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将军有验证书,我亲眼见过一张。 01 关于赵镕,我现在还有三个清晰的记忆——五十年前的事情了。 今年是2022年。 开国中将赵镕 一是:赵镕客厅南墙上有一张朱德亲笔的条幅。 如有客人来看望赵镕,往往一进客厅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墙上的那张条幅看,目不转睛,常常忽略了坐在条幅下方一侧的主人。 赵镕通常就坐在条幅一侧的沙发上,很安详地样子,也不说话。客人则盯着那张条幅看,有的客人还念出声来。就这样,时间凝固约有1,2分钟。 或许是客人缓过神来;或许是客人发现主人就坐在对面,于是,这才跟主人打招呼,寒暄起来。 告别时,客人往往不由自主地再次抬眼去看看那张条幅,甚至忘了去握住主人伸出来的手。 事后我才得知,来访者往往是某位很有名的人物。 说不清是何种缘分吧,我当年曾有幸多次去看望他老人家。在那间朴实无华的客厅里,我遇到过几次上述情景,至今记忆犹新,清晰如昨。 我自己也是如此,每次进那间客厅,不管老人家在不在,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被那张条幅吸引去了;离开时,又忍不住再看上一眼。 条幅的主人赵镕,云南宾川县人,1899—1992。 今年是赵镕逝世30周年,如果他活着,今年123岁了。 那张条幅长约三尺,楷书,字大如拳,字字工整。内容如下: 南昌首义诞新军, 喜庆工农始有兵, 革命大旗撑在手, 终归胜利属人民。 一九五七年作。 赵镕,邢锋同志 朱德(朱德印) 一九六五年七月七日。 这首诗,是朱德(1886.12.1—1976.7.6)于1957年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十周年而作的。记得赵镕说过,1965年七月间,朱德约他见面,谈起他们过往的一些事情,之后,朱德亲书此条幅赠赵镕邢锋夫妇。 那年,朱德79岁,赵镕66岁。 我在赵镕客厅里第一次见到朱德书法真迹,惊叹朱德的楷书写得那么好。 我知道朱德是元帅,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创始人之一。朱德手书自己的诗作赠予赵镕邢锋夫妇,是很珍贵,很荣耀的事情。这种情况并不多见。 朱德诗作的背景是“八一南昌起义”。关于“八一南昌起义”,我当时有来自教科书的概念。 朱德为何亲笔手书自己关于“八一南昌起义”的诗作,赠予赵镕邢锋夫妇呢?什么故事?我不知道,但很好奇。 这是当年的感觉,仅此而已。 03 二是:赵镕总是穿着一件没有翻领的棉白色衬衣。 赵镕衬衣的领口,就是一道窄窄的小立领子。小立领高约一公分多点,没有外翻领,布料比当年部队发的棉白色衬衣的布料要粗糙一些。他衬衣的下摆掖在军裤里,脚上一双部队发的布鞋。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赵镕形象。 我常常怀念他老人家。一想到他,他那慈祥谦和的面孔就会浮现在眼前。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我见到他老人家时,赵镕已经七十多岁了。 赵镕个子不高。一头稀疏,银色的短发干净利落,不留胡子。他不抽烟,不喝酒;说话和气,平平稳稳。他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朴朴实实的。 赵镕早年在孙中山大元帅府拱卫军和驻粤滇军任过职,有士兵和基层军官的经历。我现在猜想,他身上那种沉稳与淡定,应该有民国时期滇军和粤军的军人痕迹的。 赵镕对人谦和。我从未从赵镕身上感觉到所谓将军身上特有的那种豪气,霸气和不一般人的气;我从未听他说过一句豪气冲天,压得别人喘不过气来的话。 他的房间里陈设简洁。我不记得他屋里有他与某个大人物合影的大幅照片,或小摆件之类的东西,我甚至不记得在他家里的墙上挂有他身着将军礼服的照片。 从赵镕身上,我有一种感觉:中国军人是有自己独特的军人风范的——这与西方军人身上的那种张狂风格——根本不同。 我问过他老人家:“您的衬衣怎么没翻领呀?” 我当时发的白衬衣都有翻领。 赵镕说,原来,华北部队发的衬衣也都是有翻领的。当年(可能是指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布匹很困难。他懂会计。他说他专门计算过,去掉一个小翻领并无大碍,但可以节省下很多布匹。仅此一项,华北部队每年就能省下很多布。就那么多地,就那么多劳力;要么种粮食,要么种棉花;省下来种棉的地来种粮食,能养活很多人。 赵镕为此专门报告聂荣臻司令,建议去掉衬衣翻领,最后聂司令批准执行了。 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赵镕曾做过晋察冀军区后勤部的领导。 三是:赵镕的手臂上常常戴着一副蓝色袖套。 什么是“袖套”?现在恐怕是很难见到,也说不清,更没人用了。 “袖套”就是用布头或旧布缝成的约一尺长的圆筒子,两头缝上松紧带,套在手臂上,为的是减少对衬衣或对军装袖子的磨损。 赵镕晚年写回忆录,整天伏案,总是戴着一副蓝色袖套子。 当年,我并不在意一条衣领,一副袖套这样的小事,而今再回首,我才慢慢感觉到了这些小物件的分量。 上个世纪末,我在华北地区当兵。华北比较干旱。当时一亩地一年:小麦收成两三百斤,籽棉收成百十斤,这就是很好的年成了。要是退到抗战和解放战争时期,条件更严酷。既要吃饭,还要穿衣,还要支援战争,全靠地里出。当年没化纤。 一个小翻领,一个袖套;一斤棉花,一斤小麦;在当年,或许就是一条命;那么多老百姓和部队要养活,还要打仗。这就是天大的战略问题。 当过战士,有了连队生活;后来又看过点书,跑了些地方,我才知道;解放军原来是穷人的队伍,也是很穷的队伍,总是呆在一些穷地方。常常吃不上饭,穿不上衣,由此,形成了一套勤俭节约的传统。 当年,就是靠节省下一条衣领,戴上一副袖套,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节省,日积月累,才有了后来的胜利,才有了今天这个样子的。 我甚至觉得:那种精打细算会过日子的军队,胜利的机会可能多一些;那种总是觉得不用白不用,什么都跟大水漂来的一样的过法,恐怕没有太大的前途。 04 我多次问过赵镕关于他与朱德的交往。他跟我说过一些,也是断断续续的。现追记如下: 赵镕第一次见到朱德应该是在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初,在昆明。 那完全是一个“邂逅”:赵镕去找省警察厅要人。 当时“五四运动(1919)”已经波及到边陲昆明。一天,学生们上街游行示威,几位学生被抓。第二天,一伙学生去警察厅要人,要人的学生们被带进了警察厅。里屋走出一位中年人,头戴礼帽,身着长衫,外套羽纱马褂。 赵镕(时年约20岁)是学生中的一个小头头,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 赵镕说,他当时情绪激昂,言词激烈,滔滔不绝,全然不顾。而那中年人认真地听他说,没有一点不耐烦,直到赵镕把话说完,中年人说,学生情况和主张他都记住了,他会尽力去办的。后来,人放了。 朱德当年三十多岁。此前,他当过滇军的旅长,任过云南陆军宪兵司令等,大官;大权在握;大名鼎鼎。 这是赵镕第一次见到朱德。 记得我当时还说了一些滚烫的话:诸如见到朱德很“幸运”,“很激动吧”之类,赵镕很平静地说:“我是有思想准备的。” “什么准备?” “当场被抓起来,坐牢,砍头。” 赵镕说,当时朱德自己对他们说的,他就是警察厅长,叫朱德。 朱德没抓他——这出赵镕意料之外。 赵镕知道,在当时的西南边陲昆明,他一个闹事的学生娃子,在警察厅长眼里连一只蚂蚁都不是。 而今我想象:当年朱德对他的态度,很可能摧毁了赵镕心中关于什么是“官”?什么是“老爷”的认知。 “当官做老爷”,是中国人传统的认知概念。赵镕应该懂的,但是,朱德那么大的“官”,却不像“老爷”——这很意外。 100多年前的中国(我是从书籍和影像等,即对中国生活的体验中感受到的),在那个帝制不是帝制,共和不是共和的年代:男人扎着辫子,女人裹小脚;长年军阀混战,各占一块,各个都想当皇帝。 官僚奴役小民;军阀奴役士兵;官宦黑道蛮横霸道;那些靠鼓噪牟利的名人轮流登场,争名夺利;官商勾结,巧取豪夺等是社会常见的景象。 民不聊生,赵镕应该亲身感受过。 这可能也是他后来投身革命的重要动因之一。 赵镕革命人生的抉择,源起何处?我无证据,也说不清楚。 或许,源于赵镕的秉性;或许,缘自朱德给他的印象?或许都有?或许还有,但我不知道,赵镕也没说。 赵镕后来的人生证明:可能正是他与朱德的第一次邂逅,启动了赵镕一生的方向;或许由此,赵镕做出了一个异常艰险的人生抉择:追随朱德,投身革命。 我问过赵镕,就是因为朱德没抓你,你才跟他去搞革命吗?为什么不选择去过自己的安稳日子呢?很遗憾,而今我也不记得他说过什么高大上的概念了。 我隐约记得,他说过为了人人有饭吃,人人平等的话,我还记得他说这话时那腼腆的面容——这可能就是他当年的理想吧。 赵镕第二次见朱德,已是1927年八一南昌起义之前,此时,赵镕已考入朱德创办的国民革命军第三军军官教育团为学员。朱德是该团团长。 据说,朱德喜欢老实人,老实人应该喜欢老实人,这是人际通则。 赵镕说过,他个子小,发的军装大,天气又热,很受罪。朱德见了,亲手帮他把军装剪小,缩短,还请他到自己的卧室里聊天,问长问短。 南昌起义胜利后,朱德为第9军副军长,赵镕担任了朱德的副官和第9军的书记长。在那个风云莫测,人心莫测的当口,这应该属于“过命”的信任。 八一南昌起义那年(1927年),朱德41岁,赵镕28岁。 赵镕跟我说过一些关于起义的轶事,他讷于言,叙事简洁,无过誉之词,对朱德亦如此。 “南昌首义诞新军,喜庆工农始有兵”,赵镕当年在新军,成了工农的兵;“革命大旗撑在手”,赵镕当年就是撑义旗者之一。 南昌起义时起义军约两万人。起义后撤出南昌,沿韩江南下去汕头,赵镕在队伍里;三河坝分兵后,天心圩整军,义军仅余六七百人,赵镕在队伍里;朱德率义军余部西进湘南,朱德化名“王凯”率部寄生于云南讲武堂同学范石生麾下,以求余部不散,赵镕在队伍里;湘南起义,赵镕在队伍里;朱毛会师上井冈山,赵镕还在队伍里。 自南昌首义始,随后义军南下至潮汕,途中兵败三河坝,尔后余部转西至湘南,再又转东北上井冈山近一年的时间。这一路,败军求生,前途渺茫;军心涣散,异常艰难;师长跑了;团长跑了;很多人死了;赵镕没死,也没跑。他一直在队伍里,跟着朱德上了井冈山。 很幸运——赵镕幸存到“终归胜利属人民”的那一天。 中国近代史叙述中有“旧军人”一说,赵镕可能在列。 1927年八一南昌起义之前,赵镕就在孙中山大元帅府的拱卫军和驻粤滇军任职,后考入加朱德创办的国民革命军第3军军官教育团,并参加了南昌起义,到1949年新中国建立, 22年时间,赵镕始终在这支队伍中。 世上一切事物中,说,很容易,张嘴就来;说别人,也容易,张嘴再来;自己去做,做22年呢? 朱德亲笔的那张条幅,不白给。 我很后悔:我当时要是能多问问赵镕一些关于他当年的经历,那该多好啊! 赵镕是清朝年间生人,1899。民国元年1911年时他已12岁,我猜,他多半是扎过辫子的。他在昆明读过中学,办过昆明中学校刊《滇潮》,识字通理,后来他去广州参加了孙中山大元帅府的拱卫军,和驻粤滇军等;1927年初,他又参加了朱德创办的国民革命军第3军军官教育团(赵镕有回忆录)。 赵镕的一生至少顶我三辈子:他经历过清朝,民国和新中国。 很遗憾,当年的我,能提出来什么问题呢? 诸如,“您幸运吗?” 朱德书法,取自网络 05 请看,这是我在网上查到的赵镕的戎装照片。 网络照片截图 他本人就是这个样子:本色,质朴,平和。(就是典型的云南人)。 看着赵镕的照片,我问过自己:“你觉得这人靠得住吗?”(我猜,赵镕当年第一次见朱德后也可能这样问过他自己)。 人生中,常常会遇到这个问题:您认识了一个人,看到了他的言行,您就会分析判断,然后问自己:这个人靠得住吗? 我多次见过赵镕,正是从他老人家身上,我才感觉到——将军也是普通人。 不过,他比我们要坚韧很多,付出得更多;他所经历的风雨;他所经历的生死;他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比我不知多多少倍,老人家不言而已。 我亲身感受过像赵镕这样的一些人,包括老一辈的革命者,还包括那个时代的工人,农民,战士,和知识分子等,他们都有一共同的特质:行多于言;行高于言。他们都很平凡,但都有一颗伟大的,牺牲自己,为了大多数人的心。 不知为什么,我看到赵镕的照片,不由地想起我儿时在武汉长江大桥蛇山引桥上看到的,拉板车的人。 我在武汉长大。 武汉第一座长江大桥建成于1957年,坐落在蛇山(武昌)与龟山(汉阳)之间,正所谓:“一桥飞架南北”。 武昌蛇山引桥坡陡弯急,这对于今天的汽车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当年的人力车夫(板车)来说,就是要命。上个世纪五十,六十,七十,甚至八十年代吧,板车是武汉三镇市内的基本运输手段。 板车是一种人力车,靠一个人驾辕,一人或两三人拉动。 板车长约三米多。两根胳膊粗的杉木当辕,两辕中段有一块约一米宽两米长的平板可堆货物。辕木架下固定有一对胶皮轮子。板车上堆积的货物尽可能的多,或体积巨大,高过人头。 驾辕者多是成年人,一手紧握一根辕木,肩上斜背一根一寸宽的带子拽住板车,弓背向前。上坡时,人体曲度至少向前30度以下,憋足气向上走;下坡时——两根辕木后端落地摩擦,驾辕人时起时落——以控制速度。通常,驾辕者两侧或有一二位助力者,或没有。 不论上坡或下坡,松一口气是不可能的——板车会倒冲下去——货毁,车毁,人亡。 刻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是驾辕者的小腿:肌肉强劲,黝黑的皮肤下青筋交错——青筋有筷子那么粗,凸起喷张,活力无限。 “负重前行”,“奋力向前”的概念,就是那个情景告诉我的。 拉板车爬坡的状态,很像中华民族近代这段历史的状态。 中国近代史曾经有这么一批人,很像拉板车爬坡的那些人。他们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不遗余力地拉;靠自我的牺牲,前赴后继;拖载着中华民族命运的板车前行。 06 把赵镕归于哪一类人之中呢? 写此文时,我依然困惑,我突然觉得赵镕那么遥远,那么陌生。 赵镕肯定不属于那种把为自己搞钱,或搞官作为人生唯一目标的人。当年赵镕选择的人生路,是与官和钱无缘的路。 我没有准确计算过,但我可以肯定:赵镕一辈子在世界上的物质消费,应该没有我多。 赵镕也不像影视中那种叱咤风云,风光无限的将军形象。 他也谈不上什么“低调”或“高调”,他就是这种人生态度:认真做事,始终如一,靠得住。 我把这篇文章给友人看了,友人反问我:他就不想多加一个“豆”吗?他就不想官再当大一点吗?他跟钱有仇吗? 人性有欲望,人性有本能。他就没有?友人说。 我想了很长时间,我也找了各种人物做参照,现在,我写下我的结论: 赵镕不属于今天这个时代。 按赵镕的生卒年代:1899—1992。在中国大陆,他的生卒年代和主要身份属于毛泽东时代。 他当然也有人的欲望和人性的本能。 但在赵镕的人生目标排序中,官和钱都不是排在前列的。排在第一位的是中华民族的命运,个人的一切都服从他人生的第一选项,包括生命。 我猜,使他明确这个人生选项的人应该是朱德。不过,这不是朱德的决定,是赵镕自己的主动选择。 赵镕的人格也是属于毛泽东时代的。 毛泽东时代提倡这样的人格: “我们大家要学习他(白求恩)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纪念白求恩》,毛泽东 友人问我,你见过有这样的人吗? 当然。我肯定,因我亲眼见过赵镕,还有很多,包括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和将军。 他们奋斗了一辈子,包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就是为了成为那样的人。 一个民族能活五千年,肯定有一批自己率先赴汤蹈火的先驱;肯定少不了那些奋力为承载民族重任的驾辕者,和拉板车的人。 如果没有,这个民族早就死了。 注:赵镕生前从未跟我说过他是将军(尽管我知道),我在他的客厅和卧室里甚至没见过他授衔时的标准照。 我猜,他心中对这些是淡然的。 我相信,人世间肯定还有比将军军衔更高贵的东西,我有证据。 请看这张照片:左侧者是杨成武上将;右侧者是肖克上将;中间拄拐杖者是赵镕中将。 网络照片截图 这张照片说明:人格高于军衔。 以下是我在网上查到的: 赵镕,中将军衔(1955年),被授予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一级解放勋章,简称“三个一”。 “三个一”的勋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至高无上的荣誉。 将军,是需要检验的。 对于赵镕,除了军衔,除了“三个一”的勋章,还有朱德手书的条幅——这是将军的验证书。 这就足够了。 2022.06.20.周一,于北京 作者:李钢林
来源:头三行 微信公众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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