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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芽,命好才相会 ——郑小瑛教授2019考察云南民间合唱之旅纪实(四)

 阿里山图书馆 2023-07-31 发布于北京
04  坡芽,命好才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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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芽村民迎接郑小瑛教授

    此次云南之行,刘晓耕为郑小瑛教授安排的最后一站,是坡芽村。坡芽远在临近中越边境的大山中,先要从昆明乘高铁到富宁,然后还要再乘汽车行驶一个多小时山路。郑教授笑眯眯地对刘晓耕说:“你好聪明啊,给我安排了一个Crescendo(音乐术语:渐强)的旅程!”

   坡芽,在壮语中,是山花烂漫、开满山坡的意思。坡芽村,就是滇东南的大山里这样一个美丽而宁静的地方。200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学者发现,在深山里的这个壮族村庄中,人们在土布上用植物汁液画上一个个暗红色的图案记号,每个图案代表一首情歌,总共八十一首歌,和这块画着图案记号的土布一起,被命名为“坡芽歌书”。尤其重要的是,这部壮族“歌书”并非沉睡于地下的古物,它一直被壮族人世世代代传承着。歌唱,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对于壮族人来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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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芽歌书 (资料照片,来自网络) 

    提起坡芽合唱团,郑小瑛教授最爱讲在索契的那段“传奇故事”,正应了坡芽情歌中最著名的那首《命好才相会》。

    2016年7月,第九届世界合唱比赛在俄罗斯的索契举行。作为大会主席团永久成员的郑小瑛教授被主办方邀请到会颁奖。比赛期间,郑教授在各个场馆间随机观摩。一天,她来到一个赛场,听说即将出场的是来自中国云南的壮族合唱团,她就饶有兴趣地坐下观看。场上比赛的,正是坡芽合唱团。

    “他们一唱,我就惊呆了。声音那么好听!和声、转调,那么准确!”郑教授说,“六十多年前我去过广西壮族地区,我知道他们的音调很好听,但是非常朴素,很原始。我完全没想到,现在壮族合唱团能唱这样的歌。我简直听得着迷了!”坡芽合唱团唱完比赛曲目就离场了,郑小瑛教授没法找到他们。

    几天以后,世界合唱比赛结束,郑小瑛教授走在索契机场登机的廊桥上时,听到身后有人喊:“郑老师,我们想跟您照张相。” 郑教授停下脚步,和蔼地与来人合影后,问:“你们是哪里的?”

    来人答道:“我们是云南坡芽合唱团的。我们都是您的粉丝!”

    郑小瑛教授一听,双眼放光,当即高声说:“坡芽合唱团!我是你们的粉丝呦!” 从此,郑小瑛老师与坡芽合唱团结下了不解之缘。

    在2016年索契第九届世界合唱比赛中,坡芽合唱团捧回了“无伴奏民谣组”的金奖,还被誉为“最美民族合唱”。在机场与郑老师合影的,正是坡芽合唱团的核心人物:业原,叶明菊和刘晓耕。他们,像坡芽人一样,也爱说“命好才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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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芽歌书合唱团获得世界合唱比赛金奖 (资料照片,由坡芽歌书合唱团提供)

    业原,一位地道的壮族美女。她生长在壮乡,具有壮族人独特的音乐基因,经过专业学习,成长为让富宁人骄傲的作曲家、云南艺术学院的作曲教授。她虽然在昆明工作,但浓厚的亲情、乡情,让她一直不遗余力地为家乡的文化事业奔忙。

    刘晓耕,时任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学院院长,但他自己更看重的身份是作曲家。他不仅是云南音乐界的重要人物,他的合唱作品对世界合唱界都有重要的影响。

    与这两位作曲家不同,叶明菊是一位非常有经验的合唱指挥家,她成功排演了很多优秀的合唱作品。耐心、务实、不辞辛劳的工作作风,使她赢得了广泛爱戴,而她激情四射、感染力极强的指挥,又让她在舞台上大放光彩。

    音乐家们相聚,恰如高山流水遇知音;民间歌者与专家大师相遇,亦如彩云追月得知己。郑小瑛教授探访坡芽村,也成了音乐家们一场欢乐的聚会。

    登上开往富宁的高铁列车,郑小瑛教授拉着壮族作曲家业原坐在自己身边,要听她讲坡芽合唱团创建的故事。业原告诉郑老师:坡芽歌书被发现之初,学者们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历史、文化方面的学术领域,而在壮族人们生活中占重要地位的歌唱,却没有被大山外的世界听到。2009年,富宁县组成坡芽歌书山歌队,他们用心、动情的演唱受到了时任云南艺术学院音乐学院院长的刘晓耕老师的高度肯定。那一年,坡芽山歌队在云南省青歌赛原声态组的比赛中拿了金奖,后来,还在全国青歌赛中获得了团体赛铜奖,从此开始受到外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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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原(左)在高铁上向郑小瑛教授讲述坡芽歌书的发现过程

    2011年,坡芽歌书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2年,在富宁县委县政府的大力支持下,由刘晓耕率领的专家团队,包括指挥家叶明菊、作曲家吴渝林、业原,编导杨要武,撰稿杨晓萍,一边招募合唱团员,一边进行创作。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将原来只能原声态演唱的山歌队,扩充为由三十多位民间歌者组成的、能演唱无伴奏、多声部合唱作品的高水平合唱团。

    回忆组建合唱团的那段日子,指挥叶明菊诙谐地说:“当时刘晓耕老师对我讲:叶明菊,你赶快下去,给我'种上红高粱’!”据说,当年张艺谋导演在策划电影《红高粱》之初,就派人去山东高密种下了百十亩红高粱,等到后来电影开机拍摄时,高粱正好成熟,所以张艺谋才能拍出美丽、壮观的电影画面。刘晓耕对叶明菊说的“种高粱”,指的是招募和培训合唱团员这些基础工作,必须提前做,而且必须从一开始就扎扎实实地做好,日后才有可能出成绩。

    富宁的年轻人虽然爱唱歌,却没有受过正规音乐训练,没有人识五线谱。叶明菊走遍富宁的乡镇招募来合唱团员,然后亲自从读谱、视唱教起。那时从昆明到富宁还没有高铁,也没有高速公路,往返的路程需要十几个小时,叶明菊每隔一周就去一趟富宁,给合唱团员上课、排练。她教得辛苦,团员们练得也苦。常常为了唱准一个音程、为了卡对一个节奏,她要带着团员们反复练习几百次。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她用高强度的训练帮合唱团员们过了乐理关,又用她特有的声乐经验教会了团员们科学的发声方法,然后才正式进入合唱作品的排练。

    “那时真艰难哦!时间紧、压力大,高强度的视唱训练多枯燥啊,可不是随便唱唱就可以的,”叶明菊说,“那些只是图新鲜来玩玩的、或者只是一般喜欢唱歌的人,最后都苦不起,就放弃了。能留下来的,都是真正爱歌唱的!他们哭了好几场,我也哭了好几场……”在一旁的业原就忍不住插话说:“何止哭了好几场啊,我们一起至少哭了好几十场!”

    与此同时,以刘晓耕为主的作曲家们在收集整理坡芽情歌的基础上开始了合唱作品的创作。刘晓耕告诉郑老师:”当时,我的想法很明确:这套合唱作品一定要有整体构思,应该按照清唱剧的方式创作;不能拘泥于坡芽本地山歌,而要涵盖壮族音乐文化的精华;既要保留坡芽情歌的神韵,又要运用现代的作曲技法对原始民歌进行加工、提炼、改编和发展。”

    但是,到底怎样对山歌进行改编呢?刘晓耕坦言:“我曾经试图用学院派的方法,用西洋和声写作技术把山歌改编成合唱,结果很不成功。后来我反复尝试发现,守住“腔调”,用复调与民族和声相结合、强调旋律线条的方式,既能保持坡芽情歌'甜、静、美’的特点,又能让音乐更加丰满。”

    终于,作曲家们创作出了一整套高水平的原创合唱作品,把壮族青年男女相遇、相识、相知、相守的恋爱过程,用歌唱的形式娓娓道来。从此,坡芽歌书合唱团不仅唱出了大山,还唱出了云南、唱到北京,直到捧回了世界合唱比赛的金奖!

    将近三小时的高铁行程,被音乐家们的热切交谈变成了一场学术研讨会。列车到达富宁站后,一行人转乘汽车,开进山间公路。虽然山路蜿蜒颠簸,郑小瑛教授却毫不在意。她兴奋地说:“太好了,我又要见到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了!”刘晓耕老师则在一旁笑着说:“郑老师,您可要做好思想准备哦,今天恐怕您又要激动得流泪了!”当地的干部则一再嘱咐:“郑老师,乡亲们都会来敬酒,您只要喝一点点,意思一下就行了!”

    郑小瑛心里清楚,以前,大山里的人最贫穷,也最淳朴。六十多年前,当她跟随中央访问团走入西南边陲的大山之中慰问少数民族百姓时,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访贫问苦、了解民情。虽然那时她已经是一名革命队伍中的文工团员,但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家住繁华的上海租界、曾就读于南京贵族女校的郑小瑛,着实被深山村寨里的贫困景象震惊了:衣不遮体、又黑又瘦的孩子们,杂粮野菜做成的、仅能勉强充饥的食物,乱石嶙峋、地无三尺平、只靠刀耕火种的“农田”......但是,半个多世纪之后,她念念不忘的,是十万大山中的“山人”们原始的平均主义观念,是山寨夜晚人们那无忧无虑的歌声。

    “现在的山村是什么样?”一路上,郑小瑛猜测着。

    “嘟——嘟——”前方的路边就有人吹起了牛角号。原来,坡芽的村民和坡芽歌书合唱团的歌手们早已在村口迎候了。他们列队唱着迎客歌,捧着壮乡人待客的米酒。坡芽歌书的传承人农凤妹和农丽英,带着村里的妯娌、姐妹们迎上前,她们专为郑小瑛教授唱起一支特别的歌,合唱团的团长黄祥为郑老师翻译道:“她们唱的是:我们在厦门与郑老师相见,回来后一直念念不忘,甚是想念!今天又见到郑老师,非常激动。”

    “我也想念你们啊!终于又听到你们甜美的歌声了!”郑小瑛手捧竹筒酒杯,激动得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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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瑛教授与坡芽歌书传承人(左一、三)畅谈

    从村口到村里有约两公里的坡路,人们搀扶着郑小瑛老师在前面走,村民们跟在后面一路唱着山歌。上百人走在山村大道上,阳光灿烂而迷离,歌声此伏彼起。大家走着、唱着、说笑着,歌声笑声,久久回荡在山间。

    来到村里的广场上,郑老师看到路边坐着几位壮族老妪,就坐下来跟她们攀谈,壮族作曲家业原老师在一旁当翻译。山里的老人们问郑老师多大年纪,业原告诉她们,郑老师九十岁了。老人们说:“您这样长寿,一定是因为您的孩子们特别爱您!”郑老师笑着点头。她挽着壮族老人,叫她们“喏”(壮语“妹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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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瑛教授与坡芽村的老人攀谈

    众人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向山上走。山坡上一排排新建的房屋,是政府为村民们修建的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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坡芽村的新农舍

    在一片高地上,一座古朴的殿堂式建筑格外醒目,刘晓耕告诉郑老师,这是“坡芽歌书传习馆”,里面有关于坡芽歌书的展览,传承人在这里教孩子们和年轻人唱山歌。坡芽歌书合唱团的歌手们就在这里,在叶明菊老师的指挥下,为郑小瑛教授表演了他们最精彩的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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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老师感慨地对合唱团员们说:“孩子们,你们真是很有福气,生在这样一个时代!首先,你们的文化里有这么灿烂的艺术,你们应该感恩你们的祖先,感恩这片土地,这是最要紧的!另外,你们也要谢谢那些关心你们的领导,没有他们的支持,你们就会很困难。还有,要感谢刘老师他们这些作曲家,他们的作品帮助你们提升,否则你们不可能达到世界水平!你们也很幸运有叶老师这样一位出色的指挥。我看出来了,她要想把你们训练好,必须先向你们学习,因为你们这个曲调跟语言的关系太密切了。她必然是先向你们学习了,所以才能带着你们做得那么好。你们很幸运哦,这些条件可不是到处都有的!

    “你们能在世界舞台上展现我中华民族的智慧,是一件让人特别感动的事。让世界听到我们世世代代传承下来的、从大山里出来、又能与世界水平同步的音乐,人家就会刮目相看我们中国人!你们为我们中华民族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在人类的音乐宝库中,留下了属于中华民族的一份贡献!”郑教授的讲话受到合唱团员们的热烈鼓掌。

    郑老师接着问:“你们附近的村庄有没有人来学?有没有人来跟你们对歌?”合唱团员说:”现在科技发达了,人们不用跑来对歌了,每天晚上大家都在手机的山歌群里对歌!”郑老师听了连连称好:“你们一定要发挥带头作用,传播你们的影响,让附近的村庄都来学唱,让山歌艺术在本土也发酵起来。一枝独秀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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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小瑛教授与叶明菊指挥和坡芽合唱团员

夜色为坡芽村平添了几分神秘,却挡不住人们的热情。村民歌手、合唱团员们为音乐家们唱了一曲又一曲。最后,他们唱着《大河调·送客歌》,走了两公里山路,把音乐家们送回返城的车上。漆黑的夜里,看不见依依惜别的泪水,却听得清浓浓的不舍之情。

    次日,回到厦门家中的郑小瑛教授仍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她打开地图,仔细搜寻着云南之行每一站的位置,沉浸在美好的记忆中。“这就是祖国呀!就是这样点点滴滴的——一条小溪,一片山坡,一群人。多么可爱的人!”郑小瑛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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