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华 | 故乡人物 · 铁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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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华，197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北京文学》《作品》《作品与争鸣》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曾获“中国报纸副刊优秀作品奖”、河北省作家协会“优秀作品奖”。

故乡人物

郭 华

《十月》2023年第4期

铁　圈

从小学到初中，铁圈一直和我是同学。上学的时候铁圈偏科，喜欢语文尤其喜欢作文。每到作文课铁圈就来了精神，那些不愿意也不善于写作文的同学还在那里咬笔帽，铁圈的作文早已写好了，而且每一次都被老师当作范文在全班朗读，还经常刊登在学校的墙报上。六年级的时候，老师出了一个作文题“放学路上”。许多同学都是写放学路上捡到别人的东西，交给了队长伯伯，只是捡到的东西不同；还有一些同学写放学路上遇到一个老人家摔倒了，把老人家扶起来送回家，只是有人扶的是老爷爷有人扶的是老奶奶。唯有铁圈写的是路边上有一棵大杨树，树上有一个鸟窝，刚刚孵出一窝小鸟。铁圈从树下走过时听到树上的小鸟叽叽喳喳不要命地叫，叫声非常刺耳。抬起头仔细一看原来有一条二尺多长的菜花蛇在逼近鸟窝。铁圈毫不犹豫地爬上树去，折下一根杨树枝把蛇挑下树来。“美丽的晚霞中，小鸟依旧在叫，只是刺耳的叫声变成了动听的歌唱。”全班最漂亮的女同学刘小雅羡慕地问：铁圈你从哪里知道那么多词汇呢！

因为“运动”初中毕业就无学可上了，我去当兵，铁圈则当了村里的民办教师。那时候农村学校的教师一半以上是民办教师，每个月6块钱津贴，虽然钱不算多但是刮风吹不着下雨淋不着，还360天记着工分，也是个令人向往的职业。按说铁圈在那时的民办教师中是佼佼者，但他有一个毛病就是过分钻研写作，别的事都不太用心，连备课也不是很用心，以至于犯了许多低级错误。有一天上课稀里糊涂把“小白兔”读作“小白免”。偏偏学生中有认识这个字的，就提示说老师那是小白兔不是小白免。大概铁圈一时觉得下不来台，居然怼了一句你们知道什么，南方管小白兔就叫小白免。传出来成为笑话。更加典型的是，有一次上课两个同学发生冲突在课堂上对骂，铁圈觉得骂得很有意思便不加制止，结果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到对骂中来，孩子们骂人的那些方言俚语好多铁圈都不会说，他干脆拿个笔记本记录起来，万一有一天可以用作写作素材呢。这件事传出去之后舆论大哗，开始还说他是纵容学生骂街，后来变成了挑拨学生骂街。不管纵容也好挑拨也好，民办教师是当不成了。好在他替校长写过一篇总结，受到县教育局表扬，校长欣赏他的文字水平，把他推荐给了公社领导。正巧公社缺一个管生产汇报的协助员，就让他去了。虽然不是正式的工作人员，但毕竟在公社工作又比民办教师体面了。他写信告诉了我，我给他回信：你这是因祸得福呀！每天写个汇报材料对铁圈来说是小菜一碟，在公社干得顺风顺水。没有料到不出半年时间，铁圈又遇上一件神仙也想不到的事。这一天县里收集各个公社堆积绿肥的汇报，不要文字材料只需电话汇报就行。县里听汇报的是县农办主任，别看铁圈起草文字汇报从从容容、利利索索，他还真有点怵头口头汇报，特别是听说县农办主任亲自听汇报，难免有几分紧张。开头汇报公社党委为堆积绿肥采取了哪些措施还算顺利，最后汇报成果的时候铁圈说共堆积绿肥两千立方米，这个数字有点水分但也差不太多，结果农办主任在电话里大声喊：什么？铁圈以为主任是嫌数字太小，一紧张又冒出来一句：两万立方米。

后来才知道农办主任问“什么”是因为电话音质不好，听不清楚，请铁圈再说一遍，而不是责怪积肥太少。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两万立方米绿肥把农办主任惊呆了，区区一个一万来人的公社，人均两方绿肥！这不仅是一个公社的成就，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县农办的成就呀。主任马上报告了县里主要领导，主要领导当场拍板到我们公社召开堆积绿肥现场会。领导带着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来到我们公社，18个村子转了一遍也没有发现两万立方米绿肥。县里领导嘲讽公社书记：你们的绿肥是不是怕被日本鬼子发现，都坚壁清野了？公社书记不得不把铁圈供出来了。县里领导听完大怒：数字是我们决策的依据，怎么能弄这么个二货管汇报呢！得，铁圈又卷铺盖回家了。

铁圈被公社辞退的第二天我回家探亲，晚上铁圈到家去看我，我让母亲炒了一碗花生米，拿出一瓶我从部队带回来的二锅头，我们哥俩边喝边聊。三杯酒过后铁圈叹了一口气：当民办教师让人退了，当协助员让人辞了，看来我这个人用笔还行用嘴不行，只要遇上用嘴的事情就惹麻烦。我告诉他我们都还年轻，先别匆忙给自己下结论。他说他已经给自己下结论了，这一辈子别的什么都不想了，一心一意搞写作。我说你就是搞写作也得先解决吃饭问题呀。铁圈一听想起了什么：今天我先和你探讨一个与写作无关的问题，搞对象的时候人们总是强调要有共同语言，共同语言来自于共同爱好吧？我说一般都这么认为吧。铁圈说：可我却觉得越是爱好不同才能让对方越有神秘感，如果你会的东西我也会，一般没有什么吸引力。我问，你是不是搞对象了，怎么研究这个问题呢？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咱们初中同学，我说的是女同学啊，谁作文写得最差你还记得吗？刘小雅？我试探着回答。对，就是她！铁圈拍了一下桌子：别说作文，她连造句都费劲。我最近才知道她对我崇拜得要死，你记得《范进中举》中范进他老丈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吗？在刘小雅眼里我就和文曲星差不多。我笑了：这么说你俩谈上了？铁圈点了点头：刚开始，不过第一次约会她就告诉我，让我一定要珍惜自己在写作方面的才华，如果我肯写一辈子，她就养我一辈子。

铁圈把我俩的酒杯都斟满，邀我同时端起来用力一碰：来，我最好的兄弟，预祝我从事写作有所成就。

我俩一饮而尽。

确如铁圈所言，刘小雅嫁给铁圈后里里外外一把手，铁圈成了甩手掌柜，除了重活累活搭把手之外，每天只管写作。时间久了亲戚朋友都看不惯了，纷纷质问小雅：你图个啥呢？每逢这时小雅总是毫不犹豫回答：你们不懂，别的方面的才华不算啥，有写作才华的人千里挑一，我支持他成全他因为他确实是个人才。当然也有人问铁圈，辛辛苦苦写一年挣的稿费还不如小雅养一头猪呢，图个啥？铁圈总是笑而不答。

非常遗憾，铁圈在写作方面迟迟没有成就，文章倒也发表不少，几十年下来估计剪报能有几大本，但除了县报就是市报，字数最多的不超过200字。县作家协会会员，县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县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证书一大堆就是没有有影响的作品。好在改革开放之后小雅利用在娘家学到的手艺做豆腐，豆腐质量高、口感好，每天做几板豆腐，不用出村就能卖完，家里生活没有问题，铁圈干活不干活都无所谓。儿子长大以后和小雅一样对作文没有丝毫兴趣，中专毕业就把小雅的豆腐坊接了过来，逐步发展出豆腐皮、豆腐丝、腐竹、干豆腐等系列豆制品，不仅注册了公司还注册了品牌，品牌自然是铁圈命名的，就叫“小雅”，小雅豆制品。有意思的是儿子也和小雅一样，认定铁圈有写作才华，坚定不移地支持铁圈写作。我转业后逐步从乡里调到县里，最后调到市里，市报是每天必看的。每当看到署名“铁圈”的那些豆腐块大小的文章，便联想到小雅的豆腐，进而联想到铁圈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福，能遇上这样的老婆孩子。

上次回老家看望母亲，母亲对我说最近铁圈老是往村南无名烈士墓那儿转悠，有时候倚着墓碑一坐半天。

1942年日军“铁壁合围”大扫荡时，距离我们村十来里地的夹道沟发生了一次惨烈的战斗。从敌人的包围圈中突围出来3个八路军战士，跑到我们村南苜蓿地的时候，又被鬼子追上了，在击毙了七八个敌人之后，3个八路军战士也壮烈牺牲。事后我们村的乡亲们把3个烈士掩埋在一起，新中国成立后重新修了墓，还立了纪念碑。可惜70多年过去了，始终不知道这3个烈士姓甚名谁，家住哪里，也从没有人来找过他们，至今纪念碑上依旧刻的是“无名烈士墓”。不管铁圈老去那儿转悠什么，我敢保证第一他不会干坏事，第二他不会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所以母亲一说我一听，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天早晨上班后我照例先看了市报，然后看《人民日报》和省报。当我打开省报的“历史周刊”时，突然“铁圈”两个字映入我的眼帘。我把报纸铺平揉了揉眼睛，只见足足占了1/3版面的文章，标题是“追根寻源慰先烈”，署名：铁圈。文章是第一人称，从我们村南的无名烈士墓写起，写了当时3个八路军战士的英勇无畏，写了战斗的激烈和残酷，写了李家营的乡亲们70多年来精心呵护着无名烈士墓。特别写到作者的爷爷就是当年参与掩埋烈士的当事人之一，爷爷临终时拉着父亲的手说：3个战士都是正当年的小伙子，也不知道家里的爹娘知道他们牺牲了没有，也不知道给家里落实了烈属待遇没有，我这心里一辈子放不下的就是这件事。父亲临终时又拉着作者的手说了这番话。于是作者下决心要查清楚3位烈士的姓名和家乡。他用两年时间跑了六个省市，终于查清楚3位烈士的姓名籍贯……故事生动，感情真挚，我的泪水滴在报纸上。铁圈终于上了省报而且是这样好的文章，我告诉值班室晚上打扫卫生的时候，把每个办公室里今天的省报都收集起来，我要留给铁圈做纪念。后来听说小雅和儿子特意定制了若干镜框，把那天的省报装在里面，挂在小雅豆制品公司的每一个办公室和门店里。

这天晚上我给铁圈打了电话向他表示祝贺，铁圈说正好他也想找我呢。我问他有事吗，他说：我一直在想有一天我走了，让你操持着给我立个碑，这话我和小雅他们娘俩说过，他们认为不吉祥，只有和你说。我说：咱俩年龄一样大还不知道谁先走呢！他说：没有问题呀，你要先走了我负责给你立碑，关键是我想告诉你万一我先走了，我的碑上一定要刻上两句话：此人写作一辈子，就是因为愿意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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