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分析哲学家写的历史小说

读完了徐英瑾教授的历史小说《坚：三国前传之孙坚匡汉》，我觉得这是一部可读性较强的小说。

我对三国故事兴趣不大，尤其是对东吴的故事没什么兴趣。关于历史小说，我读得很少，也就是高阳先生的书和梁惠王的书我读过一些。我觉得历史小说很难写，难就难在如何不让古人说现代话。也就是说，大多数人写的历史小说，都是一群穿着古代衣服的现代人在说话和行动。古人如何说话，如何行动，他们的生活环境如何，其实很多历史小说作者是不大考究这些的。当然高阳和梁惠王不是这样，他们尽量让人物具有历史感，尽量复现古代人的生活方式。

当我读完了徐教授的《坚》。我觉得作品在复现古人生活环境方面作得相当不错。大量的器物，用具，生活习惯，典章制度等写得很扎实，让人觉得作者一定是读了不少历史资料，案头工作非常细致。但这种背景知识介绍又不像某些小说那样直接在正文里面加以解释。而是尽量把这些知识和情节进行了有机的结合，比如第一部，孙坚和海贼胡玉为了争夺吴小姐（也就是年轻时候的吴国太）进行了五场比武，作者对他们用的武器和招式都作了细致的介绍。作者在采访的时候自述说，这些描写是向金庸致敬。金庸先生的确擅长写比武，能在比武之中写出变化和意外来。这个致敬值得肯定。

作者对人物的刻画，是通过一次又一次危机的解决来进行的，因此显得故事节奏很紧张。孙坚的故事一言以蔽之，是“平民的逆袭”。三国时代的政治人物，数孙坚出身最为卑微，他是一个瓜农的后代。曹操不用说是有后台的，刘备虽然只是皇族的没落分支后裔，但他读书的履历不错。他的老师是卢植，是当时有名的经学家，至少也得是相当于北大教授林毅夫这个级别的人物。那刘备也就约等于一个北大本科毕业生。孙坚则什么都没有，而他从一开始就确定了自己的目标：作一个官俸二千石的侯爵。在正常情况下，这个目标是一个绝不可能实现的mission impossible，但是，孙坚恰恰生在了乱世。只有靠着不断的平乱，才能靠军功实现他的阶层跃升。

在这部书的开端，孙坚是一个十几岁少年，瓜农之子，在书的结尾，他被封为长沙太守，实现了官俸二千石的目标。这个阶级跃升是通过打海贼，打越贼（民间造反力量），打黄巾军，打韩遂的叛军，应对各种政治势力而完成的。书里描写的整个上升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的危机。解决这些危机不能用常规手段，而只能出奇招，即通过自己的武力和智谋来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危机，以获得某些上层政治势力的青睐，从而通过不断地抱大腿来走通升迁之路。

但是抱大腿绝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各种政治势力处于错综复杂的权力场之中，普通人如果只是把自己的牌都押在某一派政治势力上，过早地站队，那不一定能够如愿以偿。孙坚的过人之处在于能够左右逢源，多面押宝，让任何一方政治势力都觉得他是可以拉拢的对象。而他在处理危机的过程之中又难免得罪一些势力，所以很容易弄巧成拙，搞得把所有政治势力都得罪了。因此每当政治大佬因为孙坚动了自己的人，而向他兴师问罪的时候，他总是迅速想到一套说辞来应对。因此我觉得如果说作者是向金庸致敬，那我宁可觉得他致敬的作品是《鹿鼎记》，孙坚对应的金庸人物不是别人，恰恰是韦小宝。

之所以说孙坚像韦小宝，不是说他没有文化，书中的孙坚是平民里面比较有文化的人，可以和人讨论王充的哲学思想以及佛学思想（这些部分看起来是一位哲学教授写的）。孙坚像韦小宝的地方是他经常面临“怎么办都是死”的死局，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他的职业生涯充满危机和冒险，解决政治危机的同时发现里面涉及不同势力的重重卧底。比如，他和他的朋友杀掉的某人是袁绍的卧底，于是他得整天提心吊胆袁绍会作一个局把他坑死。于是他就只好投奔袁术（在某些历史研究者看来，袁术提拔孙坚是他犯的最大一个错误）。结尾袁绍真的作了一个必死之局来坑孙坚，但是被孙坚走了一招看似非常简单的棋，把自己给解救了。

史书上面给孙坚的评价是“轻狡”，百度解释为“轻佻狡诈”。在我看来，小说对孙坚的塑造是从正面的意义上为这两个字作了一个辩护。汉语是很微妙复杂的，说他“灵活机变”就是一个好词，说“轻佻狡诈”就是个坏词，其实这两个词的意思是差不多的。不管是打击海贼还是剿灭黄巾军，都不能按照常规的办法，必须出奇招，不走寻常路。小说强调了孙坚的种种表现都是出于“不得已”，最大的不得已就是因为他出身太低微，在东汉末年这个非常看重出身的环境里，袁术重用孙坚而被所有人瞧不起这件事就证明了孙坚必须用一种“歪门邪道”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说，作者写出了“轻狡”二字背后的种种无奈之处。

可以说，作者肯定是把历史上的孙坚给拔高了，当然同时也把很多历史人物都给拔高了。在他的笔下，汉灵帝刘宏不仅仅是贪图享受的昏君，他还有和罗马人建立贸易联系而摆脱宦官干政的宏伟设想。作者在第五册之中引入的罗马文化元素，明显是寄托了现代人投射进去的世界主义理想（书中许攸和胡人女子朱诺对飙拉丁语的段落令我忍俊不禁）。

真实的孙坚是因为在襄阳的岘山追击黄祖军队而单枪匹马陷入黄祖的包围圈里被杀的。他和他的儿子孙策都是因为单独行动而被杀，可见这个“轻狡”的基因确有遗传。如果作者还会写续篇的话，我倒是想看看他是怎么为孙坚之死给出一个令人同情的解释（笑）。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部小说的质量超过了目前大多数人写的历史小说，非常值得一读。当然，作品的不足之处是若干语言和对话还是显得有点现代化，这一点不如梁惠王。毕竟梁惠王是文学系出身，对文字更为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