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枢元 | 撰文 《聊斋志异》传达的是一种生态精神 “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都到心头来”,这首《聊斋歌》可以说人人耳熟能详。蒲松龄的《聊斋志异》,虽然至今仍然不在中国古典小说四大名著之列,但其普及及受人爱戴的程度,并不亚于四大名著。 海内外众多专家对《聊斋志异》的研究旁征博引、妙论迭出,令人敬佩。两位当代小说家对《聊斋志异》的评论,却格外激发起我的共鸣,一位是蒲翁的山东老乡莫言,一位是我的河南老乡阎连科,他们都是当今文坛的翘楚,同时又都是《聊斋志异》的忠实读者、蒲松龄的追慕者、聊斋精神的继承发扬光大者。 莫言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满世界讲《聊斋志异》。他说,对他影响最大的还不是西方的马尔克斯,而是家乡的蒲松龄。几百年前,蒲松龄写出了这样一部光辉著作,把人类和大自然联系起来。 《聊斋志异》提倡爱护生物,让人类不要妄自尊大,在大自然中人跟动物是平等的,小说里有很多狐狸变的美女智慧超人。莫言还说《聊斋志异》是一部提倡妇女解放的作品,小说中塑造了很多自由奔放的女性形象,他的《红高粱》中“我奶奶”这个形象,就是因为看了《聊斋志异》才有了灵感。 近年来,阎连科的小说在大半个地球不胫而走,美国、英国、澳大利亚、日本、韩国、越南、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挪威、瑞典、丹麦等国都有他的读者,而他却称自己是蒲松龄的崇拜者,《聊斋志异》是他最景仰的伟大作品,希望自己这辈子也能够写出一部《聊斋志异》来。 阎连科断言,《聊斋志异》的伟大在于写“乡土”, 乡村与土地是这部伟大经典生长的广袤土壤,《聊斋》中几乎所有的经典故事都离不开乡村的荒野、茅舍、明月、蒿蓬。就连书中刻画的阴曹地府,也仍然在乡村的土层下面。书中支撑起整体建构的狐狸、鬼怪和异物,皆来自林野与荒郊。 阎连科 这些年,我的大部分精力在关注生态文学与生态文化,在我看来,两位大作家从蒲松龄的《聊斋志异》中接受的,实则是一种生态精神。 莫言对《聊斋》的阐释触及当代生态运动中的两个重大命题:“非人类中心”与“女性生态批评”。他同时还得出一个结论:蒲松龄是一位古代环保主义者。 阎连科的讲述触及世界生态运动中的核心:“人与大地的关系”,“生灵万物与大地的关系”,《聊斋志异》中充满大地伦理学的精义。 莫言、阎连科两位作家都出生在农村的贫寒之家,自幼割草放牛、拾柴火种地,养育他们的是大中原的山川土地,他们与蒲松龄是血脉相连的。 《聊斋志异》不只是属于人类 蒲松龄,是一位扎根于乡野民间、生长于皇天后土的杰出文化人;《聊斋志异》是一部写在天地间的皇皇巨著,书中卷帙繁密、深沉蕴藉、芬芳醇厚、感天动地的人与其他动植物悲欢交集、生死与共的故事,正是中华民族传统生态文化菁华的艺术呈现!《聊斋志异》,不但是属于人类的,也是属于大地旷野的,属于生灵万物的。 蒲松龄造像 《文心雕龙》:“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聊斋志异》的伟大,是因为它是与天地并生的精神之花,是蒲松龄的“生态精神”绽开的文学奇葩。 通观全书,《聊斋志异》中的生态精神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人类与天地万物是一个有机整体; 万物有灵,禽兽可以拥有仁心, 人类有时也会丧失天良; 善待万物,并不单以人类的价值尺度衡量万物存在; 钟爱荒野、扎根乡土, 守护人类质朴、本真、善良的天性; 尊重女性, 视女性与自然为一体, 赞美女性的独立、自由; 认为健康的性爱是婚姻的基础,维护家族、社会的和谐的重要因素。 蒲松龄并没有现代人那种“人类中心”的观念,而总是站在“宽容、厚道”的立场上善待其他物种;他也不具备现代生态女性主义的理念,却能够以“温和、柔软、博爱”的心肠与女性相知相交;他从不曾像利奥波德那样对“大地伦理学”做出过周到的论证,但他深知乡土与田园是他安身立命的根基,也是生灵万物相依共存的家园。此外,他在文学创作中运用娴熟的“神话思维”,也为现代生态运动中“复魅”的呼喊添加了历史的回响。 蕴含着中华古文化中天地宇宙的微言大义 给书起个好名字很不容易。这本书最终命名为“天地之中说聊斋”,我想有以下几层含义。 其一,《聊斋志异》是蒲松龄写于天地之间的一部大书。 蒲松龄的文化思想源自《易经》,而一部《易经》就是中华民族的古代精英关于自然与人文充满温情的体察与遐想,并由此绘制出的一幅整体宇宙图像: 《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是故知幽明之故;原始反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 《易经》以天地运行的道理为准则,将天地间的所有道理圆满地包容其间。抬头可以仰观天文,低头可以细察地理,从而知晓天地间那些或明或暗的奥秘,追溯万物的源头,回顾万物的去向,明辨生死的原委。精气注入形体成为有生之物,精神游离于体外生成变异,由此可以洞察幽微之中鬼神灵异的活动。《易经》中的智慧遍及万物,足以惠济天下。 天地万物演化有序,乐天知命才不至于忧心忡忡。栖居在大地上心怀宽容与敦厚,就能够博爱万物。包容天地而不逾越,成全万物而不遗漏,通晓幽明、死生、鬼神变化,方可感悟到造化的变幻无形、玄妙无际。 由此看来,涵容了天文地理、人类万物、爱恨情仇、生生死死、神出鬼没、阴间阳世的天地境界原本就在《易经》这里。 在整个科举时代,《易经》被尊为六经之首,乃知识分子首要的必读书。蒲松龄一生流连举业,皓首穷经,《易经》读了一辈子。最终的收获却不在举业、科场,反而落实到了他的文学创作中。 “天地之中说聊斋”,首先就是要从蒲松龄字字珠玑的篇章之中,读懂中华古文化中天地宇宙的微言大义。 其二,《易经》中的“乾坤”就是“天地”。宋代哲学家张载对此有一段绝妙的阐发: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翻译成白话:天是我的父亲,地是我的母亲,我个人虽然渺小,却能够与天地浑然一体。天地间的生机与精气生成了我的身体与性情,所有人都可以视为我的同胞,其他物种都是我的亲密伙伴。 张载的这段话,生动地体现了生态学的第一法则:世界是一个运转着的有机整体,万物之间存在着生生不息的普遍联系,从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川、河流、森林、土地,到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植物、微生物等一切生物,都是这个整体中合理存在的一部分,都拥有自己的价值和意义,都拥有自身存在的权利。 这里的天地几乎与“自然”等同,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近乎现代生态学中的“生物圈”“生态系统”。“天地之中说聊斋”,就是尝试运用生态文化的观念解读蒲松龄的这部伟大作品。 其三,“天地之中说聊斋”,意味着我个人解读《聊斋》的立足点。 我出生及常年生活、工作的地方属于“大嵩山”的方域。“五岳”之中,嵩山位其中,被称为“中岳”,在古代被称为“天下之中”。现代地质考古认定,26 亿年前,整个地球的表面还沉浸在一片混沌的“原始汤”中,而第一个露出水面的陆地就是嵩山,地球史上称之为“嵩阳运动”。中岳嵩山犹如地球的“肚脐”,照此一说,大嵩山真可以算得上“天地之中”了! 在天地之中的这块土地上,仰韶遗址、殷墟古城、启母阙、函谷关、少林寺、中岳庙、风陵渡、东坝头、桃花峪、柳园口的山光水色;商山四皓、竹林七贤、官渡之战、澶渊之盟、窃符救赵、文姬归汉的历史典故;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叶公好龙、杞人忧天之类的神话传说,作为中原人民的文化遗存、心理积淀,也都是与《聊斋志异》中的青林黑塞、鬼狐花妖、仁人志士、蝼蚁苍生、恨爱情仇、悲欢离合一脉相承的。 “天地之中说聊斋”,还意味着一个中原“土著”,在天地之中的嵩山脚下对于《聊斋》的阅读与品味。 本书采取“随笔”“漫谈”“札记”的书写方式,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学术著作,为的是读起来更轻松一些。篇目看去松散,倒也大体呈现出《聊斋志异》创作的时代背景、生态环境、作者行状、创作意向、思想主旨、素材来源、题材内涵、审美意趣、书写风格、成书过程,以及后世的接受与创新。 我自己对于这本小书的出版还是怀有期待的,期待对蒲松龄、对《聊斋志异》的解读有新的发现,却又担心会做出过度的阐释,这一切尚有待读者朋友的关注与批评。 鲁枢元 1946年出生于开封市。人文学者,长期从事文艺学、心理学、生态学跨学科研究,在文艺心理学及生态文化研究领域有开拓性贡献,获有国家图书奖、鲁迅文学奖、柯布共同福祉奖(John Cobb Common GoodAward)。曾任教于郑州大学、海南大学、苏州大学,现为黄河科技学院特聘教授、河南大学讲席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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