,肺部湿啰音,相当于现在的“肺心”病,“心衰”、“呼衰”等。 我将此书中出现的相关药味作了记录。同时,将王孟英相关医案使用的药物,做一个比对。 前者的数据来源为《唐宋医方钩沉》第四章咳喘门,后者的数据来源为《王孟英医案》中不到百则的痰阻医案(仅占王孟英全部相关医案的一部分)。数据样本并不完整,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扩大,来做一篇像样的论文。 以上述七类药作比对,先列出唐宋方的用药,其中划线的药,王孟英亦使用。 ①宣 生姜汁、麻黄、桂心、干姜、吴茱萸、细辛、川芎、附子、川椒、豆豉、菖蒲、薄荷、葛根、葱白、柴胡、紫苏茎叶、薤白、羌活、莨菪子、酒、升麻、丁香 看到划线部分,可能会有人表示诧异,王孟英擅长治痰热,居然也会用到这些辛温药么? 其中,豆豉是孟英最常用的,菖蒲薄荷薤白次之。痰为浊邪,他经常会用菖蒲建兰叶佩兰叶等,芳香化浊。 薤白则仿仲景法,用于开胸膈之阻。葱白亦用,在《葱白》一文中我例举过王孟英的相关医案。 温病学家不碰的柴胡,他都用过,在《洄溪医案》的按语中,他自述一则痰阻医案:“此气为痰阻,升降失调,得食不舒,平时无嚏,是其征也。授以枳桔汤加蒌、薤、菖、茹、橘、半、柴胡,果一剂知,二剂已”。在一众化痰药外,辅以柴胡。实际上,温病学家们很会用柴胡,正是因为善用,所以不必用就不用。 用桂枝的医案有:“痰喘,弦细滑。沙参、蛤壳、旋覆、杏仁、苏子、贝母、桂枝、茯苓…”。这里要注意,王孟英医案一般没有剂量,为其作评按的石念祖,会写出参考剂量,但他总将孟英用的桂枝改成桑枝,石念祖用心良苦,但水平自在孟英之下,仍以孟英原文为准。 用吴茱萸的更多,如有:“痰湿热阻其气化流行之道也,清宣展布,以旋茹栀楝杷杏萸连菀蒌雪羹为剂,通草一两煎汤煮药,投匕即减,数服而大吐胶痰”。 王孟英用辛温药,配合化痰或清降药,以形成辛开苦降之格局,助力肺气之宣通,更有利于痰液的流通,亦是唐宋方用辛药的目的。 只不过,由于孟英处理的痰阻病人,多有明显的热象与气逆,用这些辛药,只是为了更好的宣通气机,因而过于辛热的,以及过于升散的,就会避免使用。 细辛用于偏阳虚的痰阻,柴胡用于气机不升之痰阻无嚏。至于干姜羌活川芎等,孟英就丝毫不沾了。 ②化 紫菀、百部、半夏、款冬花、橘皮、竹茹、贝母、白前、昆布、海藻、海蛤、牡蛎、桔梗、薏苡仁、冬瓜子、紫苏子、茯苓、竹沥、通草、旋覆花、莱菔子、前胡、枇杷叶、远志 王孟英的化痰药之众,超越唐宋方,除了上述药味他几乎都使用外,还有瓜蒌皮(仁)、雪羹(地栗&海蜇)、萝卜汁、胆南星、丝瓜络、天竺黄、冬瓜汤、白芥子、海浮石、郁金等等。 他主要基于仲景的小陷胸,及唐宋的温胆汤,仿此两方之意,加入众多化痰药。 他选用的化痰药,一多润、二多凉,与唐宋方重用紫菀百部款冬的区别在于,这些药兼顾化痰和凉润,甚至还有通腑之效如雪羹竹沥等,也就是说兼备②化③润④降⑤清。 这也是他往往不再另加其余,最多再加一两味①宣药即可的原因。 我评价王孟英治痰热登峰造极,其中一半基于此,另一半基于下面要讲的③润药。 ③润 地黄、饴糖、杏仁、甘草、麦冬、天冬、麻仁、蜜、石斛、桃仁、当归、苇茎、猪膏、大枣、牛酥、玄参、白糖、羊肝、牛乳、鳖甲、熟地、柿霜、黄明胶、阿胶、藕汁、百合、鹿角胶、鹿髓、天花粉、芍药 这类药,王孟英的发掘发展,要比②化药更多更广,远远超越于唐宋方。 王孟英将润药分为几个层次,一生津二养阴三滋阴四填阴。可以理解为从清到浊,从润泽到黏腻。使用的次序,对应疾病的缓急,一般按照救急到善后,但若病人阴虚气逆导致下虚上盛,也会先用滋填。 唐宋方在滋填方面药味颇丰,但是生津养阴的选择太少。王孟英将各种水果汁纳入进来,如天生白虎汤的西瓜汁、天生甘露饮的梨汁、天生复脉汤的甘蔗汁,还有桑葚、柿霜等。 仲景方中的知母,亦是他最常用的。还有唐宋方中未出现的沙参、玉竹、枸杞、燕窝、二至等等。他还扩大了滋填药,如苁蓉、首乌、龟板等。 孟英有一则误进温补的痰喘医案,在清热生津养阴化痰后,郁热仍无法从下降泄,他在前方加上龟板鳖甲犀角,并嘱以猪肉汤代水煎,同时令病人恣啖北梨,等于使上了各种层次的润药。如此一来,“火始下行,小溲赤如苏木汁,诸症悉平”。 可见,王孟英非常清楚,润药在解决痰阻中的举足轻重的作用。润到位,痰和气才能得以有效顺降。 ④降(降气、镇逆、泻下、逐水) 厚朴、枳实、枳壳、大黄、芒硝、大戟、葶苈子、牵牛子、芫花、甘遂、巴豆、皂荚子、商路、木通、防己、郁李仁、槟榔、大腹皮、石英、钟乳 ⑤清 生石膏、羚羊角、射干、黄芩、败酱草、黄柏、栀子、淡竹叶、马兜铃 (清透虚热)秦艽、地骨皮、侧柏叶 将降药和清药放在一起。 ⑤清药,唐宋方用得不多也不广,由于王孟英主要处理痰热,这类药涉及非常多。但孟英用起来更有针对性,他在用⑤清药时,大多同时考虑④降。 痰阻是肺气不降,肝气上逆,因而孟英多用清肝药,如川楝子、桑叶、菊花、青黛、银花等。 ④降药,唐宋方中更多的是针对咳喘引起的水肿,泻下逐水。但孟英用降药,除了通腑外,主要是为了镇肝降肝,如代赭石、龙牡、珍珠、辰砂、柿蒂、青铅等。 至于泻下药,承气之外,他一般用成药,如礞石滚痰丸、当归芦荟丸、紫雪散等。 痰喘引起的水肿,他也碰到过,一方面病人偏虚,一方面他从病因之痰入手,并未用到唐宋方中的诸多峻药,以后有机会单独介绍相关的医案。 ⑥敛 五味子、诃黎勒、蛤蚧、(乌梅,不在此书中,但在宋方中出现过) 我发现孟英不用收敛药,最多用上镇逆药,如有需要配合滋填药,前者如龙牡赭石,后者如鳖甲龟板。但不用酸涩药来劫。 这也是孟英牛逼的地方,气不会平白无故地无法收敛。有问题解决问题,而不试图“平息”问题。气逆不降,无非是从有形和无形入手,有形方面润泽化痰,无形方面宣通降气。 邪实最怕滞留,我想这也是孟英绝不碰这类药的原因。 真正地解决问题,而不是看起来没有问题了。王孟英从来追求前者。 ⑦扶正 人参、黄芪、白术 这类药,王孟英主要用西洋参,连潞党都几乎不用。痰阻大多气阴两耗且郁热较重,尤其是王孟英面对的病人,或是素体阴虚,或是经过温补辛散误治,或是久患痰嗽不愈,对他而言,西洋参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我费时间整理,并写这篇文章,主要出于以下原因: 一、痰阻到底怎么治,唐宋方是怎么治的,王孟英又是怎么治的。 二、真如编者所言,唐宋之后,痰阻治法就困于单一了么(要么温要么燥要么寒,而不是一方中兼备多种性味和功效的药物)? 答案是很明显的。 我估计编者没有读过金元以降,重要医家的医案,而只观察了一些出自于方书的知名方剂,这也是目前教材的主要问题之一。 我们熟悉的方剂,大多摘录自古代方书或综合性医书,但这些书籍的编者,大多不从事临床,至少不属于顶尖的医家行类。因而以方剂学上的一些方子,作为判读过去一千年的医家的成就,显然是非常偏颇的。 古人真正的水平,体现在医案里。对比王孟英治痰喘的处方,和方书上的某些方剂,高下立判。但这不是方书的错,方书本是供医家参考的,灵活运用在于医家个人。 你可以说,唐宋之后的方书,收录的古方较少。尽管这个总结也并不准确,你看徐灵胎的《兰台轨范》,收入了众多唐宋古方。你只能说,我们现行的方剂学上的方子,来源比较狭窄,或者说,有些质量不太高。 说到底,编者其实已经道破原因了,他说教材中“燥痰“的定义有误。另外,好的古方、优秀医案中的处方,正确而完备的治法,未能收入教材,导致编者说的时医不会治病,这到底是古人的问题,还是教育的问题?到底是过去一千年的问题,还是这几十年来的问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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