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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敏明 | 王松寿办厂记

 乡土宁海 2023-08-04 发布于浙江

1988年某夜,雨下得很大,村民们都躲在家里不出门,王松寿扛着锄头,带着儿子王小,来到后院的猪圈里,把已睡觉的猪叫醒,赶至左角,便在右角墙脚根刨起土来。雨夜没人串门,父子俩安心刨土,片刻工夫挖出一个酒坛,坛口上封着黄泥。王松寿说,这是土改前,你爷爷埋下的,里面不是老酒,是二千块银洋袁大头。酒坛很重,两人系上绳索,抬回了王寿松的卧房。王小拿起砖头,砸开封泥,“哗啦啦”一声一声,王小把银元倒在床上,堆成一座小山。王小双眼发光,王松寿则想起他可怜的父亲,双眼泪目。王松寿坚定地对儿子说,明天我们背上这些银元上省城杭州,找幺叔把它换成钱,再把这些钱换成一台塑料车,给镇宏伟塑料厂加工产品。

王松寿,缑城镇白石头村人,五十出头,早年在镇小学当过民办教师,语文教得好,因成分不好长期无法转正,七十年代初又回乡务农。王松寿上过中学,是村里有文化的人,村里的节日对联,村民的红白喜事记账,都是他的活,人缘很不错。但人缘好归人缘好,王松寿一家在村里政治地位是很低的,讲话小声细腔,做人唯唯诺诺,唯恐出事。按他的话来说,是压在石头底下的蟹。但王松寿骨子里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平时,喜欢读书。最近,听中央广播电台连续说,中央支持乡镇大力发展工业经济,允许个人办工厂。县里召开三级(村、乡镇、县)干部大会,会上县委书记说,工业富县、强县,民营经济是国有经济有益的补充。王松寿已捉摸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认为中央下定决心发展民营经济,现在不会反复了。王松寿想到,有猪圈里那坛银元作基本金,他家可能有出头的机会了。

上几天,王松寿就找过集体性质的镇宏伟塑料加工厂厂长,他的表侄叶青峰。王松寿说,现在政策放开了,允许个体经营,办厂用工不超过五个人,不算剥削。叔想去买一台塑料车,给你厂配套加工如何?青峰向来尊重表叔,但突然面对表叔提出为他工厂加工的要求还是有点意外。他们厂至今没发出过外加工的业务。但转念一想最近的政治风向,联系到最近厂里业务繁忙,给上海华生电扇厂加工风扇叶子的合同完成不了,他压力很大。就对表叔说,这事我作不了主,明天我到镇里向镇长汇报一下,三天内答复你。有了表侄这句话,王松寿就回家候着。

叶青峰想着当年他家里穷,人口多,表叔常有接济他们家,尽管是蕃薯、芋头等粗粮多,但饿得时候能耐饥,再说当年表叔家粮食也不宽舒,是口中舍粮。想到表叔一家对他们家的好,叶青峰暗下决心,明天要好好找镇长汇报一下。

第二天起早,叶青峰就骑着自行车赶去镇里找分管工业的孔副镇长。凑巧,孔副镇长正在办公室,看见叶青峰来有些吃惊,说,叶厂长什么事呀,这么早来办公室。边说边给叶青峰沏茶递烟。叶青峰长着心眼,先汇报说,最近刚从上海回来,今年厂里的生产单子业务饱满,主要是上海华生电风扇厂风扇叶子订单数量很多,自身加工能力不足,镇里能不能拨几万元钱下来,再添置一台新的塑料车。孔副镇长一听既喜又忧,喜的是宏伟塑料厂业务饱满,他这个分管工业的镇长就省心许多,忧的是叶青峰来要钱,镇里没钱。想到钱,孔镇长就蹙起了眉头。孔副镇长说,镇里费用只够人头费,多种经营展开得也不好,镇里真没钱。听了孔副镇长一番话,叶青峰表面哭丧着脸,心里窃喜,心想帮表叔的事有戏了。但叶青峰人蛮鬼,他沒直截了当地说,怕被孔副镇长怀疑他借公济私。他装着闹情绪,不给孔副镇长递烟,自顾自抽起来,一非要到钱,不然不走的样子。此刻,孔副镇长似乎也有愧疚感,他想了一下说,三中全召开至今也有十年了。中央号召,大家解放思想,发展经济。县里也有要求,你可动动脑筋,把业务下放到下面的个体加工点,这样就能解决厂里加工能力不足的问题。听了孔副镇长这番话,叶青峰想,目的达到了,便告辞了。

叶青峰乐哈哈地来到表叔王松寿的家,表弟王小也在。叶青峰一进门便对王松寿说,叔中午叫婶婶炒二三个菜,我们叔侄喝上几盅。王小在一旁,看着叶青峰的神情,知道事成了。王婶炒了几个鸡蛋,红烧了半斤溪坑鱼,油炸了几两花生,叔侄二人,加王小,每人半斤蕃薯烧酒打底,围着一张八仙桌喝了起来。一喝上叔侄话多。先回忆了些往事,叶青峰说,我们上代人就亲,我小时候最喜欢叔带我和王小一起去洋溪摸鱼虾。接着叶青峰说,镇里孔副镇长同意我找代工点。你想买台塑料车,为我们厂加工产品的事成了。说完了这事,叶青峰借着酒胆说,叔,买一台塑料机的话,差不多要五六万元钱。我们现在万元户都了不起了,您哪来这么多钱?被表侄这样一问,王松寿心头一紧,一时也答不出来了,他不能告诉他从猪圈里挖出上代人埋的二千块银元的事来。他支吾了几声,想到在宁波城里开毛线店的娘舅,就说,他过几天去宁波找娘舅借几万,再用老宅抵押给信用社贷几万。叶青峰见表叔说得有谱,就吩咐表叔抓紧落实。

第二天,叶青峰就向孔副镇长汇报,说加工点的事情落实了,白石头村的王松寿人机灵愿意干。说到这里叶青峰留了一手,没说王松寿是他的表叔。

幺叔是白石头村隔壁杨柳村田姑的大伯,幺叔是个绰号。田姑是王松寿早年的女同学,性格风风火火,和王松寿说得来。王松寿早就知道田姑的大伯幺叔是省城开寄售商行的,暗地里兼营银元,卖给台湾、香港人。去年过年时幺叔回过杨柳村,也到过白石头村,回收过银元。王松寿记得,那天幺叔由田姑领着来到了他家,幺叔细瘦,长着一对鼠眼,初看让人不待见。王松寿看在老同学田姑的份上,从家里的床底下摸出三块银元,递给了幺叔,幺叔拿起一块银元,放在嘴边对着银元边齿使劲吹一口气,然而迅速把银元放在耳边听声音,这时,王松寿都听到了银元发出青蜓震翅的“刷刷”声,幺叔满足地把三枚银元收入了口袋。幺叔人对乡人规矩,没还过钱,更没找理由说品相不好什么的压王松寿的价格,按市场行情最高价28元人民币一枚回收了。幺叔临走时,丢下一句话,有银元卖可找他。

此刻王松寿想到了幺叔,父子俩决定去省城找幺叔兑换银元。临走时王松寿问田姑要了幺叔的杭州地址:杭州西湖边清河坊街三弄17号。缑城到杭州一般的路径是,先坐客车二小时到宁波,然后转坐火车四小时到达杭州。为这件事王松寿发愁呀,听说火车上公安查得严,背着二米袋的银元,万一被车警查出来,不但要充公,而且可能还有牢狱之灾。好在他有位远房亲戚,刚买了二辆旧客车专跑杭州,有夜班车。王松寿就叫亲戚给买了客车最后一排的二个座位。为了路上银元不发生声音,还给米袋里掺进了大米。十多小时的颠簸,父子俩一夜提心吊胆,未曾闭眼,早上六点到杭州了。出站后,王松寿拿出田姑写的幺叔地址的纸条,正好碰上一辆“黑的”,就打车到了清河坊街。

清河坊是西湖边上的老街,是热闹的地方,商肆众多,人来人往,面对繁华的境地,王松寿紧张得双脚踩在老石板路上像踩在棉花被上一样,飘浮不踏实。王小年轻倒不紧张,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不过二个背着米袋的农村人,还是招来了众多疑惑的目光。父子俩找到幺叔费了一番周折。幺叔的房子不起眼,在弄堂边角,一小间,大约不到十平米,好在门口挂有“幺叔寄售商行”的照牌,还醒目。寄售商行从门口到里边,从地上到房顶都堆满了旧家具和旧电器,幺叔坐在门口旧藤椅子上,看见王松寿父子来,有点意外,但见老乡毕竟亲切,幺叔忙把藤椅让给王松寿坐,自己和王小坐在门槛上,抱歉地说,松寿大哥屋子小,挤不下三个人,我们门口聊。不聊还好,一聊幺叔吓着了,两米袋沉甸甸的银元,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呀。听了王松寿说了原委,虽然幺叔相信这银子祖传的,来路正,但万一出什么事,那很麻烦的。再说幺叔一时也拿不出这么多兑换的现钱。幺叔本想推辞,但一想到他按行规能赚百分之十,六千元,他一年生意也难赚到,也就不太愿意放弃这桩生意。这时,王小说,爸我肚子饿了。幺叔这才想起,已到午饭时间,他就请二位老乡去清河坊一家面馆,吃卤味面条。吃着,吃着,幺叔看见了对面的邮局,大腿一拍说,有了。只见幺叔放下吃剩的半碗面,说了句,我去对面邮局挂个长途,你们吃好去寄售行门口等我。等了二个时辰,汗漓漓的幺叔,满脸堆着笑,一对鼠眼眯成了一条线,回来了。幺叔说,香港人三天内到,你爷俩就住在弄堂小旅社里等吧。王松寿父子来到小旅社,住上二楼的通铺,每人二十元一晚。

第三天,香港人真来了,一个小年轻。幺叔没让他们在小旅馆成交,怕被人窥见出大事。早二天,他把寄售商行里的旧家具搬离了一点,整出一个容得下四人的小空间,让香港人验货。幺叔做事,一手交货,一手交钱,钱讫两清,不拖泥带水。幺叔反锁上门,香港人拿起一枚又一枚银元,对向银元齿边吹风听声验真伪。二千块银元不是小数目,一个人吹费劲,香港人吹了几百块,就让幺叔帮他代吹验货。香港人相信幺叔。二个多时辰,货验完了,沒假银元,都是真家伙。香港人打开了行李箱,里面密密麻麻码着一叠叠十元大钞,一千元一叠,香港人就数了六十叠给幺叔。寄售行有规矩,寄售品要收百分之十的佣金。但幺叔念及此笔交易额大和田姑的情面,又知道这些钱是王松寿上辈人留下的家私,今天王松寿要派大用场,买设备,办工厂,分分钱都要用在刀口上。幺叔就拿了三叠钱,百分之五的佣金三千元,把五十七叠共五万七千元如数转手给了王松寿,并让王松寿父子当面点清。王松寿父子哪见过这么多钱,越数手越抖心越慌,口水都沾光了,手指头发红发彊,但有钱数总是喜事。父子俩每数好一叠,就交给幺叔,幺叔按原封给它扎回去。终于数完了,香港人推着藏有银元的行李箱走了。王松寿父子原想要出百分之十的佣金六千元,见幺叔主动只拿了三千,心里便产生了十分的感动,连连道谢。这么多的钱,王松寿父子又把它装进了米袋里,米袋里依然掺着大米,以免让人发现异样。当天晚上,王松寿父子没去旅社睡觉,就和幺叔一起坐在寄售行度过时间最难熬的一晚,他们就像是看守着一座金库。第二天上午七点半,父子俩就坐上了远亲的返乡客车。幺叔直把他们送上车再回去。在车上,王松寿再三吩咐儿子说,我们父子背得是几代人的身家性命,不能有闪失。

塑料车紧俏,要托关系,不托关系要排队,还不知猴年马月能提货。王松寿跑了宁波、杭州好几家塑料设备生产厂家,求奶奶告爷爷,无奈这些厂家都在白天黑夜加班赶货也供不应求,实在没法子帮王松寿优先排货。王松寿焦虑呀,沒钱愁钱,现在有钱了,又买不上机器。

这天,王松寿提着二瓶洋河大曲,来到县政府办公室找秘书小何,小何是个帅小伙,当年曾插队在白石头村,房东就是王松寿弟弟。小何一看王松寿来,还提着二瓶酒,忙问,松寿叔您找谁,还提着酒?看着一脸疑惑的小何。王松寿也直爽地说,小何,叔就是来找你的。并一五一十地讲了原委。小何听了,也纳闷了。他说,叔我又不是造塑料车的,找我没用。王松寿说,有用,我想让县政府帮我给宁波那个塑料设备生产厂家写个条子,说明情况的重要和紧急。说不定那家厂子会优先供我一台。小何一听似乎在理,就说,县政府的公章可是官印,哪有随便盖的。不过,当前全县上下大张旗鼓地在宣传大力发展乡镇工业企业,说不定我们主任愿意帮你个忙。说完,小何起身,让王松寿坐会,自己去找主任汇报。见小何起身,王松寿拦住了小何,让小何把二瓶酒给主任。这下惹小何生气了,小何说,叔,政府应该为百姓办事,你送什么酒,还拿进县政府,尽出洋相,赶紧拿回去。王松寿一看这架势,也懂得轻重,就不吱声了。小何去主任办公室,汇报了五分钟,结果带来一个消息。主任说,不用打介绍信了。县里国有第二塑料加工厂转型,有二台塑料车要处理掉。而且这车子用时不长,有七八成新。叫他去洽谈一下。

第二天,王松寿就叫上叶青峰一起去位于缑城镇南门的县国有第二塑料加工厂。叶青峰和厂长熟,厂长姓厉,厉厂长说,我们被县化肥厂合并,改行了。昨天,县府办小何来过电话,说一位叫王松寿的白石村人要办塑料加工厂,来看看旧塑料车。厉厂长说,我们这二台俗称“120克”塑料车,是比较先进的卧式注塑机,还是二年前从杭州萧山买来的。叶青峰一听,知道这塑料车可注压重量120克以内的塑料件,符合他们产品加工能力。说到这里厉厂长放缓的语气,有点可惜地说道,本来县政府办小何打来过电话,我们议个价就能转让给你。问题是上几天有几个黄岩人来过,也说要买旧塑料车,这样一来有竞争,我们只能公开投标竞的了,谁价高谁得。王松寿一听急了,他知道黄岩人买旧设备最厉害,他们全国跑,做旧设备翻新生意。王松寿忙想问厉厂长,本地人能否通融支持一下,话没出口便被叶青峰拦往了,叶青峰知道国有企业有规定没法通融。他就跟王松寿说,黄岩人买去做生意的,我们自己用,到时我们标高一点就是了。厉厂长说,三天后投标。

王松寿返家了,那知刚到家,一个戴着草帽,瘦个儿的人,等在他家门口,门口还有一网袋水果。看见王松寿径直向门口走来,他就问,您是王松寿吧?然后他就自报家门,正是要买塑料车的黄岩人。黄岩人直截了当地问,你要用一台还是二台车?王松寿说,一台够了。黄岩人说,这事好办了,现在投标就我们二家,你一台,我一台,如何?王松寿正愁着呢?怕招不过黄岩人,听黄岩人这么一说,他心情就豁然开朗了起来。那天,他留黄岩人在家吃了顿便饭,暗地里商量定了投标的具体金额等事宜。三天后投标进展顺利,王松寿标下了二台车,价格共七万六千八百元,比黄岩人总报价多了五千多。王松寿中标后,信守承诺,一台以三万八千四百元的均价让给了黄岩人,黄岩人也讲义气,让王松寿先挑一台。

办塑料厂要场地,王松寿租来了废弃的村小学操场半亩地,搭起了钢结构棚房,买来了塑料打碎机等配套机械。为了这半亩地,王松寿还宴请白石头村王村长,王村长三代农民,苦大仇深,酒过三巡,半酣后,王村长就说,王松寿啊王松寿,旧社会我爷爷在你家打工,新社会三十九年了,前天,我家婆子说,要进你的厂子做工,说赚工资比种田可强多了。这世道真是……王松寿听罢,一时语塞,尴尬无比,他只能劝酒递烟,谦恭地说,村长您是领导,我办厂子需要您的支持和照顾,弟媳尽管来厂里上班。宴罢,王村长早已醉态酩酊,王松寿和王小搀扶着送王村长回家,还捎上一坛土酒和二条上游牌过滤嘴香烟。

翻了黄历,选了个黄道吉日。提塑料车那天,是王村长和王松寿一起去的。王松寿叫上一辆重型装卸车,他们到了县国有第二塑料加工厂,为图个吉利,先给六七吨重塑料车系上着红绸布带子,然后用吊车把塑料车吊上装卸车,拉回村子,到厂门口再用吊车卸下后,再用几根粗大的木滚轮,在众乡亲们的帮助下拖进了厂房内。

人们散去了,王松寿一个人坐在厂房里,诺大的空间,静穆无声,苍茫的暮色穿过窗棂照射着他,他注视着塑料车,良久,眼角不断地流下了一串串热烈的泪水。

(本故事纯属虚构)
乡土宁海公益平台


□ 文章:应敏明 

□ 排版天姥老人

 审核:水东居士

□ 宁波南湾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提供技术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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