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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老爷们儿

 颐源书屋 2023-08-04 发布于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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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凡在胡同里长大的人,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京味儿文化的印记。胡同文化是一瓶味道醇厚的酒,越品越有味儿。

  我小的时候,也挺淘气的。放了学,便不着家,跟一些“发小儿”们在胡同里撒欢。

  那时候,我们这些胡同里长大的小孩,没有贵贱高低之分,甭管父母是干什么的,凑到一起,便成了小兄弟。那当儿,胡同里的住家,门户并不很严,虽说到不了夜不闭户的程度吧,但是大杂院的住户,出门很少锁门。

  住一个院,街坊四邻亲如一家。远亲不如近邻嘛。甭管是上班还是上街,跟同院的邻居言语一声,便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忙自己的事儿。

  胡同里有个蹬平板车的老头,当时五十岁左右,姓什么叫什么我始终不知道。见了面,他总要摸摸我的脑袋,说一声:“哦,这傻老爷们儿!”我也反过来喊他一句:“嗯,这傻老爷们儿!”

  我那当儿才十岁左右,正上小学。按北京人的规矩,隔辈人要称爷们儿,同辈人才称哥们儿。当然,爷们儿的另一个含义是男人,如同“汉子”这个词儿。一来二去,“傻老爷们儿”竟然成了这位“板爷儿”的绰号。

  “傻老爷们儿”住着一间小南房,间堂很小,只能摆下一张木板床和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这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

  他没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据说还是养女。养女不跟他过。

  平时,“傻老爷们儿”耍单儿,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他当时已人了三轮车社,这是解放后,北京城蹬货运三轮人成立的集体组织。三轮车社每天给蹬三轮的派活儿,拉水果或其他货物。

  “傻老爷们儿”闲不住,每天蹬着三轮车可四九城地送货。夏天的晚上,他在胡同的老槐树下,摆上一个小凳子,泡壶酽茶,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喝着茶,养神。他像许多要样儿的老北京一样,天再热,也绝不光着膀子见人,身上总穿着一件黑布汗褟儿,不系扣子,露着光滑肚皮。

  这时候,孩子们便凑到他身边,听他讲老北京的掌故。

  我肚子里的一些关于老北京人的故事,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有时,他让我去他们家,帮他拆床板、晒臭虫。那当儿,许多北京平民家里的床板都是活的,也就是用几块木板拼的,有的放两把木板凳当床腿,穷的人家就用砖当床腿,当时一般北京的平民家里都有两样小活物:虱子和臭虫。所以每到春秋季节,北京人要拆了床板,拿到院里晾晒,据说这两种小活物怕见阳光,一晒就死。

  “傻老爷们儿”让我帮他晾床板只是个幌子,他是喜欢我到他的那小屋坐一坐。逢到这时,他便喜笑颜开地从身上或是窗台上的小罐里摸出几个鲜果。有时是枣,有时是杏,有时是干果,塞到我的手上,让我吃。

  他喜欢看我吃东西的狼虎样儿。自然,这老头儿非常喜欢我。有几次,他甚至在拉活儿时,带上我和另外一个伙伴坐着他的车去城外兜风。

  我小的时候,北京城并不大,交通也很不发达。我家住在西单附近,去趟西直门或朝阳门,就算是很远的地方了。

  我记得第一次到这两个地方,都是坐着“傻老爷们儿”的三轮车去的。

  “傻老爷们儿”常挂在嘴边的一句顺口溜是:“禁拉又禁拽,禁踢又禁踹,多快的剪子也铰不动它。”我小时候不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长大以后才晓得,这是传统相声《卖布头》里的一句台词。“傻老爷们儿”为什么常说这句话呢?后来,我才找到答案。

  “文革”开始不久,“傻老爷们儿”自杀了。他死得很平静。头天晚上,我见到他,他还摸着我的头说:“哦,傻老爷们儿,多快的剪子也铰不动它!”

  他凝神端详着我,说完那句“多快的剪子也铰不动它”以后,他半天没说话。我觉得他眼神不对,好像汪着浊泪。

  他就这么默默地“走”了。跟他住一个院的邻居说,他喝了半瓶“敌敌畏”。

  他为什么要走这一步?对我来说,到现在也是个谜。

  后来,他的闺女搬到他那间小南屋住了。我去过一次,看到小屋多了几样家具。他的闺女是副食店的售货员,胖胖的,个儿不高,长得一点不像“傻老爷们儿”,她冷漠地看着我,没说话,自然,我们也无话可说。

  “傻老爷们儿”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不知怎么搞的,我当时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奇怪的是我没有死亡的恐惧感.

  有的只是心头的一抹悲哀,也许是再难从“傻老爷们儿”身上细品京味儿的缘故吧。

        (配图摄影:贾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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