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9月,晋南浮山县,太岳军区司令员陈赓接见一位被俘的国军中将旅长。此人名叫黄正诚,是当时中国军人中罕见的高学历者,曾就读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德国陆军炮兵学校,和希特勒都谈笑风生过的,他也自视甚高,人称“百战百胜将军”。 黄正诚满脸的不服,愤愤不平地说:你打仗不讲规矩! 陈赓莫名其妙,忙虚心向他求教,黄正诚喋喋不休地说:你懂不懂战术啊,知道什么叫步兵操典啊,就会偷偷摸摸地乱打,真正拉开架势打,你们是打不过我的…… 陈赓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顿时失去和这位高材生探讨战术的兴趣,摆起脸一本正经地说:你站在人民的对立面,不管按什么规矩打,都会败的。 三个月前,国民党悍然发动全面内战,晋南也陷入战火:盘踞西北的胡宗南部自风陵渡、茅津渡东渡黄河,沿着同蒲线横冲直撞而来,山西土皇帝阎锡山应声而动,自北面夹击太岳解放区。不过,阎锡山在上党战役中被打怕了,只想保存实力,所以在临汾、新线一带按兵不动。 考虑到这种情况,陈赓迅速制定作战方针,以一部牵制阎部,集中主力,准备在运动中歼灭胡宗南部。 陈赓和胡宗南是黄埔一期的同学,上学的时候,两人因为理念不合,经常互打嘴炮,甚至发展到拳脚相加,不过,自从分道扬镳后,这还是第一次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陈赓似乎毫无压力,笑着对政委谢富治说:我这个老同学,就像一个赶着大车的马夫,把崭新的美式装备送给我们,我们是不是该准备点鞭炮,热烈欢迎啊。 谁知,胡宗南不按常理出牌,部队走到运城的时候,忽然停在原地,这下陈赓急了,埋怨道:老同学,你不运动起来,我怎么有消灭你的机会呢? 他召开作战会议,侃侃而谈道:当务之急是调动胡宗南继续北上,我决定率主力北上,佯攻洪洞、赵城、霍县、灵石等地,诱使胡宗南北上增援,我们再掉过头包他的饺子。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道:这是我们四纵头回和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军队交手,必须打好。 话说陈赓率部刚刚离开位于翼城的司令部,抵达第一站浮山,他下令安营歇息,自己美美地泡上一壶茶,哼着小调,正准备享受一番,电话响了,话筒里传来一个既焦躁又略带兴奋的声音,留守翼城的参谋长刘忠报告说:司令员,胡宗南的部队开始进攻了,先头部队两个旅已经逼近闻喜,孤军深入,各部分散,这是难得的歼敌良机! 陈赓大感意外,摇头道:这个胡宗南,老是给我制造惊喜。 他立即将政委谢富治、副政委杨奇清、副司令员韩钧请来,轻松地宣布道:胡宗南老弟体谅我们行军辛苦,主动出招了,部队立即掉头返回,和他过过招。 陈赓致电刘忠,吩咐道:我一时赶不回去,现任命你为战役总指挥,给你七个团。 他虽然在言语之间高度藐视胡宗南,内心可不敢掉以轻心,叮嘱刘忠道:我军大多数官兵还没有和中央军正面交锋过,心里没有底,注意搞好战前动员。胡宗南是蒋介石的嫡系,实力不容小觑,我们的胃口不要太大,要一口一口吃,吃掉他一个团,至少要集中三个团、四个团甚至两个旅的兵力,如果一个团啃不动,那就吃掉他一个营。总之,要争取打歼灭战,务求全歼。 当晚,细雨蒙蒙,天地间漆黑如墨,我军六个团的战士在泥泞的山道上飞速奔跑,当黎明的曙光从地平线漏出时,他们已在闻喜城外就位。 胡宗南的先头部队大摇大摆地开进闻喜,而主力还在夏县以南磨磨蹭蹭地集结,这不是主动送人头吗?刘忠果断下令出击,战士们如猛虎下山般跃入敌阵,第一天就全歼第31旅直属队外加一个团,第二天全歼另一个团,顺手灭掉匆匆赶来增援的两个营。 第三天清晨,刘忠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守在作战室的桌前,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原来是陈赓带着几名参谋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而回,陈赓一团火似地飞奔到他面前,忽然一个打躬作揖,亮开大嗓门道:哎呀,刘总指挥打得好呀! 刘忠被逗得想笑,奈何他已五天五夜没有合眼,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陈赓看在眼里,“严厉”命令他休息,只见刘忠往旁边的小床上一倒,眨眼间便响起雷鸣般的鼾声。 陈赓接手指挥工作,又打了两个胜仗。胡宗南部开始收缩防守、固守县城,双方形成僵持。 此役,陈赓以两万之众歼敌五千余人,也是我军对美械装备的国民党军首次作战(比粟裕在华中七战七捷的第一战要早近一个月)。 胡宗南部在闻喜一败涂地的时候,北边的阎锡山长官不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将部队北调——原来,我晋绥军区在晋北频频出击,阎锡山疲于奔命,只得拆东墙补西墙,灵石至洪洞一带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保安团。 陈赓瞅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起同蒲路战役,半个月内连克五城,切断了胡宗南、阎锡山之间的联系。 胡宗南恐慌不已,忙飞赴运城,召集众将开会。他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地说:我已命令整编30师从关中防区开赴晋南,另外,整编第1师第1旅也将从洛阳北上汇合。 话音未落,举座哗然,第1旅是胡宗南赖以起家的部队,是嫡系中的嫡系,战斗素养在国民党军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号称天下第一旅(但比抗战中异军突起的“五大主力”还是略逊一筹),被胡宗南视为心头肉,轻易不肯出阵。胡宗南不惜打出王炸,可见他对胜利的渴望有多强烈。(注:整1师的另外两个旅已在晋南集结) 胡宗南帐下大将、第38集团军司令董钊亲自督战,沿着同蒲线缓缓而行。这次他们吸取了教训,部队齐头并进,相互之间绝不拉开太大的距离,而且每到一地宿营,必定会预先侦察地形、构筑工事,就这样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竟是严丝合缝、毫无破绽。 太岳军区简陋的作战室里,陈赓全神贯注地守在一台无线电报话机前——这是我军在闻喜战役中缴获的美制报话机,陈赓指示要加强对敌人电台的侦听,他偶尔也技痒难耐,重拾当年在上海滩干特科时的老本行。 报话机里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关中口音,陈赓听着十分亲切,因为听出是黄埔一期的老同学董钊,只听董钊正在嘱咐整1师师长罗列:行动时要注意南边的高地。 陈赓的目光扫过桌上的地图,略一思索,在“塔儿山”的地名上画了一个圈。 董钊继续说道:你们前进的时候,一定要严密监视侧后方。 陈赓忍不住叫好道:董钊这个意见提得很有见地,不愧是我们黄埔一期的。 第二天,我军继续收听节目,只听得罗列告诉整1师167旅旅长李昆岗:明天去浮山买柴,姐夫和你一起去。 侦听员们对敌人这套暗号已经了如指掌,“姐夫”是指整30师27旅, 现在基本可以勾勒出敌军的作战计划:整30师27旅从翼城出发,整1师167旅从临汾出发,兵锋直指浮山。 陈赓伫立在巨大的作战地图前,侃侃而谈道:从翼城到浮山沿途多为山地,而且离解放区较近;而从临汾出发,一路上都是平坦大道,方便机械化部队展开,表面上看,翼城方向似乎利于设伏。 他话锋一转道:敌人这次进军相当谨慎,经过山区必然会加倍小心,如果是一览无余的开阔地,反而会疏忽大意,我军可在此寻机歼敌。 话说167旅与27旅两路俱发,一路上不断遇到我军阻击,激战一天后,我军“节节败退”,夜幕降临的时候,国军耀武扬威地占领浮山城,但他们的喜悦只持续了几个小时,因为城池马上被我军围得水泄不通,只见城外人声鼎沸,漫山遍野尽是灯火晃动,也不知有多少人马。 167旅旅长李昆岗唬得面如土色,惊慌失措地向董钊求救:总座,我们被陈赓的主力包围了,请速派增援! 他以为的主力其实是地方部队与民兵。陈赓的计划是围城打援、引蛇出洞,他要钓的大鱼,正是不可一世的“天下第一旅”。 董钊果然中计,命令第1旅沿临浮公路极速前进。同时,我军的三个旅在公路两侧隐蔽集结,张网以待。 陈赓密切地关注着战局,报话机上迟迟没有动静,他不禁有些焦躁。正在惴惴不安的时候,侦查员来报:敌1旅2团抵达官雀村,一头扎进我军精心布置的口袋阵。 陈赓大喜,果断命令:趁敌立足未稳,立即发起进攻。 官雀村坐落在一道山梁上,公路穿村而过,村子里既有错落分散的瓦房,也有缘山而建的窑洞。我军悄无声息地接近村子,突然发难,敌军居然阵脚不乱,有模有样第组织反攻,打了整整一晚,敌军并未崩溃,躲在窑洞里负隅顽抗,我军没有重武器,只得暂时停火。 陈赓和参谋们端好小板凳,热情收听1旅2团团长王亚武和旅长黄正诚、师长罗列等人互动。王亚武气急败坏地求救,罗列忽然问道:蒋先生怎么样了? 王亚武答曰;蒋先生在窑洞。 一石激起千层浪,“蒋先生”是个引人遐想的名字,参谋们七嘴八舌地议论道:听说蒋介石的儿子蒋纬国曾在第1旅混过,难道是他? 有人立即反驳道:不可能,蒋纬国早就离开第1旅了,再说,人家是大少爷,怎么会和大头兵一起上战场?我看可能是个美国顾问。 陈赓的好奇心也沸腾起来,夹杂着一丝兴奋,笑道:要能活捉一个美国顾问,那就赚大了。(后来才知道,蒋先生其实是四门美式山炮) 黄正诚指挥1团和直属队着急忙慌地拔营启程,进占浮山的两个旅也弃城而去,星夜驰援官雀村。 黄正诚和我军阻援部队狭路相逢,他冷笑一声,下令冲锋,当敌军一窝蜂冲到我军阵前30米时,只听得一声口令,轻重机枪一齐开火,铺天盖地的手榴弹遮蔽了大半天空,敌军乱成了一锅粥,我军战士猛虎般跃出战壕,杀得敌人抱头鼠窜。一天之内,双方你来我往地厮杀十几次,“天下第一旅”使出浑身解数,无法突破我军防线,只得退到附近的陈堰村。 陈赓决定速战速决,下令道:发挥我军擅长夜战的优势,今晚一定要解决战斗,绝不能拖到天亮。 最后的总攻开始了。 官雀村的敌人首先崩溃,王亚武在逃跑时被击毙。陈堰村的敌人在我军凌厉的攻势面前,终于支持不住,纷纷举手投降。 俘虏们耷拉着脑袋,七零八落地坐在地上。团政委吴效闵和几名参谋在他们中间细细搜寻,他的目光被一名枯瘦的中年男子吸引了,此人戴一副金丝眼镜,脚蹬大皮靴,穿着马裤,上身却是士兵的制服,显得不伦不类。 吴效闵猛不丁喝道:你是做什么的? 那人触电般弹起,脸上满是慌乱,眼神游离,结结巴巴地说:书记官......我是书记官......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忙不迭道:我确实是书记官,这皮靴和马裤,是去年在西安结婚时,朋友送的...... 吴效闵冷笑道:解释越多越证明心虚,你就是号称百战百胜的黄正诚旅长吧? 黄正诚恢复镇定,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沉声道:我要见你们陈赓将军。你们打仗不守规矩,我不服。 于是,就发生了本文开头的一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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