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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渔与贯休之比较

 大白二白和三白 2023-08-10 发布于美国

前言

历史似乎总有惊人的相似之处:1170年前,公元832年,繁盛的大唐已接近尾声,在江南金衢盆地的中部地区——兰溪太平乡(今兰溪市游埠镇)一个叫登高里的地方诞生了贯休,之后便成为中国佛教史上著名的诗画僧,他所创作的《十六罗汉图》至今仍是一个谜,为人们所津津乐道,贯休也因此被誉为“中国绘画史上最有影响的禅宗画家之一”,为中国人物画的发展开创了一片新天地;而近800年之后的公元1610年,气盛一时的大明朝也步步逼近了它的终点,在距登高里不足20里的地方,一个叫夏李(今兰溪市孟湖乡夏李村)的村子里诞生了李渔,之后,他同样成为了世人瞩目的艺术家,在戏剧、小说、诗歌等方面都颇有建树,被后人誉为“中国戏剧理论始祖”、“东方的莎士比亚”,最为重要的是,他在晚年还倡编了一本《芥子园画谱》,三百多年来盛行不衰,成为中国画临摹之范本,可以说是与王羲之的书法临摹本《兰亭集序》齐名。

这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个比较,贯休与李渔可以说两人是同乡,同生一块土,同饮一江水,而且两人在诗书方面都很有造诣,常常有人请他们写诗、作序、撰联,至于画画只是他们的业余。贯休因为有人请他画罗汉,他推托不掉才画之,而李渔也只是偶尔画之,但他们俩为美术界创下的成就似乎远远超过了他们在诗书界的名气,这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本人才疏学浅,只因两位前辈都是同乡,偶尔翻阅书籍,不由得对两人的处世与艺术之比较产生浓厚兴趣,于是信笔作此拙文,供诸位方家贻然笑之。

李渔(1611-1680)明末清初戏曲家、文学家。

贯休(832~912),唐末五代前蜀画僧、诗僧。

 

同处乱世,名埃利尘

如前所述,贯休生于唐末,名于五代;李渔生于明末,名于清代,他们短暂的一生都跨越了两个朝代。我们知道,每每更朝换代之际,人间必是风起云涌,战火纷飞,在这样纷乱的年代,人们往往是明哲保身,能够有口饭吃就算不错了,哪还能顾及什么名和利呀,由此也造就了两人何曾相似的生命轨迹。

贯休七岁出家做和尚,就能日诵《法华经》一千字,若是一般人这么一部经书起码也得念上三五年吧,而贯休过目不忘,几个月功夫就全部背下来了。若要现在,凭贯休这脑袋要考个清华北大的根本就不在话下。但是贯休他已看破红尘,只想在人间找块净土。他曾在诗中写道:“是是非非竟不真,桃花流水送青春。姓刘姓项今何在?争利争名愁杀人。”“门前数枝路,路路车马鸣。名埃与利尘,十里万里行。” 古人为名为利拼命撕杀,到头来还不是一样都化作青云。贯休一生都与青灯黄卷为伴,云游四海,并写下了大量的诗篇。在他六十四岁那年,他写了一首诗去见吴越主钱镠,钱镠当时正有扩张称王之野心,要贯休把诗中“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的“十四州”改为“四十州”,并许诺他高官厚禄。贯休回答道:“州也难添,诗也难改,我这淡泊一生,如同闲云孤鹤,高官厚禄对来说又有什么用呢?”说罢便拂袖而去。几年后,在贯休七十岁的时候云游到了四川,这里百姓安居乐业,社会稳定和平,贯休在这里受到了蜀主王建的礼遇,度过了他幸福安祥的晚年。

与贯休一样,李渔自幼聪颖,襁褓识字,“四书”、“五经”过目不忘,总角之年便能赋诗作文,下笔千言。他家祖上几代贫农,从来没人当过官,家族里人都希望他能中举,成为一个拿国家俸禄的人。可是李渔生不逢时,几次赴杭考试都不顺利,要么遇上战警,要么遇上路匪,一转眼就到了三十岁,自己想想都惭愧,他在30岁元旦作《凤凰台上忆吹箫》道:“昨夜今朝,只争时刻,便将老幼中分。问年华几许?正满三旬。昨岁未离双十,便余九还算青春。叹今日虽难称老,少亦难云。闺人也添一岁,但神前祝我早上青云。待花封心急,忘却生辰。听我持杯叹息,屈织指不觉眉颦。封侯事且休提起,共醉斜醺。”看时局纷乱,繁盛的大明朝转眼之间就大厦将倾,不觉心灰意冷,对名利场上的事也终于看破了,他回到故里隐居乡野,做起“识字农”来。在故里,他抛却功名,一心想着百姓,并为首倡建了河坝、水渠、凉亭等一些公益性设施,他还在一座凉亭里题联道:“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后来由于生活所迫,携全家老小离开了兰溪,先后到杭州、金陵(今南京)等地开书铺、办戏班,硬是靠卖书、唱戏的钱养活全家。他在金陵寓所芥子园内的戏台上题联曰:“休萦俗事催霜鬓,且制新歌付雪儿。”雪儿是他的爱姬小名。此时的李渔追求的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愉悦和自由,至于名与利,他觉得不必为此所累。只是他的晚年没有贯休那么幸运,碰上明主,李渔在他晚年的时候曾写过一封读了让人心酸的《上都门故人述旧状书》,寄给他的一些政界朋友,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低头求人。可就是这封求助信得到的银两也不多,更让李渔感到了人情的淡漠,他终于在这叹息声中遗恨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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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新立异,狂逸豪放

 

贯休与李渔不但在生命轨迹上有相似之处,在其艺术创作上也有相似之处,两人在艺术创作上都十分崇尚“标新立异”,认为“创新”才是艺术创作之魅力,之动力。

在贯休之前也有人画过《十六罗汉图》,但都没有突破一般人物画的框框。自从贯休画了《十六罗汉图》之后,那罗汉才成为罗汉,成为艺术的罗汉,成为传世的罗汉,用现在的话来说,那简直就是先锋派的前卫作品,当时人们见了,“无不骇瞩”。至于他的应梦之说我想完全是个托词而已。因为历史上每当有先锋派出现,他们最初的作品往往不被人们所理解,而有了这个托词以后,许多人信以为真了。因为谁都没有见过真正的罗汉呀,贯休说在梦里见过,或许真有此事呢。其实从艺术角度上分析,他这是在传统的人物画创作上进行了艺术的夸张与创新,臆想的外化与具像;再加上他狂逸豪放的性格,为他形成这种狂放的画风奠定了基础。据说贯休的草书也颇具狂逸之势,当时人比怀素,著有草书《千字贴》,只可惜没有流传下来。这种豪放的艺术风格还表现在他的诗歌创作上,如《行路难》、《山中作》、《观怀素草书歌》等诗,读来颇具气象。

“标新立异” 的创作观念同样贯穿着李渔整个文学创作生涯的始终。他一生创作甚富,擅写各种体载的文章,其流传下来六百余万字的著作的一个总特点就是“新”。同时代人评论他的著作时说:“凡书序、传论、史断、杂说、碑铭、论赞以及诗赋词曲”都“匠心独造,无常师,善持论、不屑依附于古人成说”。比如:他给自己的全集取名为《一家言》,小说集取名为《无声戏》就别出心裁;芥子园书铺印行的袖珍本小说,以及韵事笺、织锦笺就令人耳目一新;他设计、制作的园林、山石、联匾、窗栏、居室、几案、暖椅、床帐等无不突出新、奇、巧的特点。李渔为人也十分豪爽,敢说敢为,无所顾忌,大不了再回到乡下做“识字农”去。他写的《肉蒲团》可以说是色情文学的经典之作;他还改定出版了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所以有批评家说他是“最无耻文人”、“最堕落作家”,我想这种批评是极其片面的。在他晚年的时候,与女婿一起编辑了《芥子园画谱》,这是中国美术史上第一本系统的绘画教科书,为我国普及国画事业以及提高国画创作水平起到了很大积极作用。

其实从有关资料分析,贯休、李渔都只是一位业余画家,但他们的业余之作都被传为绝唱,这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贯休虽然诗书画都十分精通,但他平时画的并不多,《十六罗汉图》是他在六十岁云游至杭州时受一张氏药店之求而作的。没想到他这一画竟然画出了美术创作的另一片天地,人们为之眼前一亮,原来人物也可以这样画!从而奠定了他在人物画创作史中不可忽略的地位。而李渔与贯休比起来更是一位业余画家,虽说距今只有三百来年,但是他留下来的书画作品也没有几件,上海博物馆藏了四件,近几年民间的一些书画拍卖会上也出现过几件,但为数极少。在他晚年病重的时候,有一次看见女婿沈因伯收藏了许多名画家的小品,他看着喜欢,于是萌生了要编一本《芥子园画谱》的念头。等第二年《画谱》出版的时候李渔已经辞世西去了,但是他为之付出的心血使后来者永远都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有时候想,如果贯休的那本草书《千字贴》若能传下来的话,肯定不会比怀素的差,或许还是草书的临摹范本呢!那样的话与《芥子园画谱》是一书一画,成为书画界的绝世双谱了!

 

俗极大俗,淡泊一生

我们将贯休与李渔再仔细地作一下比较,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贯休是个和尚,而李渔说白了,是个戏子,这两种职业在以前都是社会上最低等的,最让人瞧不起。而贯休与李渔都是看破红尘之人,无所谓人家怎么看,四海为家,云游全国,照样闯出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来,多少年过去了,人们依然不能将他们从历史的痕迹中轻易地抹去。

我以为,脱尘之人一般有两种,要么是雅极大雅,要么是俗极大俗,贯休与李渔都属于大俗之人。他们两个在为人处世上都是十分坦诚的,说话喜欢直来直去,有时候甚至不被常人所理解。比如贯休他走在马路上,有时候会敞着衣服,还一边嘴里嚼着果子,也不怕别人笑话。他还敢在蜀主面前讥讽那些大臣贵戚们,说他们不学无术。而李渔比贯休之俗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甚至敢于在饭桌上大谈闺中之事,所以有些所谓的“正人君子”就写文章骂李渔,说他是“性龌龊”、“有文无行”等等。面对世俗偏见和世人的不理解,李渔并不急着去辩白,他认定:“是非者,千古之定评,岂人之所能倒”,他相信历史会对自己作出公正的评判。

李渔像

贯休与李渔的一言一行看似俗不可耐,实则俗极大俗,大俗即雅,与常人之俗是有区别的。此大俗之人为看破世俗,名埃利尘,是俗之最高境界,所以他们常常会说出一些非常人所说之言,做出一些非常人所做之事。但贯休与李渔同样都是淡泊一生,平平淡淡,普普通通,并未曾做过一件惊世骇俗之事;可他们的一生却又是极不平凡的,《十六罗汉图》与《芥子园画谱》无意间成为中国美术发展史上的两个转折点,对美术创作事业起到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贯休与李渔一生清贫,在晚年却有不同遭遇。贯休因为受到蜀主王建的礼遇,在四川度过了生命中自由快乐的最后十年,圆寂后厚葬在成都北门外。虽然他生前有过交待,“地为床兮天为盖,物何小兮物何大,苟惬心兮自忻泰,声与名兮何足赖”,一再嘱咐自己死后要“事之以俭,可于王城外,藉之以草,覆之以纸而藏之,慎勿动众而厚葬焉。”但蜀主并没有满足他的这一遗愿,命宰相作铭,建白莲塔,让王公贵戚们都前去为他送葬。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前不见首,后不见尾,搞得极其隆重。从此蜀主王建也得到了一个“爱臣如子”的好名声。而李渔却没有贯休那么好的运气了,他的晚年贫困交加,极其穷酸,戏班子散了,芥子书铺也卖给人家了,连造西湖边的寓所层园的钱也是向北京的一些官场朋友那讨来的。他在诗中写道“贫以墓田归北阮,老将诗骨葬西湖”。1680年,李渔终因一生奔波,劳累成疾, 最后死在了一个大雪天,身边除了一些家里人,没有几个朋友陪在身边,显得特别冷清。后来还是在知县的帮助下,满足了他生前的遗愿,葬在了西湖边的一个山坡上。墓碑上只写着“湖上笠翁之墓”六个字。三百多年过去了,这个墓早已淹没在岁月的尘土里,一点痕迹都没有了,而在成都北门外,贯休的墓塔仍然高高地矗立在那里。

(原文收入2003年浙江省人物画研究会《贯休研究文集》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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