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诗品 | 384期 | 王西平:汉德克的第九王国

 置身于宁静 2023-08-08 发布于浙江

图片

汉德克的第九王国

王西平

(一)

第三种人

这几年世纪文景陆续推出了奥地利著名作家彼得·汉德克作品,已经出版面市的满满八大本,令人颇为欣喜,我案头就有三本,分别是《骂观众》、《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和《去往第九王国》。 从2013年年初一直到现在,陆陆续续在读,但还是读得太慢了,说生活琐事杂事袭扰,那肯定是借口,主要原因还是,在笼罩的天才的光辉下,真心不想错过任何一个革命式的文字,更不想错失在每一个篇幅里突然蹦出来的汉德克。

1942年,汉德克出生于奥地利克恩滕州格里芬一个铁路职员家庭,并度过了他的童年时光。

克恩滕州是奥地利最南面的一个州,绝大多数为日耳曼民族,也有部分斯洛文尼亚人,常常因为民族权利或双语问题引发激烈争论,这一点,从汉德克的小说《去往第九王国》中可窥见一斑。

汉德克的母亲是斯洛文尼亚人,嫁给了一个有妇之夫,但是没有等到汉德克出生,这位生父就离开了他们,后来,母亲就嫁给了一位军人,在这位德国继父的影响下,汉德克和母亲度过了最痛苦的一段时光,“汉德克曾这样描述那段记忆:“我看到了他酗酒无度的模样,看到他无尽地饮酒把钱都挥霍掉,看到他打我的母亲。我十一二岁的时候,能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响亮的耳光声,我永远忘不掉这一切。”

在汉德克27岁时,母亲终于不堪重负,自杀身亡。

童年的记忆,对汉德克的创作造成了很大影响,正如汉德克自己所言,读到的和我描写的是一回事。年轻时代的汉德克他打扮得像约翰·列侬,戴着眼镜,长头发,不仅如此,他在剧本里还向约翰·列侬致敬,那个时候他这么受欢迎,跟当时德国、奥地利包括欧洲整个的思潮有关系。

精神的叛逆,思想的异端,付诸于艺术创作,使得汉德克的语言,不论是剧作、小说还是诗歌,均显得无比桀骜、诡异,且富有节奏和诗韵感。也许读惯了那些气贯长虹的作品的人,读汉德克兴许有不少不适感,然而有些作家生来就是为这个世界制作“刀子”的,汉德克的刀子就是这样在词语间闪闪发光,强硬而又犀利地刺入人类的痛处。

按理说,能将故事讲得头头是道,且情节结构布置得烫贴有致,应该算是能手了,但是汉德克却蔑视这样的作为, 2006年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面对“作品缺少情节和谋篇布局”的质疑时,他毫不客气地回击道:“我讨厌情节,我本就不是一个擅长耍诡计的人”。

相比小说的种种“诡计”,这个世界的现实却比小说更要诡异多变的多。汉德克一向被认为是政治上的异类。尽管他用德语写作,却从未放弃对斯洛文尼亚祖先语言的膜拜和追溯,比如在小说《去往第九王国》中,通过回忆二十五年前的一次旅行来完成他有关根性语言的所有情结,为此不惜一切代价持续批判西方社会的战争观。

图片

毫无疑问,汉德克是一个非常激进的人,童年特殊的经历,加之成年以后对美国朋克文化、摇滚乐以及流行文化的深度迷恋,他的个性越来越彰显,对控制文学话语权的欲望也越来越激进,1966年,七四社在美国举行了一次例会,其中就有君特·格拉斯,同时也迎来了一位不请自到的砸场子的人,这人就是汉德克,正当格拉斯发言的时候,他突然指着格拉斯的鼻子破口大骂,大概意思是,说格拉斯的小说根本是没有意义的,他的小说已经只能反映二战,然而二战已经是一个被遗忘的词了,现在人们更多的关注60年代美国对西德曾经的控制,对越战对亚太的控制,所以他觉得格拉斯完全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应该下台了。很显然,这是一次向文学话语霸权的叫板,似乎预示着汉德克敢作敢为,有性格有风格,并宣告了相比68一代革命性文学的诞生。

对于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的汉德克来说,其思想深受欧美68思潮的影响,他就是一个反战、反权威、要求自由,要求重新清算德国纳粹的激进分子,就是一个应运而生的嬉皮士。即便有人对他的种种粗暴的行为表示质疑,认为真正的文学革命绝不等于粗野的砸场子行径,然而谁又能了解他内心的真实,德克本人曾表示:“我是孤独的,而当人孤独地活着时,会有某种倾向,觉得自己是个罪犯,或者觉得自己是个伟人。两种倾向都是危险。我既不是罪人也不是英雄。我是第三种人。”我想所谓的第三种人,其实就是与那个粗野的汉德克背道而驰的人,是远离“两种危险”的中庸之人,是一个只想利用激进手段引人关注的人,说到底,他就是一个只想始于文学终于文学的人。

图片

(二)

颠倒的句群

对大多数中国读者而言,汉德克是一位熟悉的陌生人。一部分读者最早通过绿原先生翻译的《颠倒的世界》认识他的。,

……

我站着躺了下来;

我没张开眼睛,眼睛却张开了我;

我没听声音,声音却在听我;

我没吞水,水却在吞我;

我没抓东西,东西却抓着了我;

我没脱衣服,衣服却脱掉了我;

我没用话语来劝服自己,话语却劝阻我相信自己;

我向门走去,门柄按住了我。

百叶窗升起了,夜却落下来,

为了喘口气,我沉没到了水底。

……

对于类似的语言风格,想必熟悉汉德克的人并不陌生,如果有人先读汉德克小说,后读诗歌,那他一定会认为汉德克是在用小说写诗,如果先读他的诗,再读小说,这种想法一定会倒过来。不过我认为后一种阅读体验更为普遍和真实,因为上世纪80年代初期出版的《世界抒情诗选》中收入了汉德克的这首《颠倒的世界》,使得他最早以诗人的身份进入中国并为中国读者所了解, 而且,我相信汉德克骨子里就是一个朋克,一个诗人,他将诗歌的语言,带入到了戏剧中,比如他23岁时写的惊世剧作《骂观众》,通篇读来充斥着这种复调式的语感,几乎每一个篇幅,第一个段落,第一个句子,都可以重新切割、组合,甚至直接搬来便成为一首《颠倒的世界》。

图片

比如《骂观众》有一段是这样的,我将它排列成分行:

我行走了

我漫无目的地行走了

我目标明确地行走了

我在路上行走了

我在禁止行走的路上行走了

我没有走在该走的路上

我在漫无目的地行走是一种罪孽的路上行走了

当你可以漫无目的地行走时

我目标明确地行走了

我在禁止有目的行走的路上行走了

我行走了

……

这样的情况在汉德克的其它作品中俯拾即是,词语与词语之间几近不搭调,句与句之间几近不协调,阅读的气场时不时会被作者刻意折断,“无理头”式的表达,使整个“汉德克”作为主体“我”显得很突兀。这恐怕与戏剧过度强调和渲染人物主体的特性有关,由此看来,汉德克作为一个德语作家,深受德语表现主义的影响。

关于表现主义,绿原在《关于德国现代诗的几个流派》一文中有过这样的表述:“不论是在戏剧中还是诗歌中,表现主义者多采用感叹式和省略式,常省略动词或冠词,一般被称为'电报体’”。异化,狼狈。

这样的“电报体”在汉德克的小说中几乎布满通篇。再摘《推销员》中的一段话,并排成分行:

……

现在的寂静只是期待的回答到来之前的寂静

他们正吃着很难消化的饭菜

门被毫不费力地打开了

捧着托盘的手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泡沫聚集在一个障碍物前

思考一下子又变得惬意

这是一只软木塞的爆响声

图片

这些被打上了马赛克效应的句群,在小说中出现,加强了文体异化的效果,每一个读者读到这样的句子,难免很棘手,这些句子似乎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用电报机打出来的,句与句之间都形成了无序的张力,可是每个句子都有各自的画面感,然后将所有的画面连缀起来,就是一幅完整的故事情节。诗歌的图像?如果很难理解,那么海德格尔已经描绘得很清晰了——阳光投射到林荫地的场景。这就是诗歌。它源于万物的自动造化,源于光线、空间,也源于汉德克哲学的思考。

他打破了传统的叙述风格,使得小说结构显现出前所未有的新奇感,但他又不沉湎于单纯的文字游戏,而是将这个主体的,不安的社会印证在了每一个阅读者的体验中。

这就是汉德克的厉害之处。

对于德国的“表现主义”,绿原寥寥几笔,并没有说透,也许同样是德语写作,却又限于汉德克的奥地利身份,绿原先生并没有涉猎到针对有关汉德克的论述。在我看来,要想真正了解汉德克的语言精神,细读《推销员》便可心知一二。

这是一部混乱的小说,没有情节,没有故事,乍一读感觉像是侦探小说,但更多地倾向于对事实的纪录,和现象、心理逻辑上的论述,也就是所谓“这部小说要表现的不是这个主人公本身,而是'秩序与无序’的辩证交替”。

在对于死者的描述,汉德克不惜笔墨,不过对细节的“呈现”不是目的,制造“秩序与无序”才是他所希望的,“通过描述,死者周围的无序变成了一种新的秩序,所以,无序的消除只会导致新的无序产生。”秩序的意义不在于人物的不在场,而是当人物真正出现时,秩序才将成为一种秩序,但这也充其量只是一种表象的秩序,真正意义的秩序是:当这种表象的“秩序被那公然的谋杀打乱时,那么,那个之前所描述的秩序才显得意义重大。”

《推销员》在语言叙述与揭示现象上的启示就在于:谋杀仿佛不是发生的,它是被发现的。秩序与无序,才是汉德克诗性语言的核心。

汉德克不论是在诗歌,还是戏剧、小说上,最大的贡献在于,打破了和谐。对乐音、韵感与形式上的严整性的破坏,使得固有的图像变得支离破碎。语言的内部张力,又使得诗性语言的镜面显得极为“丑陋”,一切写作的行径在他那里,都成为了一种拆除栅栏式的行为。 这种丑陋,不是毁灭,而是复活:在混乱中交融,每一个意象相互穿插,彼此抵触,却永不得消解……

图片

(三)

梦境与盲窗

在汉德克自传彩色的小说中,有一部小说不得不提,那就是《去往第九王国》。

汉德克从小就听母亲讲述两位在二战中身亡的舅舅的故事,他们曾是斯洛文尼亚的游击队员,后来在苏联战场上,为希特勒送了命。大舅曾在南斯拉夫的马里博尔(现为斯洛文尼亚的城市)学习农学。正是这位学习农学的舅舅在《去往第九王国》中,摇身一变成为“哥哥”,而汉德克以菲利普·柯巴尔的名义化身为“弟弟”,他离开家乡,进行了一次寻找柯巴尔家族的源头之旅。

小说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盲窗”,主要讲述菲利普童年的记忆。

一开篇,汉德克就交待了他此次之行的目的,“我追寻着失踪的哥哥的足迹,来到了耶森尼克……当时我还不满二十岁”,紧接着又用一句话描述了他的家族背景,“在位于林肯山村的家里,有年迈的父亲,多病的母亲和那个精神错乱的姐姐。”

图片

从一开始,家族的荣耀驱使着柯巴尔向着理想王国进发,以至于到了耶森尼克边防,面对严格的审查,他自豪地亮出自己荣耀家族的底牌:他告诉那些守护在这块土地上的边防士兵们,一个叫Kobal的民族英雄你们该知道吧?他就是我的祖先,一个托尔敏农民大起义的首领。为了进一步震慑对方,他又搬出了祖先的警句:皇帝不过是一个“仆人”而已,人们要自己来掌管一切事务!果然,柯巴尔“不用出示现金”就顺利获准入境。

一路旅行,梦境不断,柯巴尔梦见自己的家人,病怏怏的母亲不是和善的化身,而是恐惧,震憾,甚至是“一种对更大的梦的神迷。”在他的家里,还时时充斥着父亲的咒骂,姐姐的自言自语,柯巴尔从这些“病态”的人物形象与近似癫狂的举动中,似乎看到命运对自己的描述,“我由此不仅认识了自己,而且也看到自己命该如此”。在村子里,柯巴尔又面临着更大的考验,作为“林肯山村人”通常被“胡姆查赫人”追踪,部落之间的孩童游戏,却显现着诸多凶险和甜蜜,面对死敌,柯巴尔的经验是:在这个集体里,“没有人会把别人称作朋友”,但事情也并不是那么糟糕,即便是“好邻居”,也不会因为“无休无止的争吵”而导致“持久的敌意”。

书写起柯巴尔的寄宿生活,汉德克用“乡愁、遭受压抑、冷酷、集体坐牢”这些词汇来形容,这让我想起Tim Burton来,这位美国导演在80年代早期做的一部黑白动画短片《文森特》,以灰暗,阴郁,忧伤,诡异的手段,再现他童年的精神世界,影片的旁白由Tim Burton亲自操刀,细细读来,亦如汉德克笔下的柯巴尔:

图片

文森特马洛伊是个七岁的小男孩

他总是彬彬有礼,还很乖

和同龄人相比,他相当友善、懂事

但他一心想变成文森特普莱斯

他不介意与妹妹、狗还有猫一起居住

尽管他更想和蜘蛛及蝙蝠为伍

“我的灵魂,会从那团在地板上漂浮的阴暗/被擢升么——永不复还!”

阅读汉德克,恍惚觉得爱伦坡的诗歌时时回荡在“自由王国”阴暗的斜坡上,其实真正“永不复还”的是一个关于传奇家族的湮灭:托尔敏农民起义之后,格里高尔 柯巴尔的后人被驱逐出伊松佐河谷地,从此他们成了奴仆族,流浪族,“哪儿也没有居住地,注定永远就是这个命运”,更可怕的是,作为被驱赶的一族,他们永远无法说出祖先的语言——斯洛文尼亚语。语言的禁锢,使得他们以死寂的沉默来换取伟大的救赎。每个人的愿望就是“望着西南方,南向西南方,回到西南方去”, 因为那里有他们梦牵回绕的故土。

对于盲窗,想必每个人并不陌生,比如在寺庙里,发现有很多盲窗,全是假的,为什么?据说是为了防止小和尚分心,既然如此,又何必要画上那些盲窗呢?这里面就蕴藏着巨大的禅学。

图片

在《去往第九王国》中,第一章节就是“盲窗”,但并非什么禅意,汉德克笔下的盲窗作为一种铭心的记忆完全被符号化。 不论菲利普·柯巴尔走到哪里,盲窗总会以“反复自我叙述”的身份出现:在从小生活的村子里,盲窗“恰好就开在那座最小的建筑物上”,像一个不存在的门房,更像是一种诱惑,一种捉弄;在火车站的侧墙上,盲窗“呈现出像墙一样的白灰色”,反射着阳光的假象——这种有意无意的注视,基于四十年前“哥哥”因患眼疾而失去一只眼睛的事故……

这注定是一条寻求自由的路子,当真正抵达南斯拉夫时,菲利普·柯巴尔被眼前的景象所振奋:“它比一个想像或者感受要更多——那是一种确信,终于在度过了二十年人生之后,在一个没有地位的国家里,一个冷酷的、不友好的、吃人的产物里,踏上了通往一个王国的门槛。”人性的呼唤与拼搏的终极意义就在于此:在祖先的国度褪去国籍,成为一个“无忧无虑”的自由人,当真正踏入人群的一刹那,“存在”的意义瞬间放大。

与此同时,在新的国度上,又一个盲窗融入了这种“存在”,仿佛所有的目光被吸引到了这个世界王国的中心,这并非由于盲窗“出现在谷坡上”,或者说“镶嵌在一座高大建筑物的阳面”,只因为,在菲利普·柯巴尔看来,每一扇王国的盲窗都具有独一无二的特性,且其自身蕴藏着诸多的不确定性:“它给人的印象来自那看不到的习以为常的东西,来自那应该存在而不存在的东西:那无法透过的东西。”我想,这就是理想王国的气度,可以终止一切纷乱而提升内部沉默的气度。

图片

2014年10月8日 草稿 转载请告知作者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