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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端午画扇与节令视觉文化

 梅苑67968851 2023-08-05 发布于安徽

文 / 黄小峰


内容摘要:本文主要以端午画扇为例,讨论了作为流行视觉媒介的团扇画如何塑造了宋代端午节的节令文化。论文重点研究了北宋画家刘宗道的“照盆孩儿”图像,认为画史中的这个著名画题就是宋代端午画扇的奇妙创新之一。

关键词:端午画扇 “照盆孩儿” 节令视觉文化

南宋初年的“美术史家”邓椿在《画继》中记载了一位叫作刘宗道的北宋开封画家,提到他的一个创新题材“照盆孩儿”:“刘宗道,京师人。作照盆孩儿,以水指影,影亦相指,形影自分。每作一扇,必画数百本,然后出货,即日流布,实恐他人传模之先也。”前辈学者多把关注重点放在他颇有现代商业意识的市场行为上。每当他发布新画的时候,都是在市场中同时投放好几百件,以杜绝模仿者。笔者的关注点有所不同:他的画作都是扇子,那么“照盆孩儿”也就是画扇。这个新颖的题材很可能与宋代的端午节有关。

从2008年开始,中国又恢复了唐宋以来端午节放假一天的制度。在社会生活的层面,端午节时吃角粽、戴五色线、悬艾叶、挂香囊、赛龙船,依然广泛盛行于大江南北。这些风俗成为节日和文化传统生命力的体现。但是在端午节的物质文化和视觉文化中,宋代以来盛行的端午画扇如今已经基本退出历史舞台。端午画扇的退出首先是来自扇子在日常生活中的退出。虽然历史悠久的团扇和明代以来盛行的折叠扇在如今依然还有人使用,但已经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标配物品。折叠扇最早在日本和朝鲜半岛流行,在11世纪后期已经进入中国。及至15世纪时,在明朝大为盛行,相当程度上取代了唐宋时代盛行的团扇。常用丝绢制成的团扇在其方圆而平面的扇面形式上比常用纸张制成的折叠扇更接近于绘画的一般形态,因此也成为宋代绘画的主要媒介之一,其在宋代绘画和图像世界的地位可以说要比折叠扇在明代还要重要。折叠扇对团扇的取代,还形成了一种具有性别意味的区分。女性虽然是宋代画团扇的重要欣赏者,但男性观者同样重要。而在明代折叠扇流行之后,书画折扇成为男性文人的身份标志之一,画团扇则越来越被局限于女性群体所使用。在这种变化中,画扇作为视觉媒介,与时代的视觉观念、视觉经验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松弛,它在端午节中的退出便也自然而然。

主要用于暑热天气的扇子能够成为端午节的节令事物之一,与唐代的官方推动有很大关系。“端午赐扇”在唐代成为一项宫廷礼仪。唐代的翰林官员,端午时除了轻薄的夏季衣物、粽子、五色丝线之外,还会得到一把工艺精良的“青团镂竹大扇”,是一种用竹丝制成的工艺扇。(李肇《翰林志》)这时画扇与端午的关系还不是很紧密。到了宋代,扇画成为端午节重要的节令物品。譬如南宋的翰林官员,端午节赐物最重要的就是四把团扇,出自洪州的工艺扇和可能出自常州的草虫扇各两把。(陈騤《南宋馆阁录》卷六“节物”)洪州的工艺扇宋代时称作“洪扇”,与唐代的“青团镂竹大扇”应该差不多,宋徽宗《听琴图》中的官员就手持这种扇子。特别值得注意的是画团扇在宋代端午时的重要性。端午处于夏中,扇子用于驱散暑热,对日常生活和健康很重要。但用绢制作的画团扇,画面本身并不会增加扇子的物理降温能力。端午节之所以看重画扇,重要原因在于画扇中图像所起的特别功能。

端午扇有时被直接称作“避瘟扇”。绘画图像即是辟邪的方式。尽管大多数节日都会有辟邪的诉求,但端午节对于辟邪祛病有很直接的表达。端午所在的五月也被视为“恶月”,最直观的表现就是天气开始变得炎热,各种毒虫开始活跃,容易滋生疾病。采药辟邪就成为端午节俗的重要内容之一。〔1〕古代的医学中,基于神秘信仰和感应学说的“祝由”是医学“十三科”之一。图形和图像也被认为能够与现实世界发生互动关系。绘画与观者之间的关系不只是审美关系,也可以具有神秘的感应色彩。端午画扇上的图像就在这个意义上发挥着特殊的辟邪和佑护作用。另一方面,由于画扇需求量大,使用广泛,扇画图像的审美功能也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人们对于扇画图像的多样性和创造性也有越来越高的要求。团扇小巧,便于携带,幅面的限制本是劣势,却可以转化成图像的求新求变。宋代端午画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时尚视觉媒介,反映着最新的视觉观念和视觉经验。刘宗道之所以“每作一扇,必画数百本,然后出货,即日流布”,原因就是想在激烈的商业竞争中保护自己的视觉创意不被模仿和抄袭。

宋代端午画扇与节令视觉文化

佚名 端午戏婴图扇 绢本设色 24.5×25.7厘米 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留存至今的宋代团扇画从数量上来说是宋代绘画中最为可观的类型。从题材来说同样是丰富多彩,几乎所有的宋代绘画主题都可以在团扇中见到。新的题材层出不穷。五色蜀葵和火红的石榴花作为端午应景花草,是端午画扇的常见题材,即所谓的“葵榴画扇”。而栀子花、萱草又逐渐加入,构成新的组合。在此基础上,更少见的罂粟花、夜香木兰又成为画扇的新题材。单纯的端午花草,又可以分别与人物、动物进行组合,三者还可以同时组合在一起,这都使得画扇题材越来越丰富。比如《端午戏婴图》(美国波士顿美术馆)就把儿童、小动物、端午花草(蜀葵、菖蒲、红蕉)等组合在一起,构成充满意义的空间。医药主题也是端午画扇的重要内容。除了表现菖蒲、艾草等药草,还可以表现采药、卖药、治病等内容。佚名《观画图》(美国私人藏)就以药摊为表现对象。画中还出现了描绘药王孙思邈的画中画,从而在绘画和药物的辟邪去病功能之间建立了联系。〔2〕

宋代端午画扇与节令视觉文化

佚名 观画图页 绢本设色 24.3×24.3厘米 美国私人藏

端午画扇中新奇视觉表现手法的核心是谋求扇子的使用者与图像之间的互动。草虫扇的吸引力就在于此。团扇上描绘的蚱蜢、螳螂、蜻蜓等草虫,形态逼真,在扇面上的大小也基本和真实昆虫等大。多种草虫的组合,产生出热闹的效果,甚至会给宋代的使用者们“一朝君手将动摇,犹似吟风欲跳逸”的真实体验。草虫与旺盛的生命力有密切联系。除此之外,草虫图还可以发挥特别的认知和教育作用。司马光《谢兴宗惠草虫扇》诗,吟咏一柄朋友赠送的草虫画扇,可能由毗陵著名草虫画家居宁和尚所画。画中有蜘蛛、螽斯、寒蝉、蜂等几种昆虫。司马光说,草虫扇引起了家里儿童的强烈兴趣——“儿曹取真物,细校无不同”。虚拟的图像在此就具有了教育意义,是认知现实生活的途径。

学龄儿童是教育的主要对象。他们也的确是画扇的使用者之一。宋代画扇的使用者中,女性与男性基本平分秋色,在描绘儿童的扇画中,女性甚至是主要观者。宋代无名氏吟咏端午节的《阮郎归》词可为明证:“门儿高挂艾人儿。鹅儿粉扑儿。结儿缀着小符儿。蛇儿百索儿。纱帕子,玉环儿。孩儿画扇儿。奴儿自是豆娘儿。今朝正及时。”无论婚育与否,年龄几何,女性在端午节时使用孩儿画扇,都具有特别意义。对于已作母亲的妇人来说,画扇中活泼的儿童可以佑护自家子弟。对于尚未婚配的年轻女性来说,孩儿扇可预示子嗣繁荣。有一些图像显示,儿童本身也是团扇的使用者。在孩儿画扇的图像中,作为监护人的女性与儿童常常是一起出现的。这种情况很可能与现实生活有密切的关联。作为母亲、姐姐或侍女的女性,她们往往也是儿童最早的启蒙者和教育者。刘宗道的“照盆孩儿”画扇就可以放在这样的语境中来看待。

宋代端午画扇与节令视觉文化

佚名 浴婴仕女图页 绢本设色 22.7×24.4厘米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刘宗道的画虽然已无从得见,但“照盆孩儿”的图示可以从宋人《浴婴仕女图》(美国弗利尔美术馆)以及其他明代仿本中窥见一二,都是以水盆和戏水儿童为中心。《浴婴图》是以端午节时为儿童进行香汤药浴以驱邪祛病、保持健康为主题的。除了洗浴,夏日玩水同样是儿童所喜欢的游戏。美国弗利尔美术馆的一件《婴戏图》团扇画的就是庭院中群儿以水盆为中心的嬉戏打闹。本应是浴盆的大水盆在这里是盛满小鱼和水藻的鱼缸。三个儿童围住水盆往里观看。有的扒住盆沿,有的伸手指点,与照盆孩儿“以水指影,影亦相指”有相似之处。这幅画的年代可能晚至明代,但无论是庭院景物、人物造型和服饰都具有一些宋代绘画的特点。画中儿童身穿轻薄透体的夏衣,水盆边的地面还放着一把团扇,都显示出端午画扇的特征。

宋代端午画扇与节令视觉文化

佚名 婴戏图页 绢本设色 25.3×26.9厘米 美国弗利尔美术馆藏

《画继》的简要描述没有说明“照盆孩儿”是洗浴还是玩水,也没有明确是否为端午节所用。但从儿童、水盆、戏水等图像的表现方式来看,“照盆孩儿”有相当大的可能性是端午节时“即日流布”的端午画扇。其图像的创新性显然在于对水中倒影的表现。这种视觉体验也吸引了清代乾隆皇帝。他曾命宫廷画家把“照盆孩儿”的画史故事以新的方式画出来。丁观鹏和郎世宁各有一件《仿照盆孩儿图》。水盆中的倒影是画面的核心。儿童们对他们的倒影兴趣盎然,正与之展开互动。

宋代端午画扇与节令视觉文化

[清] 丁观鹏 照盆婴戏图轴(局部) 纸本设色 故宫博物院藏

刘宗道的这一创新,的确要超过《浴婴图》《婴戏图》等同样描绘水盆戏水的图画。他抓住的也确实是宋代人视觉经验中的兴趣点。对影子的兴趣在传世的宋元绘画中还有其他体现。在《芦塘鹅影图》(上海博物馆)中,一只俯身在池塘边喝水的灰鹅,在水中清晰地映射出倒影。在马麟《暗香疏影图》(台北故宫博物院)中,一枝临水的梅花与竹枝也清晰地在水中倒映出来。宋代画史的记载更为有趣。董逌《广川画跋》中有一则《书戴嵩画牛》:“戴嵩画牛得其性于尽处,《画录》至谓牛与牧童贴睛,圆明对照,见形容着目中。至饮流赴水,则浮景见牛脣鼻相连。”文中提到更早的文献中说戴嵩能够画出牧童和水牛脸对脸贴在一起时,彼此瞳孔中显现出对方形象的惊人表现,还提及戴嵩喜欢画牛在水边喝水时水中倒映的镜像。在《宣和画谱》中,也著录有五代画家祁序《倒影牛图》和厉归真《牧放顾影牛图》。

宋代端午画扇与节令视觉文化

佚名 芦塘鹅影图页 绢本设色 26.1×22.6厘米 上海博物馆藏

相比以上以动物和植物倒影为主题的绘画,“照盆孩儿”的设计更加精心,把端午节俗和图像的视觉趣味天衣无缝地结合起来。“照盆”是一个盛满水用于照面的装置。它既是儿童洗浴、戏水的工具,也是人类世界最初的镜子,是人类进行自我认知的最原始的工具。作为镜鉴的水盆,可见于苏轼《东楼》诗中的“白发苍颜自照盆,董生端合是前身”。陆游《书适》诗中也说:“老翁垂七十,其实似童儿。山果啼呼觅,乡傩喜笑随。群嬉累瓦塔,独立照盆池。更挟残书读,浑如上学时。”把老顽童的生活描绘得栩栩如生。“照盆池”既是儿童的游戏,也是古稀诗人的内省和自我检视。刘宗道“照盆孩儿”亦是通过水中倒影巧妙地把人在早期阶段对于自我认知的兴趣表现出来,这也使得图画带有了明显的教育功能。有趣的是,在今日的小学一年级课本中,收录了作家林焕彰的《影子》:“影子在前,影子在后,影子常常跟着我,就像一条小黑狗。影子在左,影子在右,影子常常陪着我,它是我的好朋友。”从宋代到今日,跨越千余年,但人类社会的一些基本兴趣是不变的。

“照盆孩儿”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宋代画扇图像,正像端午画扇正逐渐从现代生活的主流中退出一样。但端午画扇的意义今天仍然值得深思。节日体现为一系列社会风俗,社会风俗转化为特定的物质文化和视觉文化。社会结构发生变化,风俗改变,物质文化和视觉文化便也会变化。端午画扇是信仰、观念和视觉经验的融合,它们曾在宋代社会的节日文化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也启发我们在新的时代开创出新的节令物质文化和视觉文化。

注释:

〔1〕黄小峰《繁花、婴戏与骷髅:寻觅宋画中的端午扇》,《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研究特辑·宋画国际学术会议论文集》,2017年。

〔2〕黄小峰《看画治病:传宋人〈观画图〉研究》,《美苑》2012年第4期。

黄小峰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人文学院副院长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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