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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奇书，两段精彩的人生 ——为娄绍昆先生掬一把泪 一部奇书，娄绍昆先生的《中医人生》，2012年6月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五年内九次重印，行销若干万册，2015年4月台湾出版繁体竖排本，推向更广阔的天地，2017年增订再版，2018年被评为“最受欢迎的十大中医药好书”且居其首。在学术著作处境维艰的大形势下，此书横空出世，一鸣惊人，创下如此佳绩，简直是个奇迹。 我与绍昆兄是从艰难困苦中携手过来的老友，一同切磋岐黄之道、仲景之学，多年来一直以兄长视之。我是此书最早的读者，2011年6月11日，娄兄送来一叠打印稿，题为《南阳心路》，请我提意见，约我撰序。书稿仅前半部分，已足引人入胜，我拿起就难放下，下半部分等到7月7日才拿到，认真看过。我的评价是：前所未有，由人生经历凸现学术，用文学笔法阐述医学，自古以来没有一本医药著作运用这种写法；今后年轻一代不会再有你我的坎坷经历，可能难有后来人。老友之间并无顾忌，也提了一些建议，又说，全书内容显然不拘于“心路”，不停留于思想，已付诸切切实实的行动，书名尚可斟酌。10月23日，娄兄来电讲，改题《中医人生》，全书打印成册，又赠我一份；31日，我写成其书序言。2012年6月17日，娄绍昆《中医人生》首发式在温州新华书店三楼举行。 这部奇书当然是学术著作，中医书不好读，枯燥无味，难能理解，如清代汪昂所说“读之率欲睡欲卧”，可《中医人生》把玄秘的中医理论、高深的伤寒学说穿插在众多的求知问学、拜师访道的小故事里，以一个个生动的病例，通过人物的语言对话、理解思考，形象地表达出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具有极强的可读性，初学者都能轻松愉快地接受。立足《伤寒论》原文的理解，上溯古贤先哲，下探市井隐逸，旁及东洋日韩，论理探奥，广征博引，言人所未言，畅发新知，独抒己见，又证之于临床实践，针药并举，方证相对，富于思辩，富于哲理，对于医学专家也不无启迪和参考意义。雅俗共赏，高下皆宜，阳春白雪兼顾下里巴人，是这部学术著作的突出特点，奇书之奇首在于此。 《中医人生》记述艰难困苦而又精彩异常的人生，记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刻骨铭心的个人经历，打开人世的万花筒，让读者看清生活，看清社会的真容。风雨如磐的政治大环境下，衣食无着的生活窘境和严重透支体力的繁重劳动，不仅不能压垮坚强的意志，不懈地读书求知成为人生的必修课，更是一种无声的抗争，励志的篇章。同处社会底层的朋辈工友相濡以沫，充满人间至性的大爱，感人心魄，催人泪下。对于年轻一代而言，《中医人生》记载的不仅是《伤寒论》的学习体会，更是与命运不屈抗争的心路历程，不仅是中国医学的学术著作，更谱出大爱者的乐章、思索者的心曲，给读者以奋发向上、震撼人心的感染力，更是这部奇书的魅力所在。《中医人生》用平实和稳的笔触描绘了一系列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良师益友均为社会底层的民间人物，何黄淼循循善诱，汪阿姨快人快语，吴海平沉稳周密，张丰先生渊博睿智，黄美西朴实真诚，读来如见其人，如闻其声。生动的情节，各具性情的对话，丰富的联想，使全书充满活力，读来犹如报告文学作品，富有故事性文艺性。 医学需要人文精神，我敢说，医学与人文相结合的佳作，难能有出其右者，这是《中医人生》成功的奥秘所在。这部奇书不仅倾注了作者的全部心血和毕生精力，更是其整个生命的凝聚，读者朋友如果知道其书背后惊心动魄的故事，将会对“人生”二字有更深刻的理解。
2008年1月7日，新年第一个星期一上午，娄夫人杨雪梅突然来我诊室，说：阿昆病重，下肢水肿半年，近日腹胀，一听大惊，有肝硬化嫌疑。因当日下午北京出差，嘱立即入院，完成各种检查，周末再商量。13日，诊断明确，肝硬化、肝功能失代偿，乃素体瘦弱，积劳成疾所致。20日，科室病例讨论，内科治疗已失时机，随时有上消化道出血和肝昏迷的危险，建议肝脏移植，行釜底抽薪之治。25日我与附属第一医院张启瑜院长、廖毅主任联系，次日邀移植科虞冠峰主任来院会诊，虞主任确认肝脏移植适应症，表示有肝源，但属“O'型，血型不完全匹配。选择决断的关键时刻到了，妹夫吴明哲即《中医人生》吴海平原型，颇具大将风度，指挥若定，吩咐子女甥侄分工合作，了解器官移植信息，搜寻合适医疗单位，筹措资金，安排车辆，迅速果断作出决定，放弃附属一医，要去杭州进行肝移植，时1月27日农历腊月二十。时间非常紧迫，事情进展却顺利得令人诧异，环环紧扣，有如神助。接电，我正前往维多利亚大酒店参加朋友儿子的订婚宴，途中回复：我院林胜璋医师刚从杭州进修回来，明天找他。谁知一进宴会厅，迎面碰到第一人就是林医师，他立即联系杭州郑树森院士；第二天来病房诊察，查看病情资料，向郑院士汇报后当场落实其事。隔一天，29日启程赴杭，雨雪霏霏，高速路段封闭，却在正午短时开放，顺利翻过路途最高点，下午一点半到达杭州，当即入住浙一医院移植病区30床。30日，确定有肝源，且病房里十余人只有他能匹配，许多等待一二个月的病员眼睁睁只能望肝兴叹。31日傍晚6时开始手术，午夜11时半结束，术后一切均好；3月3日出院回家。从20日提出肝脏移植的建议，25日家属下定决心，27日决定赴杭，29日入院，31日手术，前后不过十二天，整个过程出奇地顺利，一路贵人相助，没有上天的眷顾，不可想像。吴明哲运筹帷幄，判断准确，决断及时，出众的组织、指挥才能更胜“吴海平”一筹，其功不可没。这番与病魔争夺人命的战争教人更深刻地认识“尽人事而听天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意义。我在《中医人生》序言中说到，“就在那个冰雪成灾的冬天，绍昆兄与病魔结结实实地一番搏斗，结果，他胜利了。凭借在逆境中不屈抗争的勇气，凭借百折不挠的毅力，还有，天时地利人和，冥冥中扶佑善人的天意，他胜利了。”谁能想到这段平淡的叙述后边，隐藏着如此震人心魄的惊险细节。 重塑脏腑的大手术后，朋友们还在为他的健康担忧，他却捧出了新作《中医人生》。可以想见，这三年他付出何等的热忱和毅力，耗费的何止是精力和心血，简直是拿生命在拼搏，由此又开辟了另一段辉煌又精彩的人生。 娄兄长期研究《伤寒论》与经方（经方，简单说即出自东汉医圣张仲景《伤寒论》《金匮要略》的方剂），与国内学界颇多联系，时常在经方沙龙交流，学术网站发文，以求真务实的精神、平实细腻的笔法阐述医理哲理、临床心得，赢得同行欢迎。南京中医药大学黄煌教授致力《伤寒论》的方证与药证研究，创办国际经方学院，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聘其为客座教授；中日友好医院冯世纶、湖南中医药大学彭坚、河南中医药大学李发枝、上海中医药大学陶御风等教授学者一起切磋医学，声气相通，也成为好友；甚至吸引德国巴伐利亚州奥格斯堡的“洋中医”狄特马Dietmar不远万里来温求教。中医界正涌动着深研伤寒、复兴经方的潮流，《中医人生》的问世恰逢其时，马上轰动，他也以更大的热情推动伤寒学的研究。在“灵兰中医”、“经方论坛”等网站开辟专栏讲座，在国际国内的经方医学学术研讨会上宣读论文，介绍方证相对的辨证思想、独具匠心的腹诊手法、内外合治针药并用的治疗手段，深受学员听众的欢迎；还走出国门，前往英、德等国讲学，把中医国粹推向欧洲；其女娄莘杉整理讲稿为《娄绍昆讲经方》《娄绍昆经方医案医话》《娄绍昆一方一针解伤寒》等系列著作，又深受广大读者的喜爱。十余年来，他全身心地投身于这项事业，中医界形成“经方热”，他居功至伟。 我们时常会面，有说不完的话题，9月18日他来舍下，我俩一杯清茶，谈医论文，讲古话今，兴致盎然，绝未想到这将是平生最后一次促膝深谈。讲到《中医人生》，他说：没有《中医人生》，前半生的艰难困苦就全白费了，感谢上天给了我宝贵的机会；这部书的轰动出于意料之外，由此带来的事业勃发，人生如夏花般的绚烂。话语间，不免流露出功德圆满、心满意足的神情，脱口而出：“就是现在死了，也值得了！” 一语成谶！ 十月，他在南京举办的“2022国际经方大会”上宣读《要重视经方医学中的通治法》；十一月，线上举行的“中国中医药促进会经典临床分会2022年年会”上宣讲《经方医案背后的故事》；期间，他的伤寒网课仍在持续。十二月初，再也按捺不住的新冠瘟疫骤然暴发，席卷大半个中国，温州虽僻处一隅，中旬也风声日紧。18日他建议我暂停临床工作以避风头，19日上午门诊结束后，我告假2週，他闻讯连声说好，“这样就放心了”。谁知次日中午就发热头痛，肩膀腰腿酸痛，中招了！他关心我的病情，我随时通报：热退，双手发凉，两耳冰冷，太阳病罢转少阴了；大便溏软，一日三四次，该是太阴病了。笑道：这次瘟疫是伤寒，六经之病已见其三，亲身经历，以后对伤寒的理解要更为深刻。我知道他生性谨慎，避疫措施到位，更知道其身体状况，颇为担忧，他却避口不言自己，只道很好很好。30日，忽言有3分低热，迟迟不退，我还建议试用甘温除热。随后联系不通畅，元旦过后，6日忽报入院治疗，忧心惙惙又不敢打扰，只能曲折打听，又想，无消息即是好消息。春节前夕，先是19日在“中医文化学会”群里看到他有“晚安”二字的问候语，非常高兴；20日接娄夫人电，又收到他的除夕祝福，我复“昨天接到阿梅电话，兴奋无以复加，逢凶化吉，吉人天相，自是壬寅年末最令人振奋的好消息”。他答复：“谢谢亲友的祝福！这次的经历对个人来讲，真的走出了死亡的边缘。”初一清早，我便发出：“让我们举起双手，拥抱新春的太阳；让阳光照亮癸卯的前程。衷心祝福您，身体康健，精神抖擞，充满活力，吉祥如意。”想想，这年头最匮乏最珍贵的何尝不是健康与平安呢？于是把这段话发给所有的微信群朋友，送上新春的祝福。谁知初五早上再入ICU，高热不退，是细菌性肺炎。朋友们相互打听，不知其详，忧心忡忡，继续相信“无消息即是好消息”，捱过了一天天。元宵过后，传来噩耗，顿如雷击，懵然无语，暗自垂泪，真有一语成谶之事？ 我与三二好友前往温州殡仪馆A107守灵室吊唁，抚棺凝视，他目闭口合，未戴眼镜，面色青黄而神态安详，似乎要揭被而起，如墙上悬挂的遗像般咧嘴开怀，发出爽朗的笑声……南京中医药大学国际经方学院、中医出版、中医书友会、灵兰明师、胡希恕工作室等，众多网站发文悼念，天南地北的朋友学员留言致哀。次日正式的告别式，哀乐低沉，鞠躬如仪，致词答谢，流程简约。我撰写《祭娄兄绍昆先生文》，请温州一济堂李学军医师正楷书写，呈于灵前： 维癸卯新正元宵之次日，冷雨初歇，阴云欲散，忽闻吾娄兄之讣，呜呼，痛哉！去岁壬寅之末，曾闻病状好转，从ICU转出，微信群里频见问候祝福之语，欣喜不可平抑。孰料旬日之间，急转直下，闻此噩耗，心胆俱裂。 忆昔年初识，娄兄消瘦清癯，而志于医有年，不为艰辛所磨蚀，独矢志于仲景，五十年过去，臻于炉火纯青之境。其《中医人生》由求知问学之途、伤寒研习之得，阐述人生之曲折艰难，学术卓有所自，进退不失其贞，议论发于洞邃，著作擅于瑰奇。甫问世，轰动一时，洛阳之纸为之贵，诵其书者莫不交口赞誉而怀私淑之谊，谕其世者自然敬荐芳馨以兴仰止之诚。 余以拙劣，辱兄之好，情同昆弟，庶几其管鲍之知，聚处则晤语弥日，不知昏晓，相问新得，乐以忘世。呜呼，天人交胜，祸福靡常，以兄纯心懿行，无愧于古人，素孚于友朋，乃不获跻上寿而永康福，余之痛伤恶能已哉？悲夫！悲夫！天丧吾兄，痛彻心扉，今朝永隔，泪若雨飞。哀哉！悠悠我思，怅恨久之！ 弟时觉涕泣拜祭
学军说：古人以立功立德立言为三不朽，娄先生已不朽于世矣。诚是！我心许之。 《温州读书报》刘时觉文章 2023年第6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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