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吕宗力:卢芳与“刘文伯”——九原皇帝卢芳事迹小考

 汐钰文艺范 2023-08-05 发布于天津

香港科技大学 吕宗力

新莽统治后期,“军旅骚动,四夷并侵,百姓怨恨,盗贼并起”。[1] 王莽败亡后,绿林、赤眉等大型武装集团先后在长安建立政权,而各种政治势力也纷纷起事,称雄一方。这种割据分裂的政治局面,一直延续到东汉初。

如前汉宗室刘永在豫东、皖北称王称帝;[2] 冒称宗室的王郎,在幽、冀(相当于今河北、辽宁南部等地区)自立为天子。新莽旧臣,如导江卒正公孙述称雄益州(相当于今四川、贵州、云南的大部分地区),庐江连率李宪自据庐江郡(相当于今安徽西南部)。更始政权任命的张掖属国都尉窦融,曾控有河西五郡(张掖、武威、酒泉、金城、敦煌,即今甘肃西北部的河西走廊地区)。[3] 更始政权任命的行渔阳太守彭宠,在东汉建武初自封燕王,据有渔阳郡(曾包括今北京、河北、天津部分地区)。

至于各地的在地势力,如陇西豪族名士隗囂,据有安定、陇西、天水、武都诸郡(相当于今甘肃东南部),“名震西州”。[4] 南郡人秦丰自号楚黎王,割据南郡(相当于今湖北荆州、荆门、襄阳、宜昌及重庆东部部分地区)。琅邪不其(治今山东青岛市崂山西北)人张步,“聚众数千,转攻傍县,下数城”,“遂据本郡”。[5] 东海(相当于今山东、江苏北部部分地区)人董宪“起兵据其郡”。[6]

本文讨论的卢芳,是当时西北地区的一支重要割据势力的首领。他从安定郡(治今宁夏固原,辖境相当于今甘肃东部,宁夏中、西、南部)起家,后在匈奴的支持下称帝,建都九原(治今内蒙古包头市九原区麻池古城)。他的政权曾控制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五郡(辖境相当于今内蒙古中南部至山西、陕西北部部分地区)多年。

卢芳,字君期,安定郡三水县(治今宁夏同心县下马关乡北红城水古城)人,居左谷中。[7] 他的生卒年月不详,传世文献中也没有关于他家世和早年身世的记载。他第一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是在新莽末年,“与三水属国羌胡起兵”。[8] 三水县当时是安定属国都尉治所,三水属国即安定属国。

西汉制度,西北边郡或设属国,安置内附匈奴、羌等少数族群,与汉族和其他少数族杂居。属国军政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的都尉主持,采取与内陆郡国不同的特殊管理政策,允许少数族群保留原有的生活文化习俗、社会政治组织。匈奴、羌等少数族英勇善战,擅骑射,主要由他们组成的属国兵、属国骑,是西汉边防的重要武装力量。卢芳族属不详,生长于三水左谷的他,可能是汉族,可能是汉胡混血,也可能是少数族。他的家族及其本人在当地的政治、社会地位,我们目前也无从考证。但能够在这样的乱世获得安定属国匈奴、羌等族群的支持,武装割据,他显然具备一定的才干、能力,在当地多族群的复杂环境中拥有足够的人脉和影响力。

新莽地皇四年(23)二月,前汉宗室刘玄由绿林军将领们拥立为皇帝,建元更始。当年九月,绿林军攻入长安,推翻新朝,王莽被杀。更始帝在长安建立政权,大举封授爵位官职,成为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但各地战事不绝,割据愈烈。

更始二年(24),更始帝征召陇西割据首领隗囂至长安,意图笼络。隗囂的军师、右扶风平陵县(治今陕西咸阳市西北)人方望,认为“更始政乱,度其必败”,[9] 辞官出走。不久,方望在长安找到前定安公刘婴,[10] 将他带到安定郡临泾县(治今甘肃镇原东南)。方望与同郡安陵县(治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人弓林在临泾聚众数千,于更始三年(25)正月,立刘婴为皇帝。方望自任丞相,弓林任大司马。“更始遣李松与讨难将军苏茂等击破,皆斩之。”[11]

更始政权建都长安后,曾“征(卢)芳为骑都尉,使镇抚安定以西”,[12] 以“中央政权”的名义,认可了卢芳在安定地区的首领地位。我们无法判定这一任命与方望在临泾的起事,孰先孰后。但方望起事与更始军随后的镇压,都未见到卢芳的参预,很可能卢芳当时的势力范围,主要在三水(安定属国)一带。

更始三年九月,赤眉攻入长安,短命的更始政权就此结束。“三水豪杰共计议,以芳刘氏子孙,宜承宗庙,乃共立芳为上将、西平王”。[13]

安定属国的胡汉首领们,为什么会以为卢芳是“刘氏子孙”,奉他为王呢?原来,新莽末年,在三水地区流传着这样一个传说:

西汉与匈奴和亲,汉武帝曾迎娶匈奴谷蠡浑邪王的姐姐为皇后,生了三个儿子。至巫蛊之乱,长子即皇太子伏诛,皇后受连累而死。次子名次卿,逃亡到长陵(今陕西咸阳市东北)。三子名回卿,逃往安定三水县境内的左谷。后来大将军霍光迎立次卿为帝,恭迎回卿返京,但“回卿不出,因居左谷,生子孙卿,孙卿生文伯”。[14] 这位兼具匈奴贵族血脉的汉武帝曾孙“刘文伯”,就是卢芳。

这一传说,显然是没有史实根据的谣传:

一,西汉与匈奴之间的和亲,目前所见,都是汉女嫁入匈奴王室,未见有匈奴女子嫁入汉皇室之例。据《汉书·外戚传》和《武五子传》,汉武帝先后册立过两位皇后,即陈阿娇、[15] 卫子夫。[16] 此外宠幸的妃傧有赵之王夫人、李姬、中山李夫人、尹婕妤、赵婕妤(即钩弋夫人)等。综观西汉历史,并无皇帝纳匈奴女子为后妃的记载。

二,匈奴的统治架构,单于以下设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等,以左为尊。这些职衔既是地方军政首长,也是世袭领主。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都是由单于子弟担任的高级职官,有继承单于的资格,都有各自的王庭和固定的游牧地域,被称为四大王。其下则有诸部落王、名王、裨小王等,各有相对固定的驻牧之地。浑邪王,也作昆邪王,与休屠王都隶属右贤王,驻牧地在今甘肃河西走廊一带。[17] 浑邪、休屠都是部落名,[18] 所以浑邪王是部落王,并非谷蠡王。

三,汉武帝共生有六子,长子刘据生母为卫皇后,齐怀王刘闳生母为王夫人,燕剌王刘旦、广陵厉王刘胥的生母为李姬,昌邑哀王刘髆生母为李夫人,少子刘弗陵(即昭帝)的生母为赵婕妤(钩弋夫人)。武帝征和二年(公元前91)“巫蛊之祸”中遇害的皇太子,即戾太子刘据。同时遇害的还有其妻史良娣、其子“史皇孙”刘进、其媳王翁须,刘据的生母皇后卫子夫因受连累自杀。刘据的孙子、汉武帝的曾孙刘病已(后来改名刘询)当时是襁褓中的婴儿,也被投入狱中。后逢大赦出狱,由祖母娘家史氏养育,在民间成长,直至十八岁,霍光迎立为帝,即汉宣帝。所谓皇后有次子名次卿,三子名回卿,霍将军迎立次卿为帝等等,完全是虚构的,当然更不可能有回卿的孙子“刘文伯”其人。

值得讨论的是,卢芳为什么要虚构这个虚假的家世和身份?他的假家世、假身份,能否为当时当地乃至更广泛地区的人们所认可?对卢芳的事业生涯有何影响?

《后汉书·卢芳传》的解释是“王莽时,天下咸思汉德,芳由是诈自称武帝曾孙刘文伯。”[19] 自汉昭帝时眭弘预言汉运中衰、当禅让贤人,成帝时甘忠可倡“汉当更受命于天”,至哀帝时,人心厌汉的情绪在社会上已蔓延开来。其后王莽假摄、即真禅汉,固然有处心积虑的操作,但确也获得朝野的广泛支持,算是顺应了当时人心厌汉的社会心态。[20] 然而王莽在政治经济等领域屡屡失策,新朝统治陷入困局,加上天灾频发,新莽末年社会激烈动荡,“钟摆效应”(Pendulum Effect)发生作用,人们又都念起西汉皇朝的好来,人心思汉成为大潮流。于是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历史现象:新莽末年,群雄并起,逐鹿中原,其中有多股武装势力都奉刘氏宗室为其主。

如前面提到的宗室刘永在豫东、皖北称王称帝;方望立前孺子刘婴为天子等。更早的是控制鄂北豫南的下江、新市、平林兵(即绿林军),与刘縯、刘秀领导的舂陵兵联合,于地皇四年(23)正月击败新莽大军之后,二月宣告建立更始政权,诸将推举加入平林兵不久、资望皆浅的宗室刘玄为皇帝。刘玄在即位仪式上,“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21]

当时转战于河南一带的赤眉军,因赤地千里,饥饿乏食,西进关中,与更始军争食,屡战告捷。进至华阴县(治今陕西华阴市东南),有谋士方阳向樊崇等将领建议:“更始荒乱,政令不行,故使将军得至于此。今将军拥百万之众,西向帝城,而无称号,名为群贼,不可以久。不如立宗室,挟义诛伐。以此号令,谁敢不服?”樊崇等深以为然,认为“当求刘氏共尊立之”。赤眉军中奉城阳景王刘章为神,于是在军中找到70多位刘章的后人,选中血缘较近、年仅15岁的刘盆子,立为皇帝,建元建世。刘盆子当时在军中管放牛,被称为“牛吏”。当诸将向他称臣叩拜时,刘盆子“被发徒跣,敝衣赭汗,见众拜,恐畏欲啼。”[22]

更始元年八月,前鈡武侯刘望在汝南郡(治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起兵称帝,[23] 以新莽败将纳言将军严尤、秩宗将军陈茂为大司马、丞相。至十月,被更始奋威大将军刘信击杀。

当时还出现了一些冒认的宗室,即班彪所谓“十余年间,中外搔扰,远近俱发,假号云合,咸称刘氏,不谋同辞。”[24] 假冒刘氏而出名的,除了卢芳,还有王郎。

王郎,也叫王昌,赵国邯郸(今属河北)人。本以卜相星占为业。汉成帝时,赵飞燕姊妹专宠后宫,却未能生育。赵氏姊妹为了固宠,毒杀有孕宫妃,残害皇子,令成帝无后。王莽篡位以后,长安有名叫武仲的男子,在大街上自称“漢氏劉子輿,成帝下妻子也。劉氏當復,趣空宮。”[25] 被抓起来杀了。王郎“以百姓思汉……故诈称之,以从人望”,宣称他才是真的刘子舆,他的母亲本是宫中的歌女,以类似“狸猫换太子”的伎俩,“伪易他人子”,逃过了赵皇后的迫害。这位“刘子舆”“年十二,识命者郎中李曼卿,与俱至蜀;十七,到丹阳;二十,还长安;展转中山,来往燕、赵,以须天时”。[26] 在原赵王刘子林、赵国大豪李育、张参等的支持下,“刘子舆”在邯郸称帝,“百姓多信之”,控制幽冀两州大部,“赵国以北,辽东以西,皆从风而靡”。[27] 次年为刘秀所破。

有些地方割据集团,虽然没有奉刘氏宗室为主子,却也打出“辅汉”旗号。如割据陇西的隗嚣立庙奉祀汉高祖、汉文帝、汉武帝,以示效忠汉室。隗嚣的这一举措,受教于他的军师方望:

足下欲承天顺民,辅汉而起,今立者乃在南阳,王莽尚据长安,虽欲以汉为名,其实无所受命,将何以见信于众乎?宜急立高庙,称臣奉祠,所谓“神道设教”,求助人神者也。[28]

隗嚣以尊崇汉室的方式,展示其“辅汉”反莽的立场,以笼络人心,证明其割据政权的合法性。

“尊刘”“辅汉”之所以成为当时的社会大潮流,除了“钟摆”心态之外,还有更深层的原因。仍以隗囂为例。隗囂听从方望的建议,摆出“辅汉”的姿态,但内心深处,其实是打算自己逐鹿中原的。他曽对班彪说:“至于但见愚人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家复兴,疎矣。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羁之,时人复知汉乎?”[29]

秦末汉初的社会政治语境中,曾流行“布衣而有天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观念,因而出现隗囂心向往之的“秦失其鹿,刘季逐而羁之”的政治变局。但西汉中期以后,随着宗室、外戚、豪族、官僚世家蚕食、分割政治经济文化资源,布衣君臣的政治格局逐渐褪色,以家世、门阀对接天命符应,逐渐成为皇室权贵维持特权正当性的必备论述。即班彪所说的,一,“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屈起在此位者也”;[30]二,“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非诈力所致。”[31] 隗囂、公孙述等野心勃勃者坚信汉、新已失其鹿,群雄当共逐之。但当时更普遍的社会共识,正如方望在临泾起事、立刘婴为天子前对朋友弓林等所说,“今皆云刘氏真人,当更受命,欲共定大功,何如?”[32]

刘秀称帝、建元建武之后,隗囂表面归顺,内怀异心,派辩士张玄游说割据河西的窦融:“更始事业已成,寻复亡灭,此一姓不再兴之效。今即有所主,便相系属,一旦拘制,自令失柄,后有危殆,虽悔无及。今豪杰竞逐,雌雄未决,当各据其土宇,与陇、蜀合从,高可为六国,下不失尉佗。”窦融召集地方首领们商议如何回应,其中智者皆曰:“汉承尧运,历数延长。今皇帝姓号见于图书,自前世博物道术之士谷子云、夏贺良等,建明汉有再受命之符,言之久矣,”“观符命而察人事,它姓殆未能当也。”[33] 汉祚复兴、“有灵命之符”,在新汉之际其实已超越政客短期操作的策略性考量,渗入到了信仰层面,成为广泛的社会共识。因此“刘氏复兴,李氏为辅”、“刘秀当为天子”等谶言,在社会上极为流行。这也是卢芳、王郎等改名换姓、假冒刘氏后裔的深层心态。[34]

卢芳假冒汉武帝后人,自称“刘文伯”,能否得到大家的认可呢?

“三水豪杰共计议,以芳刘氏子孙,宜承宗庙,乃共立芳为上将、西平王”。[35] 看来当时的三水属国胡汉首领们是认可的。

卢芳称王之后,派使者拉拢西羌、匈奴结和亲。匈奴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答复说:“匈奴本与汉约为兄弟。后匈奴中衰,呼韩邪单于归汉,汉为发兵拥护,世世称臣。今汉亦中绝,刘氏来归我,亦当立之,令尊事我。”[36] 也认可卢芳的“刘氏”身份。

光武帝建武初,示意隗嚣讨伐割据巴蜀的公孙述,以证明其归顺的诚意,“嚣乃遣长史上书,盛言三辅单弱,刘文伯在边,未宜谋蜀。”[37] 至建武五年,光武帝灭刘永、彭宠,隗嚣部将王元认为天下大势尚未定局,“今南有子阳,北有文伯,江湖海岱,王公十数”,不必急于放弃已有的基业,当“据隘自守,旷日持久,以待四方之变,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38] 窦融归顺光武帝后,写信劝隗囂诚意归顺:“当今西州地埶局迫,人兵离散,易以辅人,难以自建。计若失路不反,闻道犹迷,不南合子阳,则北入文伯耳。”[39] 可知在东汉初的官方文书、书信档案中,以讹传讹,提到卢芳,都称之为“刘文伯”,卢芳也应该一直以“刘文伯”自居,即中华书局校勘记引殿本《考证》所言:“谓卢芳诈称武帝曾孙刘文伯,故当时之人但知为刘文伯,不知为卢芳。”[40] 到了东汉政权一统天下之后,官方论述才复其旧名,以正视听。

卢芳的虚构身份,在当地还可能有另一层重要的象征意义。

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两度发动河西战役,骠骑将军霍去病所率汉军,在河西地区大胜匈奴军,浑邪、休屠等部损失惨重。匈奴伊稚斜单于极为恼恨,欲召浑邪王、休屠王至单于庭严厉惩处。两人深惧被诛,密谋降汉。后休屠王突然反悔,为浑邪王所杀。浑邪王最后率浑邪、休屠等部四万多(号称十万)人投降汉朝。这是西汉对匈战争所取得的一次重大战略胜利,汉武帝极其兴奋。“发车二万乘迎之。既至,受赏,赐及有功之士。是岁费凡百余巨万。”[41] 投降的匈奴首领、贵族们被征至长安,封为列侯,安置在中原,既示安抚,也令其远离族人:“既至长安,天子所以赏赐者数十巨万。封浑邪王万户,为漯阴侯。[42] 封其裨王呼毒尼为下摩侯,[43] 鹰庇为煇渠侯,[44] 禽棃为河綦侯,[45] 大当户铜离为常乐侯。[46]”[47]

浑邪、休屠及多个小部落的数万部众,则分别安置在陇西、北地、上郡、朔方、云中五郡黄河以南的故塞之中,沿袭匈奴旧俗、官号,置五属国,设属国都尉治理。后又在浑邪王、休屠王故地陆续设置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从关东地区移徙数十万贫民充实其地。据武沐的研究,浑邪部众大部分被安置在三水属国。[48] 如果这个结论可以成立,则“刘文伯”的“汉武帝和浑邪王姊曾孙”身份,在三水地区胡汉族群中无疑具有极大的凝聚力、号召力。后来匈奴单于大力支持卢芳势力的发展,甚至扶植他在九原称帝,割据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五郡,也与他这一虚构身份的符号意义有一定关系。

破绽百出的虚构身份和虚构故事,为什么能在政治斗争中赢得实质支持、收获实质利益呢?卢芳的案例证实了现代社会学家、社会心理学者对谣言现象的一个观察,即谣言往往是民众心理的投射。正如笔者在《汉代的谣言》中所论述,一则民间流传的谣言包含的具体信息是否真实可信,能否得到证实,不是它获得特定群体认可接受的主要原因。因为谣言的主要功能并非在人心浮动、众说纷纭的时刻向众人提供准确无讹的情报、消息,而在于能否恰当反映和满足特定时空的群体心态、期待和想象。谣言反映特定历史语境下特定人群的内心情绪、想法和秘密,是“未经证实却广为流传的对现实世界的假想”。新莽末年的谣言特别活跃,是因为当时的政治冲突极其尖锐,社会非常不稳定,人们普遍缺乏安全感,格外感到焦虑、恐惧、无助、有怨气,迫切需要宣泄、合理化自己的情绪,“发现”对当前处境的“合理”说明、解释,以及可以满足其“集体期望”“合理想象”的预言。而此时的中央和地方的权力机构,在大众心目中已失去公信力,官方渠道提供的相关信息,常被人们视为不完整、不清晰、故意隐瞒真相,难以满足人们的心理需求。卢芳族属不详,但能够在这样的乱世获得安定属国匈奴、羌等族群的支持,他显然具备一定的才干、能力,在当地多族群的复杂环境中拥有足够的人脉和影响力。当时当地的汉、匈、羌等族群信任他、需要他,自然也就选择相信“刘文伯”谣言。这也就是社会学家涉谷保所论述的“谣言是一种集体解决问题的方式,是一种在人群、社会中反复出现的沟通形式。人们通过这种沟通形式,尝试在不明朗不稳定的社会处境中,共享其智力资源,建构出对他们而言有意义的关于处境的诠释。”[49]

(原载《中国“秦汉时期的九原”学术论坛专家论文集》,呼和浩特: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12,页314-322。现据笔者《谣言与汉代的社会政治危机—以“刘文伯”等谣言为例》(《人文杂志》2015年第7期),略作增补。)

注释:

[1] 《汉书》卷99《王莽传下》,页4166。

[2] 包括梁、济阴、山阳、沛、楚、淮阳、汝南等郡国。

[3] 窦融,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市西)人。新莽时曾任武职,后降更始帝,出任巨鹿太守。因为他的高祖父在西汉曾任张掖太守,从祖父曾任获羌校尉,从弟为武威太守,家族与河西诸郡渊源深厚,故向更始帝自请镇守河西,出任张掖属国都尉。

[4] 《后汉书》卷13《隗囂传》,页522。

[5] 《后汉书》卷12《张步传》,页498。

[6] 《后汉书》卷12《刘永传》,页494。

[7] 《后汉书》卷12《卢芳传》,页505。

[8] 《后汉书》卷12《卢芳传》,页506。

[9] 《后汉书》卷11《刘玄传》,页473。

[10] 西汉平帝崩,无子,王莽以旁系宗室广戚侯刘显之子刘婴继嗣平帝,立为孺子,自己为假皇帝。至王莽篡位,贬刘婴为定安公。参见《汉书》卷80《楚孝王嚣传》,页3320。

[11] 《后汉书》卷11《刘玄传》,页473。

[12] 《后汉书》卷12《卢芳传》,页506。

[13] 《后汉书》卷12《卢芳传》,页506。

[14] 《后汉书》卷12《卢芳传》,页506。

[15] 馆陶长公主刘嫖之女。

[16] 卫青的姐姐,霍去病的姨母,戾太子刘据的母亲。

[17] 林幹《匈奴通史》(人民出版社,1986),页35。

[18] 武沐《浑邪休屠族源探赜》,《兰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页11。

[19] 《后汉书》卷12《卢芳传》,页505。

[20] 参见拙著《汉代的谣言》(浙江大学出版社,2011),页136。

[21] 《后汉书》卷11《刘玄传》,页469。

[22] 《后汉书》卷11《刘盆子传》,页480。

[23] 《汉书》卷99《王莽传下》作“刘圣”。(页4193)

[24] 《后汉书》卷40《班彪传上》,页1323。

[25] 《汉书》卷99《王莽传中》,页4119。

[26] 《后汉书》卷12《王昌传》,页491。

[27] 《后汉书》卷12《王昌传》,页491-493。

[28]《后汉书》卷13《隗囂传》,页514-515。

[29] 《后汉书》卷40《班彪传上》,页1323。

[30]《汉书》卷100上《叙传上》,页4208。

[31] 《后汉书》卷40《班彪传上》,页1323。

[32]《后汉书》卷11《刘玄传》,页473。

[33] 《后汉书》卷23《窦融传》,页798。

[34] 信仰层面的“刘氏复兴,李氏为辅”等谶言,比新莽末“人心思汉”思潮的生命力顽强得多,即使东汉灭亡以后,仍长期流传。据方诗铭先生的研究,两晋南北朝时期的武装起事领袖常改名“刘举”或“李弘”为号召,他如刘尼、刘根、刘灵助起事,其主事者也都冒称刘氏或标榜姓刘。晋末建立汉国的匈奴王族刘渊,也是为了“应谶”而改姓刘氏。(《“汉祚复兴”的谶记与原始道教—晋南北朝刘根、刘渊的起义起兵及其他》,《史林》1996年3期页1-6)

[35] 《后汉书》卷12《卢芳传》,页506。

[36] 《后汉书》卷12《卢芳传》,页506。

[37]《后汉书》卷13《隗囂传》,页524。

[38]《后汉书》卷13《隗囂传》,页525。

[39] 《后汉书》卷23《窦融传》,页801。

[40]《后汉书》卷13《隗囂公孙述列传》,页546。

[41] 《史记》卷30《平准书》,页1424。

[42] 漯阴,县名,西汉属平原郡,治今山东齐河县东北。

[43] 下摩侯国,《史记》卷20《建元以来侯者年表》指在猗氏县(页1041)。下摩,乡邑名,属河东郡猗氏县(治今山西临猗南)。

[44] 鹰,《史记索隐》引《汉书》作“雁”。煇渠,乡邑名,西汉属南阳郡鲁阳县(治今河南鲁山县)。见《史记》卷111《卫将军骠骑列传》,页2934。

[45] 禽,《史记集解》引徐广曰:“一作'鸟’。”(《史记》卷111《卫将军骠骑列传》,页2934)《史记》卷20《建元以来侯者年表》“禽棃”作“乌犂”,并称之为匈奴右王。(页1043)河綦,乡邑名,西汉属济南郡(治今山东章丘市西),确切地点不详。

[46] 铜离,《史记》卷20《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作“稠雕”,《史记索隐》引《汉书·卫青传》作“彫离”。(页1043)常乐,乡邑名,西汉属济南郡,确切地点不详。

[47] 《史记》卷111《卫将军骠骑列传》,页2933。

[48] 武沐《浑邪休屠族源探赜》,《兰州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页11。

[49] Shubutani, Tamatsu. Improvised News: A Sociological Study of Rumor. Indianapolis: The Bobbs-Merrill Company, 1966, p. 17.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