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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荡胜画

 zhb学习阅览室 2023-08-06 发布于上海

作者:石厉

雁荡山的美,颠覆了以往我对于山的认知。

对于温州,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山多,温州当地人说他们这里是“七山二水一分田”,想想七分山,二分水,足可让喜欢山水者精神亢奋。温州郊外很少有平原,到处都是青山绿水,从温州市中心出发,越过重峦叠嶂的群山,一不小心,闯入了一片稍显开阔的河谷之地。这是温州市乐清区的地界,下了车,站在宾馆前一条涧河的栏杆旁,看见对面山峦,峰头竟然是随意的、非规则的圆弧型。我心中大呼,黄宾虹山水画中远处的山峰就是这个形状。以前我偷闲临摹虹叟的画作时,一直以为那是虹叟臆造的,原来前人所谓“师法自然,中得心源”,皆为不虚。类似这样的山峦,自然、随意,在虹叟淡墨的晕染中,常常出现与龙云、豹雾混同的妙境,这样的笔墨,在这里终于找到了依据和原型。当我还在遐思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句:“雁荡山到了”。

我将这些山峦指给别人看,当地一位朋友轻描淡写地说,这不算什么,晚上领你们看雁荡山。

夜观雁荡山,让我疑窦丛生。由于我视力不好,对夜游雁荡山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吃过晚饭,夜色已浓,在导游的带领下,我们顺着河谷进入雁荡山景区。蜿蜒小道上有铺设的地灯,走路不太费劲,脚下是明亮的,但四周却是黑魆魆一片,只感到还寒的春风拂树时发出一种阴森的呜呜声,导游晃动着手电筒说,看这个山头像什么,那个又像什么,这个是什么传说,那个又是什么传说。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想听,我知道那些杜撰的故事,与大山的关系不大。正在迷茫间,突然抬头看见群山被莫名其妙的光线瞬间照亮,在浩大的苍旻之下,层层叠叠的山峰,像一束献给太空的牡丹花,巨大而重楼般的花瓣,虽然失却了真花的妖冶和多彩,但它的庄重和斑驳的岩石色,焕发出古老沧桑的岁月感,是时间在巨大山体上盛开的奇花,是宇宙在夜色中盛开的牡丹。这朵硕大的花,底部是黑暗的,只有顶部被一片巨大的光芒所笼罩。雁荡山唐以前人们叫它“芙蓉山”,因为它的某个峰峦就像一朵盛开的芙蓉,由此而得名。

后来雁荡山大概还是因为大雁和芦苇荡而得名。想必秋天的时候,山顶的湖水充盈,北方大雁南来,湖里一片白茫茫的芦花,犹如天上盛景。那时候的雁荡,秋意绵绵,云雾缭绕。而逢此暮春时节,雁荡山顶的湖水干涸,也无大雁,更无芦苇,雁荡山不成其为雁荡。雁荡山不成其为雁荡的时候,可能才真正显露出了雁荡山的原型。虽然山里的瀑布没有那样汹涌,但也让山与水的界限变得更加分明,又一次显露出巨大花朵的造型。

它的形状像一朵花,看来也不是没有根据。但照耀它的光芒从何而来呢?我赶紧问身边紧随而来的景区管委会负责人、当地文史学者胡念望兄:“不知从哪儿来的光芒?”

他说:“是几十里外大海的光芒将夜晚的雁荡山照亮了。”

我有些不解,几十里外的大海如何将山峰照亮?从逻辑上推断,应该是几十里外的大海将雁荡山上的夜空照亮,然后被照亮的夜空再将雁荡山的峰顶照亮。不过这夜空深邃无边,不知如何照亮?细细想来,也经不住考问。要解释清楚一团混沌的物质本身,并非易事。像我这种长期沉浸于表象世界的人,过于倚重自身的感觉,感觉之外的东西,容易被忽视。所以我也同时习惯了以“我思故我在”的方式反证自我。譬如刚才我看到的山峰如花瓣一样盛开,随着继续行走,又忽然不见了。我返回来问同行者刚才看到了什么,他们都显得非常茫然,不知我所指为何。但由于他们每个人脸部的表情复杂,我相信他们各自都会拥有对这次夜行的独特观感。即使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空间,在夜晚的迷幻色彩中,大家所见也不尽相同,此乃唯识的奥妙所在。

关于雁荡山,出尘者似乎有更为独特的体会。宋朝诗僧释惟一在《雁荡山》一诗中描述:

四海名山曾过目,就中此景难图录。

山前向见头白翁,自道一生看不足。

常在此观山的白头老翁,也说自己耗尽一生都领略不尽雁荡山的绝佳风景。因夜游雁荡山思绪起伏,为了平息胸中波澜,当晚回到下榻之地,借着房间昏暗的灯光,在手机上写下一首小诗:

被东海之光摇曳的

天空下,幽黯的山头

突然攫住了我,灌满了我的身体

不仅是一朵妖娆的墨牡丹

与我纠缠,我沉静的脚步之上

万壑在奔腾,我也在奔腾

有的山头浑圆,是一种

在风雨持续的剥蚀下不得不圆的圆

有的山头刻薄,它所剩

无几,又怎能不刻薄

还有的山体被看不见的刀斧

毫不迟疑地劈开

它的内部干枯、冷峻

受创之后壁立千仞

渗出的水,犹如橘子剥开后

的液体,纤弱而缠绵

它们时而仰面,时而俯视

也许天才画家的水墨

才能抵达它们自身的洞穴

我渴望,用墨色还原我

但我是迟疑的,因为我早被质疑

我只听见在黑夜的斜坡上

爬行的我们,试图探究每一处

模糊的细节,而复杂的具象

装扮成刚认识你的人

用最简单的方式表示沉默与温和

(夜游雁荡山)

第二天,在雁荡山的游览中,又收获了许多惊艳。

我小时候在西北的黄土高原生活过,曾经看远山与远天几乎同色,天是淡蓝色,山不过就是深蓝色。远山在天底下以自己的方式划了一道道隐隐约约的曲线。那一条条曲线让我琢磨了好长时间。那时候总以为,山那边,也许就是我们终究要去的地方。

大山,与河水一样,成为了我们所处世界各种复杂关系中的一个重要界限,是此与彼的分界。

在此岸世界的生活中,山给予人们许多的帮助。人居最好的自然风水就是背靠大山,山能让人赖以为生,山乐善好施,山恩赐人太多,所以古人认为仁者乐山,山也是仁者的比拟;山因其高大,又是长寿的象征,又因山也是仁者的体现,故仁者寿,这里又引申出一种思想中的互证或因果关系。正因山脉在大地上隆起,古代的风水学家,也将其当作是龙脉的征兆。山让人无比尊敬,古诗中说,高山仰止,此已成为人们对山表达无量感念最为经典的熟语。人们常常像打量一位巨人一样打量某一座山,山值得人仰视。

确实许多山,只要你仰视它,就足可领略它的风采。

譬如喜马拉雅这座地球上最高的山脉,在佛学典籍中,将其描述为世界的中心,称作须弥山,其在梵语中与喜马拉雅山同音。主峰为珠穆朗玛峰,海拔(岩面高)8844.43米,非杰出的运动健将难以登临,但因其高大巍峨,人们只在远望中可知其轮廓和面貌。至于传说中说有神仙居住其上,那只能靠人们的冥思和想象。五岳之首的泰山位于山东省中部。孔子曾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大概泰山因孔子而闻名,从秦始皇到清朝,为了显示自己君临天下的理所当然,先后13个王朝的帝王曾亲登泰山封禅祭祀,另有24代帝王遣官祭祀。当诗人杜甫三十多岁,第一次科举考试失败后,第二次出游时,来到泰山脚下,写下了著名的《望岳》一诗。

他并未登临泰山,但在望山的过程中,对泰山的描写与领悟却非常精彩。这首诗每一联都光彩照人。第一联是说,泰山横跨齐、鲁两地,它那青绿的山色,却绵延未尽。腹联从阴阳、光影以及层云、归鸟写其崇高,尾联,虽然明确未登山,但意象中,俨然是一位登临绝顶者的眼光与自语。

从外在的角度描写山,达到极致的,大概还要数苏轼对庐山的描写。苏轼《题西林壁》一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最后两句,成为千古名句,直言要认识庐山的真面目,还必须要在山外看山。也就是说,要看清庐山的本来面目,还必须要像杜甫望泰岳那样远望之,而非进入庐山、攀爬庐山,这样的格言警句,几乎影响了人们对于山乃至对于所有事物的认识方式。极端的认识方式,总是那样脆弱。

当我走近雁荡山的时候,这种看山的方式,彻底被颠覆了。

相反,认识雁荡山,绝不能跳出雁荡山观山,只能进入雁荡山腹地,才能领略雁荡山之丰富、雁荡山之精彩。雁荡山不只是外形高大那样简单,你如果不进入雁荡山,非一步一景、逐渐深入地体会雁荡山,那你确实对雁荡山就一无所知。雁荡山就像一位深沉不露的高士,你必须走进它,才能领略到它的堂奥高深。

因为有了夜游雁荡山的震撼,白天的游览中,一开始我还是远离集体,独自探索。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著名的灵峰,有时看它像一只帆,再看像一把剪刀,又看是一条朝天鳄突然跃起,走几步又是一对情侣相依,转头却变成啄木鸟,忽而又是一只即将奋起的雄鹰。同一个山峰,盯着看,一步一形,如历幻境。

偶然直视近处的山岩,有的岩体是大斧劈,有的是小斧劈,有的是披麻皴,有的是解索皴,有的是折带皴,有的是荷叶皴,传统山水画中的皴法千变万化,都来源于大千世界物体所呈现的差异,事物的表层有多少种变化,就有多少种水墨书写的语言。令人叫绝的是,我竟然在一个岩体上发现了鱼鳞皴乃至龙鳞皴,这大概是雨水与山风长期浸润、剥蚀的结果。但呈现在岩石上,顿时让你感到神秘莫测,浮想联翩。当然放眼望去,大部分山体更适合黄宾虹笔下的柴草皴,凌乱、短硬的线条,堆积在一起,显示出春天里雁荡山的蓬松和苍劲。历史上诸多画家都痴迷雁荡山水。最早元代李昭曾绘过《雁荡图》,元代黄公望曾画有雁荡的《龙湫图》,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画有《龙湫观瀑图》,明代叶澄的《雁荡山图》也是古代有关雁荡山画作中的优秀之作。在近现代山水画家中,我最服膺黄宾虹,虹叟是宋元明清以来,中国山水画的集大成者,他曾于1916年游历雁荡山开始,一生中四次游历雁荡。1931年5月,66岁的黄宾虹从上海出发,乘船经舟山、坎门进入乐清,在温州诗人、文献学专家梅冷生的陪同下游雁荡山,并赠梅冷生《观瀑图》。黄宾虹写有《游雁荡日记》《雁荡纪游》,著名的画作有《雁荡山巨幛》《大龙湫图》《三折瀑布》《响岩三景》《铁城壮观之图》《雁荡记游册》等。他为了观看烟雨中雁荡山峰的美妙奇幻,曾冒险翻越谢公岭去东外谷看老僧岩,将自己淋得像落汤鸡,他却不无得意地说:“我看到了雁荡的奇峰怪石,做个落汤鸡有何不可。”黄宾虹一生画有大量有关雁荡山水的画作,并留有数十首写雁荡山的诗作。他在一首《梯云谷》的诗中写道:“别溪雨脚虹收霁,远树村头水拍天。”他被雁荡山的山水所迷,可见一斑。画家頼少其先生曾记叙:“他(黄宾虹)送我《雁荡山写生》卷子,一共32张,他的写生,主要是勾山的轮廓。那笔墨线条真好。”著名画家陆俨少1963年首游雁荡山,后来又多次重游,他曾说:“世人多重黄山,故黄山画派,大行于世,我独爱雁荡,认为远较黄山能入画,它雄奇朴茂,大巧若拙,厚重而高峙,似丑而实秀,为他山所无。”自从他游览雁荡之后,他笔下的那些符号式的山峦、云水等,其原型应该大都来源于雁荡。

画家,尤其是山水画家,对山水异常敏感,不像诗哲,容易沉入内心的幻象,对山水的绝佳常常无动于衷。

出神入画后,再观灵岩寺。灵岩寺在灵岩之阳,始建于北宋太平兴国四年(979年),宋太宗赐御书经,真宗赐额“灵岩禅寺”四字,仁宗赐金字藏经,号称“东南首刹”。灵岩寺虽小,但占尽山水之精神。它藏在无数峰峦中,静观山中奥妙,独参岭上风云。坐在寺前,观各种形状的峰峦耸立,如“观音大士图”、“卓笔峰”、“卷图峰”、“双鸾峰”,高峰环峙,在这些庞大的诸峰中间,还夹杂着许多零碎的小峰,也是造型奇特,令人目不暇接。沿着灵岩寺右后方绕过一块巨石,水声如雷,瀑布撞击在山崖上,水雾弥漫,冲出雾阵,一道飞流由空直下,刷出一道白色的光练,真如李白写庐山瀑布的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一般,但快到碧蓝的潭水时,又抖落成无数的水珠,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千万颗银珠四溅。这就是有名的“小龙湫”。小龙湫的背面就是卧龙谷,俗称石船坑,此处曾是电视连续剧《神雕侠侣》的外景拍摄地绝情谷。为了爱情,小龙女曾从断肠崖一跃而下,重情重义淡看生死的剧情为山崖的险绝之美,增添了不知多少诗意江湖的浪漫。文学戏剧另一面的作用还在于,它将虚幻的深渊展示给你看,是在明确无误地警示你,到此为止。

路转人回,耸立在灵岩寺前的是南天门,左边是展旗峰,右边是大狮岩,岩上是高高耸立的天柱峰。天柱峰高约266米。在两峰之间,有传统节目要表演,人群仰首以待。一会儿,只见一人随着绳子的飞荡,顺着天柱峰陡峭的悬崖开始下滑,动作敏捷而矫健,大概十多分钟后,表演者才从耸入云端的山岩下到了山脚,众人都啧啧称奇,鼓掌喝彩。大家思忖,这身手,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相传这项目最早来源于在雁荡山采药的药农,他们常常要在峭壁上采集罕见珍贵的药材,自然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绝世神功。此项表演刚结束,另外一项表演又要开始了。只见在高高的天柱峰和展旗峰之间,紧紧地绷着一条钢丝绳,有人从天柱峰的那端,要沿着钢丝绳滑到展旗峰这端,其中的惊险让人胆颤。尤其像我这种疑似有恐高症的人,想一想,心里就像顿时张开一条万丈深渊,整个人都要往下掉,让人腿软心慌。此项表演,已经开始了,看起来像一个猫一样大的黑点,开始在钢丝绳的一端缓缓移动。为了不让旁边的人看出自己的紧张,我强装镇静,仰着脸,咬紧牙关,握紧拳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在缓缓移动的黑点。我发现这种紧张的凝视反而是消除紧张最好的一种方式,慢慢的,自己的精神就有所放松。当那个猫一样大的黑点滑到中间时,他开始绕着钢丝绳翻起了跟斗,这让我又一次为他捏了一把汗。当然我知道,最后肯定平安无事,可是这个过程,看起来的确是一次巨大的冒险。持续了十多分钟,就像过了个把小时,那黑点终于滑到了展旗峰那一端。人群中响起了鼓掌声和吆喝声,然后刚才团聚的人群突然四散开来,仿佛一场游览的盛宴达到了高潮,然后高潮过去,人的精神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想想也是,犹如一幅山水画,当画师即将收笔之时,颇感美中不足,在悬空的盘山道上又画了两个小小的点景人物。雁荡山的风景,一年四季不同,亦因观赏者不同而不同。我看到的也只是雁荡山小小的一个角落,据说雁荡山何其大也,峰峦与水口何其多也,处处、时时,景色宜人。但是无论如何,你都要身临其境,亲自体会方可心领神会。苏东坡说“江山如画”,言下之意是说江山不如画,那么才将江山比作画,但对于雁荡,我感觉应该倒过来说才准确,那就是雁荡胜画,画也画不尽。它的美,让我渴望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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