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請降〔一〕
官軍萬人宿山下，百姓避兵多曠野。秋來雨足荆棘生，鄰里無復歸耕者。
縣官斬敵予金帛，健兒見賞不見賊。聞道殺人多老農，至今過客猶悽惻。
〔一〕這大約是宋神宗趙頊熙寧七年〔公元一〇七四年〕至元豐四年〔公元一〇八一年〕之間的詩，那時候宋跟四川瀘州的夷族打仗。
左緯
左緯(生年死年不詳)字經臣，黄巖人，有『委羽居士集』。這個北宋末、南宋初的名位卑微的作者只留下了薄薄一卷詩。這些詩不搬弄典故，用平淡淺易的詞句，眞切細腻的抒寫情感。他能够擺脫蘇軾、黄庭堅的籠罩，這已經不算容易；從下面選的『避賊』、『避寇』那些詩看來，他還能够不摹仿杜甫。一位大詩人的影響要分兩方面來說：有些詩人創了一派；有些不但創了一派，而且開了一門，那就是說某種題材、某種體裁的詩差不多歸他們『獨家專利』，甚至不是他們派別裏的作者，若要做道一門類的詩，也得向他們效法。例如在好幾個世紀裏，歐洲各國寫田園隱逸的詩都效法羅馬詩人霍拉斯，寫男女愛情的十四行詩都效法意大利詩人裴德拉卡。在中國詩史上，江淹的『雜體詩』三十首就是極早的例證。這三十首分別摸倣許多作家：『合其美……效其文體』；倣潘岳的『述哀』，倣郭璞的『游仙』，倣謝靈運的『游山』，倣陶潜的『田居』等等。換句話說，江淹不專學一家的詩，而只挑每一家的某一門作品來學；後世也大體上同意他的選擇。當然，某一門未必可以代表某家的全體，像陶潛有各門各類的好詩，絕不止『田居』這一種，白居易『效陶淵明體十六首』就不是學他的田園詩。唐代以來，道種『獨家専利』的情形愈加繁多，像王維孟浩然的游山玩水的五律、李商隱韓偓的相思言情的五律七律、白居易元稹的叙事的歌行、韓愈蘇軾的賦詠古物的七古都算得開了一門。杜甫寫離亂顚沛的古近體詩尤共是個『不二法門』，宋、元、明、淸的詩人作起這種诗來都进了他的門路，我們在評述陳與義的時候已經提起道一點。.王士禎就說過：『詩各有體格，不可執一：如詠田園之樂宜陶、韋、摩詰，詠山水之勝宜二謝，若道一種艱苦流離之狀立老杜。』〔一〕左緯居然是個例外，似乎寧可走他自己的旁門左道。誠然，黃裳爲『委羽居士集』寫的序文裏說左緯『杜甫、王維之風甚嚴』〔二〕;但是據詩集裏現存的作品看來，這句話跟許多詩集序文的恭維套語一樣，屬於社交詞令或出版廣告那種門類，也許不能算得文學批評。
〔一〕何世璂『然燈紀聞』。
〔二〕『演山集』漏收。
避賊書事
懷寳恐吾累，蔽形何可遺〔一〕？囊衣入山谷，勢急還棄之。及至出山日，秋風吹樹枝；免爲刀兵鬼，凍死宜無辭！
搜山輒縱火，躡迹皆操刀。小兒饑火逼，掩口俾勿號。勿號可禁止，饑火彌煎熬。吾人固有命，困仆猶能逃。
妻兒共一區，日夜謹相守；遙驚白旗〔二〕來，不覺四散走。汝死吾不知，吾亡汝何咎。隔林聞哭聲，相見真成偶〔三〕。
今我有三子，欲謀分置之；庶幾一子在，可以收我尸。老妻已咽絕〔四〕，三子皆號悲；生離過死別，不如還相隨！
有女衣已穿，顔色猶自好；無食來〔五〕幾時，呦呦哭荒草。問之誰家子〔六〕，低頭未忍道；前山欲黃昏，吾行不暇考〔七〕。
〔一〕原來的第三首這兒沒選，裏面說：『賊來屬初夏，逃去窮幽荒』，所以當時身上穿的衣服不多，得帶些寒衣，準備過冬。『懷寳恐吾累』是說帶了金銀財寶要惹禍的。
〔二〕行軍時的指揮旗。
〔三〕不料還能見而，眞是碰巧。
〔四〕哭得回不過氣來。
〔五〕『來』一作『未』。
〔六〕『子』一作『女』。
〔七〕來不及追究下去。
避寇卽事
草暗迷人迹，山空答履聲。夜眠溫石去，朝爨束薪行。骨肉長嬉笑，交朋每送迎；回思無事日，已恐是前生〔一〕。
寂寞空山裏，黃昏百怪新。鬼沿深澗哭，狐出壞牆嚬。小雨俄成霰，孤燈不及晨〔二〕。開門謝魑魅，我是太平人〔三〕。
借問今何所？空山號白龍〔四〕。秋聲悽萬竅，雪意黯千峰。俯首燒殘葉，披衣聽斷鐘。生涯都付賊，只有一萍蹤〔五〕。
〔一〕『骨肉』 一聯就是『無事日』的景象。
〔二〕不到天亮，已經油乾燈減。
〔三〕妖魔鬼怪別來欺悔，我還能重見太平呢。
〔四〕古代把青、赤、白、黑四额顏色的龍分別象微春、夏、秋、冬四季 和東、南、西、北四方，這裏就是說西風怒號。
〔五〕像浮萍般的到處飄蕩。
春日晚望〔一〕
屋角風微烟霧霏，柳絲無力杏花肥。朦朧數點斜陽裏，應是呢喃燕子歸。
〔一〕陸心源『宋詩紀事補遺』卷四十六根據『宋詩拾遺』，把這首詩歸在孟大武名下。『委羽居士集』裏題目作『春日曉望』，末句作『應是呢喃燕子飛』，都顯然是印錯的，現在按照『宋詩拾遺』改正。
劉克莊
國殤行
官軍半夜血戰來，平明軍中收遺骸；埋時先剝身上甲，標成叢塚高崔嵬。姓名虛挂陣亡籍，家寒無俸孤無澤。烏虖諸將官日穹！豈知萬鬼號陰風？
文天祥
安慶府〔一〕
風雨宜城〔二〕路，重來白髮新。長江還有險，中國自無人！梟獍蕃遺育，鱣鯨蟄怒鱗。泊船休上岸，不忍見遺民。
〔一〕也是被俘北去之作。〔二〕安徽懐甯。
来源：钱钟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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