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大运会闭幕了,巴与蜀的故事还在继续:“相爱相杀”三千年

 大遗产 2023-08-09 发布于北京

四川省达州市宣汉县普光镇,坐落在四川盆地东北部的丘陵河网间。上世纪末,这座安静的小镇突然热闹起来。普查发现,当地村民陆续捡拾到一些青铜剑、矛和钺,进驻的联合考古队,很快对这片神秘的川东红壤展开了探索。

它被定名为“罗家坝遗址”,首次发掘只规划了50平方米区域,而结果却有了惊人的发现——堆叠有序的文化层,穿越秦汉、商周,直达新石器时代。2001年,这个巴掌大的小考古地,成了引人瞩目的国保单位

图源:@文旅宣汉

此后,罗家坝遗址又经历了四次发掘,总保护面积达到103万平方米,出土的文物愈加惊艳:有镌刻着青铜画卷的“水陆攻战纹青铜豆”有铭刻着谜一样图形符号的青铜印章;有纹饰着猛虎图案的青铜兵器……它与成都金沙遗址、古蜀船棺葬遗址一起,被称为“继三星堆之后巴蜀文化的三颗璀璨明珠”

罗家坝遗址从灿若繁星的四川遗址地中脱颖而出,全仰赖于它的独特出身——曾经与古蜀国长期并存,却比古蜀国面目更为神秘的古代“巴国”。古老文物上的图画,描绘的正是这个面貌奇异的族群。

制图:中华遗产杂志

很多人对“蜀”熟悉,而对“巴”格外陌生。其实,巴与蜀经常同时出现在人们耳熟能详的词汇中——巴蜀文化与巴山蜀水。可见两个古族、两大古方国、两种地方文化曾长期并称。所以,谈“蜀”不能忘“巴”。巴与蜀,地理空间东西并列,文化气质泾渭分明,却成为拆不开的特定称谓。巴蜀如手足,有情有仇,有分有合,最终汇流一道,成为极富地方色彩的巴蜀文化。

1
何以为巴?

与“蜀”一样,“巴”的起源同样扑朔迷离

“巴”字本是地名。大巴山脉是分隔四川盆地和汉中盆地的地理界线,也是嘉陵江流域与汉水流域的分水岭,一般来说,居住在这片地域中,所谓巴山之中、巴水之畔的便是巴人。史载,巴人曾统治过东至鱼复(今重庆奉节),西至僰道(今四川宜宾),南至黔涪(今渝东南、贵州北部一带),北至汉中的广大地域。

在历史的不断发展中,“巴”也成为了国名、族名乃至不同族群所共用的名字。战国以前的“巴”,有着多个不同的概念:“巴地”文化所指代的是,生活在这一地区的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文化,其时空的范围更为广阔;而“巴国”文化,则是与西周王室同姓的宗姬王族创造的。

▲ 长江三峡的瞿塘峡,位于重庆奉节,是战国时期巴国的“东至”,有古道勾通巴楚。此地至今仍留有不同时期、不同用途的古道,如纤道(水道)、砭道(山道),共同组成的复杂交通系统。摄影/黎明

在《山海经》所记载的上古神话中,便有“西南有巴国,大皞生咸鸟,咸鸟生乘厘,乘厘生后照,后照是始为巴人”的记载。神话是历史的影子,早在夏商时期,巴已经是西南地区重要的方国。在殷墟出土的甲骨卜辞中可见,盘庚迁殷后的第四代商王武丁,数次占卜,询问是否及何时征伐巴方。最终,武丁和妇好亲自出战,两军互相配合,共同进攻巴人。从多次谨慎占卜、又派大军出征的史实来看,当时的巴方,必然不可小觑,否则不会引起殷商如此的重视与忌惮。

而在甲骨文中,“巴”字本身就像是一个弓身屈膝的人形,拥有着醒目的大长手。生活在群山中的巴人,无疑也会因此练就一身攀爬的本领,而这一姿态或许就被殷人记录下来,成为最早的巴人形象。值得提出的是,早期的“巴”并不是族群的自称,而是来自中原的称谓。

学术界的主流观点认为,鄂西的清江流域或三峡地区,是巴的起源地——在以前,这样的假说很容易被现实的观感“击败”——这片至今仍然山深路险、交通不便的地方,如何能成为孕育文明起源的重要地点呢?但1984年“巫山人”化石的发现,将这一区域的人类活动史,上推到两百余万年前,换一个视角来看,这里气候温暖、渔猎资源丰富,且有着丰富的盐泉,似乎的确适合古人类的生存。

武丁征伐巴方,或可被视为商王朝拓展南土的一次重要尝试,在这一时期,巴人大致活跃在陕南的汉水上游至鄂西一带,成为中原南进的主要障碍。而随着中原的势力变换,巴转而成为周人统一中原的重要辅助。

▲ 万州新田镇出土的战国虎纹铭文戈,戈上的虎纹大量见于巴蜀地区的兵器与乐器。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 藏

西周之初,周武王“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巴成为姬姓宗族最早受封的封地之一,其被分封的诸侯等级是“子爵”,所以巴国也被称为“巴子”。后世《左传》中也有记载:“及武王克商……巴、濮、楚、邓,吾南土也。”可见此时,沿着汉江流域分布的巴、濮、楚、邓,已经纳入周王朝的版图之下了。周人影响力的南下,使“巴国”与“巴地”的概念相复合,“巴文化”因之有了新的内涵。从此,“巴”也不再是他者的称谓,而逐渐成为自我的认同


2
巴师勇锐,歌舞凌人

公元前1046年初,商王朝的统治者帝辛派军出征东夷。周武王见机联合牧誓八国,率领联军直捣商王朝的首都朝歌,最终在牧野与商军交战——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场有文字记载的战争。在武王伐纣的牧野之战中,正是来自西南山地的巴人,最先吹响了进攻的号角,后世的《华阳国志》中记载,“周武王伐纣,实得巴蜀之师……巴师勇锐,歌舞以凌殷人,前徒倒戈”。

巴人尚武,才能备受周人的信任,成为重要战役中的先头部队。在这场大战中,冲锋在前的巴人竟“载歌载舞”,以极富震撼力的战舞,使得殷人的前头部队临阵倒戈,为克商之役立下了汗马功劳。

巴人以勇锐的士气、凌人的歌舞而载入史册,这种独特的文化特质,也可以在出土文物中找到印证。在罗家坝遗址中,这个“战斗民族”的影子即无处不在。在M3号墓主的背心,嵌有6枚箭簇,M5号墓主身首分开,很可能他们都是一场激烈战斗的牺牲者。那只享誉考古界的“水陆攻战纹青铜豆”,赫然是一幅战争的全景图:一面是战前的歌舞动员,另一面则是将士们在水陆两个战场奋勇厮杀。

在无数巴人遗留下来的文物中,最重要的两类是兵器与乐器

▲ 古代巴人能歌善舞,古代巴国重地阆中,至今流传着古老的“巴象鼓舞”。图中可见舞者头戴面具,手持兽皮鼓,鼓面画有巴人部落的图腾巴蛇。这种舞蹈的前身,是世居巴地的广义巴人——賨人所创的巫舞。巴地巫风盛行,为古代巴蜀染上了浓厚的巫文化色彩。摄影/涂兴明

1954年6月,修建宝成铁路的工人们,在当时的广元昭化县宝轮镇的河谷中,发现了一处古老的船棺葬——宝轮院崖墓,这是第一次经由科学考古发现的巴文化遗存。在如同舟船一般的棺室中,除了日常生活所用的陶器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许多铜剑、铜矛、铜戈、铜钺。

铜剑的风格与中原式的铜剑不同,是一种独特的巴式剑:扁茎、无格,剑身常有斑纹,剑身剑茎同时铸成。这种巴式剑,可以接上很长的木柄,必要时可以投掷使用。尚武的巴人,把掷剑视作必备的技能,甚至是遴选部族首领时的重要参考。《后汉书》中记载,巴人曾有巴氏、樊氏、瞫氏、相氏、郑氏等五姓,五姓相约“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最终,来自巴氏的务相独中石穴,成为五姓巴人的首领,被奉为廪君,是巴人共同的祖先

▲ 右图的战国青铜剑,出土于重庆云阳县李家坝——古代巴国的属地,剑身密布鱼鳞纹,成柳叶形,与剑茎一体,上面刻有虎纹图案,被称为“巴式柳叶剑”。其左侧的一把,则出土于四川绵阳市,地属古蜀国,剑的造型与巴式剑相似,且剑身也刻有神秘的符号图案,但它的剑身无鱼鳞纹,且较巴式剑略窄而厚。犹如孪生兄弟的巴式剑和蜀式剑,正好似巴文化和蜀文化一样,水乳交融又同中存异。

也正是在宝轮院遗址发现的同一年,在千里之外的重庆冬笋坝,也发现了一处类似的墓葬。墓葬中同样出土了类似形制的巴式剑,其上还有珍贵的虎纹。巴人对虎的崇拜,是极为醒目的“文化胎记”,他们生活的大巴山区,自古以来即是华南虎重要的栖息地之一。因此,巴人对虎的崇拜和描绘,有着深厚的生活经验。传说中廪君死后,魂魄化为白虎,成为巴文化中最重要的图腾。

虎的形象,也同样出现在巴人的乐器上。春秋时期,(chún)于从中原传入西南,这种常用于战争或祭司时的大型乐器,俨然成为巴文化的代表器物。巴人将陶质錞于改造为青铜錞于,并将普通形制的钮改为虎钮——青铜虎钮錞于的出土地点,几乎能勾勒出巴人的势力范围。不难想见,每当“两军相当,鼓錞相望”时,战士们以槌敲击或以手拍击錞面,虎正是在这隆隆声势中,鼓舞着巴人将士的士气,成为勇猛武士的象征及保护神。

战国虎钮錞于。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 藏

不仅如此,巴人还有以奴隶或战俘祠虎的习俗。所谓“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竟也可以在文物上找到铁证。1975年,在今峨眉山市符溪镇出土的一件铜戈上,就有老虎吃人的血腥场景:朝援前锋,老虎正张开其血盆大口,虎口之下是一个被绳索捆绑的俘虏,侧身跪于地上,正等待着灾难的降临。

出生在巴山中的巴人们,一定见证了太多自然的伟力,故而总是将自己的灵魂世界寄托给鬼神;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总是颇为“务实”地兵戈相见,艰难地拓展出属于自己的生存空间。巴人勇锐,锐气喜舞,那曾在牧野之战中上演过的战舞,就是巴渝舞的雏形。巴人的舞姿,后来甚至传进了汉晋的宫廷,成为震慑四夷、宣扬国威的重大典礼


3
巴与蜀:仇敌VS兄弟

大多数学者都认为,巴文化与蜀文化是两支不同起源、不同地区、不同族群的考古学文化。要区别两支考古学文化的属性,生产工具、生活器物是最直观的反映

巴与蜀长期共存于西南,两者地域相近、文化相似,很容易彼此影响,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差异和共性的背后,正是巴蜀从对抗走向融合的历史过程,巴蜀间的“相爱相杀”,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后汉书》中记载的巴人五姓,“皆出于武落钟离山”,钟离山大概位于鄂西的宜昌市长阳土家族自治县一带。1983年,在长阳的清江北岸,发现了香炉石遗址,1985年,又在宜昌的西陵峡南岸发现了白庙遗址。在这两处距今约4000年的遗址中,出土了大量以圜底罐、釜为代表的陶器,这些器物几乎一直是巴人最主要的生活用具,是巴文化重要的早期遗址。巴人生活在崎岖的山地,圜底、尖底的器物,自然更易于固定。

《山海经》有“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的记载,巴人最早的图腾就是蛇,巴又被称为蛇巴。此后,才相继又出现鸟和白虎等图腾。上图为巴蜀地区汉墓内常出现的一种“守护神”镇墓俑,呲獠牙吐长舌,有蛇相,又在手中持蛇。而三星堆遗址也出土了一件青铜蛇(下图),长约半米,被铸造得惟妙惟肖,或为巴、蜀文化交流的例证。

在其西面的成都平原上,三星堆一直是古蜀文明的代表考古学家们早就发现,在三星堆一期(距今约4800-4000年),与二三期(距今约4000-3200年)之间,存在着相当显著的差别一期的器物,主要以平底的陶罐、陶壶或圈足的陶尊、陶簋等为主,这与当地平坦的地势相适应;但到了二期以后,出现了大量尖底罐、高柄豆等更像是来自巴文化的器物尤其是这一时期出现的鸟头柄勺,很难在本土的宝墩文化中找到雏形。这一突然改变,似乎暗示着在三星堆的一期与二期之间,有强烈的外来因素进入。

鸟头柄勺上酷似鱼鹰的形象,是三星堆的符号之一,可能正是古蜀传说中第三代蜀王“鱼凫”的象征。有部分学者认为,鱼凫氏可能就是“巴族鱼凫部”,他们从鄂西出发,溯江而上,在川西建立起了蜀国

这种推论或许并不像考古证据所显示的那样:巴、蜀更像是两支不同的民族,拥有不同的起源。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酷似鱼鹰的鸟头形象,很可能与渔猎传统的生活方式密切相关四川盆地沃野千里,早在新石器时代末期就发展出发达的农业和城市,而在盆地以东的峡江地区,其自然环境就并不适合农耕的发展,才会长期以渔猎为主要的生产生活方式。而在随后的考古发现中,在宜昌的中堡岛、路家河和万州中坝子等遗址中,也发现了鸟头柄勺的文化元素,也许就说明了巴地对蜀地的早期影响。也暗示着在成都平原不停迁徙的族群,在碰撞中交融

随后的春秋战国时期,巴地社会的主旋律,是没有尽头的战争。巴人的兴起,与本地丰富的盐卤资源密切相关,但这样独特的禀赋,也引起了楚人的觊觎。从西周中期开始,楚国便不断西进,至战国中晚期,这里已是“江州以东,滨江山险,其人半楚”

重庆忠县井沟遗址出土有一千多件花边口圜底鼓腹陶罐,上沿有花纹撇口,壁厚且有绳纹,这是巴地原始晒盐、煮盐的工具。图中串起的这类陶罐,从商周时代出现,到战国时达到顶峰,生动展现了古代巴人制盐的规模之盛。

大约在战国中期,巴国内乱,当时的巴国将军巴蔓子许诺以三城池作为谢礼,请求楚国出兵平乱。楚王救了巴,但巴蔓子最终却后悔了,于是选择自刎以谢楚国来使,以此保存了巴国的城池

巴蔓子承诺割让的三城,很可能就是奉节市的鱼邑、巫溪的巫邑和云阳故陵邑,都是当时重要的盐业中心。但巴蔓子死后,楚人仍大举西进,并在这一带设立巫郡管辖,足见楚人的战略野心。

时常处于战争状态中的巴楚关系,最终促使巴人西进四川盆地。从公元前6世纪起,巴国先后定都丰都、涪陵、重庆、合川、阆中,不断迁移的这“巴子五都”,显示了巴人中心地从峡江地区向四川盆地迁移的历史。

巴人的到来,势必会压缩蜀国的生存空间,“巴、蜀世战争”“巴与蜀仇”成为这一时期巴蜀关系的缩影。但战争也会促进文化的交流与融合——史籍中记载了“鳖灵入蜀”的神话故事就是证据:“荆人”(可能是楚人或巴人的一支)鳖灵死后,尸体竟逆江而上抵达成都,见到了当时的蜀王杜宇,被立为相。杜宇最终让出王位,鳖灵成为了蜀国的丛帝,开启了古蜀国最后一个时代——开明王朝(约相当于中原王朝的战国时期)。巴与蜀就这样融合了。

4

秦汉定义的新巴蜀

在楚国的压力下,北方的强秦,也对巴蜀虎视眈眈。而最了解秦人野心与意图的,非楚人莫属,楚威王曾敏锐地察觉到,“秦有举巴蜀、并汉中之心。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

这一时期的秦国,经历了商鞅变法,国力迅速增强,成为山东六国警惕的新晋强权。在六国戒备之下,秦人向东扩张自然不易,于是将力量转向了西南。周慎王五年(前316年),蜀王征伐已经倒向巴人的苴侯,苴、巴向秦国求救,成为秦人进军西南的绝佳机遇

战国晚期巴王印。宣汉县罗家坝出土。

就在蜀王征苴的同一年,秦举巴蜀,秦军从金牛道南下,在葭萌关大败蜀军——“蚕丛及鱼凫”的蜀国历史至此终结。秦军乘胜追击,亦将苴、巴纳入麾下,统一大业可谓旗开得胜。

在秦的统治之下,昔日的巴蜀之地设立了巴郡、蜀郡,行使与中原王朝相同的行政制度。汉武帝历时三十年开发西南,昔日的巴人、蜀人全面地融入到汉文化之中。到了西汉中期,巴文化、蜀文化作为两支考古学文化的意义,已经基本消失了,在物质方面已与中原地区趋同,巴蜀不再是西南夷,真正地成为“中原”的一部分

“巴蜀”的并称深入人心,而“巴”与“蜀”的分立,从此更多地只被视作两种相对模糊的文化性格,成为类似“雅典”与“斯巴达”的文化符号。

周秦以降,巴蜀之地与秦、楚不断融合,更经历了巍巍汉风,早已成为中国文化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这种乐观、直率、包容、敦厚的文化特质,也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有趣的是,秦代所置的巴郡治江州(今重庆),蜀郡治成都,似乎成为埋藏千年的伏笔——巴蜀之间长期冲突与融合的历史,直到今天仍在重庆、成都的双城演绎中,提供源源不断的模因、趣闻和竞争动力。

图文来源与参考:

《中华遗产》2020年11期《国宝四川·上》

撰文/楼学

让美相遇 让好发生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