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高宏民 | ​诗人——纪念一位师长

 昵称PLJiA86N 2023-08-12 发布于河南

诗人
——纪念一位师长
文|高宏民

诗人死去经年了,我还在想着他,想着他如果还活在世上,这会儿他在干什么,写诗,出书,办报纸,编杂志,见各种各样的人,交涉,请求,闲谈,夸张,喝酒,发言等,他都会干,这就是人生,他活多久,这些事就会持续多久。
诗人埋在家乡的土地里,土地肥沃,平坦,一年四季长着庄稼,远远近近的村庄,吵闹声传得很远,比如会传到诗人这里。他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不寂寞还因为母亲就在旁边。诗人在世时,曾说自己的墓地已经找好了,就在母亲脚边。当时谁也没有注意他的话,他平白无故地说这话还觉得不吉利。或者把这话当作无聊的闲侃。诗人一生中没有实现的愿望很多,但这个愿望实现了。诗人唯一的姐姐哭着说:
“十几岁就离开了家,这时候哪能不回来呢?”
诗人回来时,在另一个世界里与母亲相聚。
诗人在他的年少时光就要结束时,考到了外面的中等教育学校,在那里上了三年学,毕业后分配到一所镇上中学教书。诗人的才华显露出来,写了很多诗,很多文章,包括一部长篇小说。关于这部小说,诗人说他曾让一位朋友替他抄了三次。朋友是谁,诗人没有明说,我想这位朋友真够耐心的。小说得到过外面大型文学杂志编辑的认可,编辑要求改一下,至少不要那么长。小说后来不知所终,可能被借阅者弄丢了,也可能是诗人自己弄丢了。现在想来只有后悔,如果保存到现在,以现今的水平修改一下,没准会发表或者出版。诗人后来再没写过长篇,诗人奠定自己的写作之路,以写诗为主。诗人精神勃发,神采飞扬,写出的诗,散发着青草般的生命气息。那是一个文风劲吹、文学大兴其道的时期,诗人感受外面风气的浸染,办起了一份报纸,报纸有一个响亮而大气的名字:《神州文学报》。报纸一度达到每期五千份的印量。诗人当时还没有成家,住单身宿舍,常常废寝忘食。母亲来看儿子,坐在小凳子上,下午的学生又来上学了,母亲站起来,走到儿子面前,对儿子说:
“写诗可不能当饭吃啊。”
诗人被惊醒,不好意思地对母亲说:
“妈,我忙忘了,我们这就去吃饭。”
邮递员每天往学校送来大量稿件供诗人拆阅,校方没有认为如此会影响诗人教学,并慧眼识珠地认为,诗人把外面新潮的东西引进学校,也是难得的好事。不久,一件事验证了校方的英明,一次全国性的征文活动,诗人辅导的学生作文脱颖而出,崭获一等奖,学校因此名声大噪。诗人引起上面重视,成为本市一年一度某项作文竞赛的评委。
诗人广交各种艺术门派的朋友,诗酒度日,快意人生。
诗人调到另一个乡镇后,不再教学,领导知道诗人的特长是什么,让他写各类公文,新闻报道等。诗人当然没有忘记自己钟爱的诗。诗人这时使用好几个笔名,笔名总是在原名上做文章,咏竹,木立等,绕来绕去,体现了诗人对自己名字的某些依恋。诗人艺术才华如钢花般迸溅,不管读他哪类作品,总能感受到艺术的魅力,接受艺术的熏陶。在一则新闻报道中,诗人写道:“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枪声,一颗正义的子弹呼啸而来,给他罪恶的一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太具艺术气质了。太艺术气质作诗可以,其他文体就不适合了,可是诗人这样做了,谁让人家是诗人呢?
诗人结婚生子。妻子高大、壮实,和诗人一样性格外露,在公众场合大声说笑。妻子在镇上的一所小学做代课教师,一家人就住在小学院子里,一间宿舍,外有一小间厨房。他们的孩子茁壮成长,聪明活泼,成绩突出。孩子继承了父亲写作方面的特长,常常不假思索,一篇优秀作文就可在短时间内完成。那时候日子虽然清贫,但不影响生活充实和充满乐趣,乡居生活的宁静,节制、平息着人的心态,让人感受少人打扰的闲适和自足,也可以使人安静下来思考。
南京一家杂志看好诗人,频繁发表诗人的诗作,这些作品更加奠定了诗人在当地文坛的地位,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诗人精彩独到的发言常常令人耳目一新。
诗人在仪表上更加注意,摩斯修发,一丝不乱,戴黑色或茶色眼镜,蓄八字须,穿雪白衬衣,打红黑两种颜色领带,衬衣掖在笔挺的裤子里,腰带扣子闪着金色光芒,裤脚若即若离地搭在皮鞋上,皮鞋油亮,铮铮作响。妻子在耐性上有时候不如丈夫,丈夫每次出门前的精心修饰让她嗤之以鼻,并嘲笑他脖子短。诗人说:
“你不帮忙就算了,瞎捣乱什么呢?”
妻子才不在乎诗人说什么呢,他们之间是常开上几句玩笑的,即使在大众场合,他们的玩笑也是不间断的。
玩笑有时候就是和谐。
当初他俩是怎样结合的很少有人知道,可能是自然而然走在一起,没有什么新颖之处,但都认为他们是很好的一对。
诗人这个时期心情很好,到哪里去,都会把快乐带到哪里,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喝酒时能说会劝,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场面的沉闷。有一次,单位一班人聚在一起喝酒,主任为了点什么事心情不好,慢慢地把人都骂走了,诗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主任问:
“你为什么还不走?”
“我就是不走。”诗人像个顽皮的孩子。
主任不由笑了。
诗人后来进了城,脱离教育系统,在一家吃香单位任办公室主任。大家都认为这是诗人的才华帮了忙,羡慕一番后自叹弗如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妻子安排在一个要害部门,虽然是临时性质的,但谁敢否定这不过是个过渡很快就能转正?大家都认为诗人进入一个新天地后,日子会芝麻开花般节节攀升,他们的家庭会让更多的人羡慕。
美好的一切并没有呈现,他们的婚姻出现了裂变。诗人后来向人讲述那一段往事时,激愤地说:
“都是我惯了她。”
妻子养成了打麻将的习惯,没钱了就问诗人要,他挣的钱几乎都用在她身上。妻子经常请人吃饭,出手大方,死要面子,诗人又是激愤地说:
“你自己能挣钱也行啊!”
诗人拟提拔为某乡乡长,就等着上任了,妻子说他有外遇,生生把他告下来。诗人说这些话时,一只眼睛已经不好使了,那是妻子雇人打的。他们离了婚,唯一的房子留给儿子作为将来结婚之用。
为什么日子好过了反而生出很多枝节呢?
有人说他们不该进城。
诗人常常耿耿于怀也是理直气壮地说:
“我是在她结婚一年后才结的,我等她一年!”
前妻嫁的是一位麻友,年纪大,秃顶,没有多少钱。诗人很长时间对此不能理解。诗人在意前妻找的男人是谁,也是为了照顾儿子的感受,他不愿儿子面对那样一个后爹。
诗人一再重复那些糟心事,家丑不可外扬,难道诗人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现在想来,诗人是在竭力维护自己的形象,也就是一个诗人的形象,他知道,如果这个形象坍塌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就什么都不是了!
诗人后来又是怎么失去工作的知情者甚少,也都知道那是揭伤疤的事,能不提就不提,只知道先是被调离岗位,不再红红火火地抓办公室,到下面一个自收自支性质的单位当主任,而这个主任没干多久也不干了。
诗人的故事让人想起另一个诗人李白,李白被召进宫里,得意时连当红太监都为他脱靴。不久李白就离开皇宫,过自己的神仙日子去了。我宁愿相信李白的故事也是诗人的故事,这样的故事充满浪漫,为大众所喜欢。
诗人和第二任妻子结婚时我没在现场,听说很隆重,热闹,婚礼在本市最好的酒店举行,诗人订一间套房作为洞房。婚礼高潮时乐声高奏,鞭炮轰鸣,彩旗飘飘,许多过往的车辆停下来观赏。为防止前妻过来制造事端,诗人加强了安全工作,送给门卫两条烟,描述了一番前妻的面貌特征后,说:
“这个人是专门过来搅局的,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拦截!”
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前妻没有来,另一个与诗人有重要关系的人也没有来,那是儿子。儿子很长时间内说是在上学,其实一直四处游荡,昔日的好学生已是明日黄花。
诗人一生引以为豪的是出了很多书,算下来十几本了。诗人到哪里去办事,除了送人密密麻麻地印着各种文学组织以及自己在其中担任的职务的名片外,就是送书。书上有诗人的亲笔签名。
有些书是家教类的,内容丰富,面面俱到,有谈成功的,也有谈失败的,甚至鸟兽虫鱼都不放过,好多动物确实有其独特之处,这些独特之处可以供人借鉴和思考。诗人谈了那么多家教,自己的家教却不尽如人意,这样的家教能让人信服吗?诗一定替别人想过这个问题。
我想,我们应当从更高的层面上来解读诗人,诗人难道不是从自己的沧桑经历中回过头来,以深沉深切的目光,考量自己的得失,对错,然后倾注心力,一点一点地把它们写出来的吗?这样的家教是打动人心的,也是值得收藏的。
你看了就会明白。
家教书挣了一些钱。
相比之下,诗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诗集虽然出了不少,除了送人外,真正给诗人带来的经济效益微乎其微。诗不能当饭吃,母亲在多年前就这样说过。丢掉工作实在过于草率,应当明白自己并不拥有李白那样的诗才,也没有生活在唐代,那是一个盛产诗也人人爱诗的时代,那样的时代一去而不复返。
诗人一如既往地写诗,状态好时一天可写好几首,几首诗还可同步进行。诗的种类很多,小说诗,朗诵诗,哲理诗,讽喻诗,最短的只有两三个字,最长时就是一本书了。
诗人不遗余力扶掖后来者,帮助他们出书。诗人积累那么多出书经验,总会让大家在花钱不多的情况下把自己的书出出来。花钱不多,又可圆自己的出书梦,作家梦,何乐而不为呢?书出来后,诗人又策划开作品研讨会,让新人有更多的露脸机会。
诗人如此经济地为人出书,当然不是一分不赚,“哪能一分不赚呢!再不济也摸他一千二千的。”诗人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一位老局长出书,让诗人做自己的全权代理。老局长虽然退休了,但好多关系没有退,书出来后,实在是不愁卖的,给诗人的那点经费,实在不足挂齿。
新人迅速成长起来后,有的有了更大的理想和追求,不满足诗人代理出的那些书,有的反戈一击,说上了诗人的当,在一些人怒斥诗人:
“他就会赚熟人的钱!”
诗人听说了,但不表示什么,憋闷久了,会说:
“那么多出版社,我倒是希望他出本好书。”
这话颇有微意了,他们当初出书的定位本来就不高,大概也知道自己的作品处在什么样的水准之上,他们也只能出那样的书,诗人是这个意思吧?
人在落魂时,做什么都不对。
诗人又开始办报纸,不久改为杂志。办报纸、杂志,得到了重要领导的支持,不但无偿提供两间房子作为办公地点,还亲自题词,勉励此事。题词装裱后挂在诗人办公桌对面的墙壁上。领导自然是站在战略高度上关照此事,希望诗人能办好自己的东西,为文化建设作贡献,为当地经济社会发展服务。
领导当然也是认为诗人有才华。
但凡干得不错的人,诗人都会找上门去,请求书写他们的丰功伟绩,把他们的彩色照片刊登在杂志上,同时,商谈共襄此事,请他们出点钱或物作为赞助。那点赞助真的不算什么,有时还不够一场酒钱,可是对诗人来说就太重要了。有时候,赞助已经够低了,有的人还是不愿意让自己抛头露面。诗人锲而不舍,继续给人家做工作。诗人对我们说:
“这次去跟上次去不一样,他已经认可我们了。”
总是成功的少,失败的多。
一位多年的朋友酒席间戏谑诗人:
“你一直都在想着发财,可一直都没有发。”
诗人笑而不答。
是的,朋友们往往为他担心,担心他中途会走不下去,可是,诗人硬是挣出一条生路来,十几年的漫长岁月,不就是这样过去的吗?
时代并没有放弃诗,更没有放弃诗人,只要想走,正确地走,就可以继续走下去!
诗人没有继续走下去,诗人病了。
两年多来,诗人一直与病魔作斗争,妻子倾囊而出后又动用自己的亲戚关系筹钱为诗人看病,她始终没有放弃诗人,就像诗人始终没有放弃自己。放疗、化疗以及其他一些治疗,把诗人身体搞得千疮百孔,山河破碎。但诗人始终都是乐观的,他做着形象的手势对看望他的文友说:
“只剩下这么一点点病灶了,很快就能全部消灭干净!”
诗人有一次伤感是因为听说一位好友也得了癌症,诗人说:
“我可能要走在前头了。”
诗人对死其实是看淡的,读了那么多有关生老病死的书,又目睹那么多朋友离世而去,对死早有了认识。一位文友生前说过,生是偶然,死是必然。文友是从楼上跳下来,以飞翔的姿态离开人世。还有一位朋友,死时年仅三十五岁,诗人一路送行,最后一个人蹲在墓前,打开酒瓶,倒满两只杯子,如朋友活着时一样,一杯一杯地对饮,朋友的酒洒在地上,自己的酒喝下去,直到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
诗人恋世是很多事情没有做完,匆匆离去,真的太遗憾。诗人去世前几天还在整理自己的作品,某某单位看中了它们,要代为出书。诗人说,一位老师看了稿子后,说这是他看到的最好的作品。
那天,妻子刚离开一会儿,再走进病房时,诗人已经停止了呼吸,只是眼睛还睁着。妻子叫着诗人的名字哭喊着说:
“你是惦记着儿子和你的书吧?你放心,我都替你做好!”
诗人的眼睛还睁着。
妻子又是哭喊着:
“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相信我吗?”
诗人闭上了眼睛。
在葬礼上,我见到了诗人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他们虽不同母,却酷似,他们很好地继承了诗人家族人的一些特征:圆脸,大眼,高额等。我想他们还会继承诗人其他一些特征的,毕竟是他们的亲生父亲啊!至于那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End--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高宏民,河南邓州人,1973年生,河南省作协会员。从事小说创作,在《莽原》、《飞天》、《延河》、《躬耕》、《牡丹》、《东京文学》等发表作品。著有小说集《寻找踏实》、《盼你离婚》,长篇小说《迁与安》等。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高宏民  |  命名(小说)
高宏民    |  聪明的表弟
高宏民  |  牌坊告诉你的
高宏民  |  心灵的宽度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