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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镇纪事之十二:大屋小屋

 大白二白和三白 2023-08-10 发布于美国



陈松海年轻时学过木匠,但学了六年也没出师,后来就干脆不学了,回到桃花镇开了个寿材店,专做棺材。桃花镇人把棺材叫大屋,做棺材就说造大屋。陈松海想,这造大屋简单,几块板刨光,一拼就成了。再说了,这人死了都得用,谁也少不了。后来陈松海才知道,这造大屋也很有讲究的,长多少?宽多少?高多少?用的什么料?拼得好不好,是否有缝?刷得是什么漆?等等,人家都是很忌讳的。这人活着住的是房屋,死了,棺材就是房屋,你说能马虎吗?要是漏风漏雨的,人家住在阴间也不好受呀。陈松海因此专门到外地一寿材店里做了一年的学徒,总算学会了一些东西。店里带他的师傅曾经跟他说,陈松海啊,这做棺材也是一门手艺,人说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你别看我们是做棺材的,这棺材要是做得好,也是状元。这门手艺从祖上传到我们手上,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最早的大屋也就五块板,三块长的两块短的,我们常说三长两短三长两短,这就是指棺材啊。现在树小,五块板当然是不行了,得好多板拼接。这木板与木板的拼接看似容易,但要拼口要直而光滑,不能有一丝缝隙,尺寸又丝毫不差,这也是不易的,来不得一丝马虎。这棺材就是人去阴间住的房子,如果房子有缝隙,那就漏风了,雨天要遭雨,冬天要受冻,那怎么行?所以这活啊,急不得,马虎不得,人死就这么一回,谁都希望在阴间有座好屋住。陈松海还知道了造大屋用料一般有三种,楠木的最好,樟木的次之,杉木的最普通。在乡下一般都用杉木的,这种大屋实惠,结实而耐腐;偶有家境殷实的,会选用樟木;选用楠木的却少之又少,这种木料虽硬度好,但价格高,而且木材市场上不多,难买。

陈松海一直把师傅的话记在心里,学成后回到桃花镇一心经营寿材店,一丝也不敢疏忽。陈松海三十岁才找了个女人结了婚。女人瘦瘦的,相貌也不好看,与他结婚后一直没生孩子。到了他开寿材店第二年,女人忽然大病一场,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人家都说是陈松海开寿材店的缘故,因为民间的说法是开寿材店的人第一座大屋总是要留给家里人的。后来陈松海才得知女人在嫁给他之前就是有病的,死是迟早的事,嫁过来的时候女方一直都瞒着他。于是,女人死后,陈松海与丈人家再也没有来往,孤身一人,守着个寿材店过日子。开始,陈松海也托人说过几个媒,都是守寡的女人,但人家一听说他的事就都拒绝了。后来,陈松海就干脆不想了。

没想到陈松海木匠活学不会,造大屋的活做得却十分精到。邻近村庄死了人,都是要到陈松海的店里来买的,都说他造的大屋线直、面光、漆亮、形美。那一年,邻近村里一个姓张的老头死了,他家儿子就叫了个木匠到家里临时赶制了一口大屋,又漆了新漆,但等到把老爷子的尸体放进去,行丧礼盖上棺盖后,几个“八仙”要敲钉,却怎么也敲不进去。“八仙头”吩咐打开盖仔细观察还是没有察出什么名堂来。后来没办法,连夜赶到桃花镇请去陈松海求教。陈松海到那一看就明白了,一般大屋都是前高后低有一定斜度的,而这木匠从没做过这个活,做得太平了。陈松海便说,你们瞧瞧,这屋梁做的,这么平,下雨天要积水的,你叫老人家如何安息。说着就拿过刨在屋墙上刨了一会,然后说,再试试。众“八仙”再盖,再敲钉,果然就进去了。这以后,陈松海的名声就传得更神了,方圆几十里,死了人没有不来他这的。

陈松海造大屋已成为生活的一部分,他不为名,不为利,只图住的人走得踏实,住得安心。他说,我一个人,身后无子,钱又带不到棺材里去,赚那么多干什么?他只要收回成本就可以了,至于工钱你看着给就是了,多不嫌多,少不嫌少。陈松海就是这么个人,直来直去,憨厚朴实。有人劝他再找一个,要不买一个贵州囡也行呀。陈松海笑道,贵州囡?你不记得项老师家那年买了个贵州囡做媳妇,最后还不是人财两空,咱还是算了吧,一个人过惯了,有女人在边上唠叨反而嫌。镇上却有人说他是有相好的,就是住在供销社后面的寡妇李翠花,有人说曾在某一个清晨亲眼看见过陈松海从她家后面走出来。但镇上人从没有看到李翠花去过陈松海的店里,有人看见他们两人在路上碰见也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并看不出有相好的迹象。

其实陈松海这几年心里老记挂着一件事,就是要给自己造一口上好大屋。这一年,陈松海从外县一木材市场里购得一批楠木料,喜出望外。运回到店里,化了整整九天时间,打造了一口精致的大屋。偶有人经过店门口,看见是楠木料,都要停下来问一句,哟,这么好的料,为谁家造的大屋呀?陈松海笑而不答,心里却想,这口大屋谁都不卖,专给自己留着。造好以后,买了上好的黑漆和明油,仔仔细细地上了九道黑漆,又上了九道明油,看上去平滑如镜,光鉴照人。然后晾了九天,等漆干后,陈松海请人帮忙,把大屋抬到阁楼上放置起来。

帮忙的人问陈松海,这么沉的大屋是什么木料呀?

陈松海说,是楠木的,这可是木头中最硬的一种,在土中放一百年都不会烂的。

帮忙的人就啧啧称奇,呵呵,以前听人说过不信,还真有这么好的大屋呀,咱要是到了阴府,能住上这样的屋就好了。又问,你这屋是给谁造的呀?

陈松海说,是我自己。

你自己?你这么早就为自己造好大屋了呀?

你们有所不知,这大屋造得越早越好!你知道这大屋为什么叫寿材的?以前的大户人家都是小孩一生下来就造好的,为的是讨个吉利,希望孩子长寿。所以这大屋又叫寿材。

哦,是这么回事呀!

这大屋放好了,里面还不能空着,得放上一些粮谷。陈松海倒进了半萝的新谷,然后盖上盖,又在上面铺了许多稻草。这口大屋就放在陈松海的床对面,每天睡觉前他都要看上一眼,第二天起床第一眼看到的也是这大屋。陈松海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现在有了这口楠木大屋,觉得身后有了保障,日子也过得踏实多了。

此后每年的冬至,陈松海都要请人帮忙把那口楠木大屋从楼上抬下来,架在门口,再仔仔细细地刷上一道明油,晾干,再抬到阁楼上去。后来桃花镇的人都知道了陈松海为自己准备了一口楠木大屋,羡慕得很。有一年,镇上治保主任的老爷子死了,治保主任来找陈松海,要买他那口楠木大屋,被陈松海一口回绝了。治保主任说,你反正现在又不用,卖给我得了,我出高价。陈松海说,出再高的价也不卖。治保主任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这口你卖给我,过两天你可以重新造一口呀。陈松海说,不行,它是我的命根子,你如果要,你去找楠木料来,我可以免费给你造。治保主任急了,说,我老爷子都挺在板上了,你叫我上哪找木料去啊?得得,你给我造一口樟木的吧。
   
第二年的一个秋日,镇里五六个干部来到了陈松海的店里。陈松海以为是镇上死了什么人,忙迎出来招呼说,几位领导有何吩咐?

其中有一戴眼镜的小伙子拿出一张纸来,递给陈松海说,你先看看这个吧。

陈松海说,是什么东西呀,我又不识字,你念我听听。

戴眼镜的小伙子看看旁边李副镇长,李副镇长呶呶嘴说,念吧。戴眼镜的小伙子就双手捧着那纸念了起来:中共江城县委、江城县人民政府文件,关于在我县全面推行殡葬改革的通知,各镇乡……

陈松海说,停停停……

戴眼镜的小伙子说,怎么了?

这殡葬改革是什么呀,与我有何联系?

你听我读完就知道了嘛。

你还是与我直说了吧,别文绉绉的,我听着觉得累。

旁边的治保主任说,这就是说,以后人死了都得火化,装在骨灰盒里,然后放到公墓里,不能土葬了。

陈松海似乎有点听明白了,以前他曾听人说过城里人死了都要火化的,化成一撮灰放在一个小盒子里,现在难道农村里也要这样了吗?就问,就是说以后人死了不能再用大屋了?

对,改用小屋了。

拿给我看看。陈松海说着拿过小伙子手中的红头文件,看了半晌,口中喃喃道,这是县里的文件?

对,你瞧,都盖着大印呢!

陈松海只看懂了那个圆圆的中心有五角星的红印章,其它的文字一个也没认出来。他只是想有五角星印章的,那肯定假不了。陈松海说,那就是说我这店要关门了?

对,我们正是为这事来的,现在是试行,自明年元旦起正式实行,棺材一律不准使用,原有存放的都要销毁,我们今天来是先跟你打个招呼的。

都要销毁?哦,我知道,我知道……

陈松海也不知道镇里的干部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呆呆地坐在门口,想着这事,总也想不通。为什么人死了,连做口大屋也不行,还要化成灰,那咱到阴间还是不是健全呀。这时几个老头走进了陈松海的店里,其中一个问道,刚才镇里来人了?

陈松海“嗯”了一声,说,要实行殡葬改革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要像城里人一样,死了要火化,不能土葬了。

也就是说不能住大屋了?

对,改小屋了。

那怎么行,那么小的屋我们怎么住得下?其中一个说。

另一个说,我听说那小屋可比大屋贵。

还有一个说,我听我一个亲戚说,人进了那炉膛子魂儿就成一股青烟再也找不着自己的壳了。

陈松海听得心烦,说,你们走吧,我要关门了。

关了门,上了楼,陈松海跪在那口楠木大屋跟前,用手抚摸着,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陈松海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忙了一辈子也该歇歇了。他原想让自己死后住上口好屋的,但是现在看来不大可能了。

两天后,那天来过的那几个老头又一起来到了陈松海的店里。陈松海这时才发现自己也已经是老头了。老头与老头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其中一个老头问陈松海,李宅树云家的来过吗?

陈松海说,没有,他家怎么了?

树云死了。

死了?前几天赶集他还来我这歇过,身体好好的,怎么就死了呢?

听说是喝农药死的。

为什么?

他是怕火化,不想住那小屋呀……

……

怎么没来买大屋吗?

树云的大屋他是前年就造好的。

……

你们说这大屋小屋到底是不是一样?

谁都没去过怎么知道?

……

歇了半晌,忽一个老头说,我有个亲戚住在城里的,听他说城里人没了都是火化后放到小屋里的,这么多年了,好像也没听说什么不好的。

这倒也是,可我们祖上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现在却要……

唉,我就可惜了这口楠木大屋……陈松海说。

其中一个老头脱口而出,过了今年就不好用了……说了一半忽觉不妥忙闭了口。

众人唉声叹气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理来,便都散了。

这天半夜,治保主任睡得正香呢,只听得有人“咚咚咚”地敲门。谁呀?这么晚了还来敲门,治保主任生气地喊道。

我,李翠花!呜呜呜……你快开门呀!外面的人边哭边喊道。

是翠花呀,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都睡了。

松海他喝农药了,呜呜呜……你快救救他吧!呜呜呜……李翠花把门擂得更响了。

什么?陈松海喝农药了?那还了得!治保主任没有细想,一骨碌起来,开了门,又去叫了两个人就直奔陈松海的家里去。

陈松海躺在楠木大屋旁边,已经没有什么气了,几个人赶忙七手八脚地把它抬到镇卫生院里,叫醒了正睡觉的医生。医生把他又是灌肠,又是洗胃,又是人工呼吸,忙了大约半个多小时,陈松海终于缓过气来了。这时李翠花紧紧地握住陈松海的手,哭道,松海,你怎么这么糊涂啊!陈松海两行老泪“唰”地一下流了出来。

这一幕让站在一边的治保主任与其他人都看懵了,李翠花与陈松海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原来陈松海与李翠花已好上许多年了,只是怕人说闲话,两人的事一直不敢公开。镇上虽有人捕风捉影,但终究没有真凭实据,也只好乱猜。昨晚,陈松海突然去了翠花那,说话吞吞吐吐,神色也不正常,临走时还交给翠花一个布包。等陈松海走后,翠花打开布包一看,是五千块钱,心想不对,松海忽然给她五千块钱,肯定有事瞒着她,躺在床上想想还是放心不下,于是半夜里起床赶到松海家,一看,他已经躺倒在楠木大屋旁边,手里还捏着个农药瓶。翠花就赶紧哭着去治保主任家叫门。如今,事已至此,李翠花也不怕什么了,干脆全都抖了出来。

陈松海出院后,当天就把楠木大屋拆了,将店里其它所有的大屋也都拆了。过了几天,翠花也不顾儿子的反对住了过来。翠花会做豆腐,两人就开了家豆腐坊,过起了幸福的生活。开始,镇上还有人向陈松海提起大屋的事,陈松海就说,人死了就一切都没有了,哪里还知道什么大屋小屋,只要活着住好穿好日子过好就行了。

人家都说陈松海是去过阴府的人,都相信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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