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收藏者是执着于物的人,也是超越于日常物用逻辑之外的人。他们带着实用意义之上的眼光看待物,使物具有了形式感和仪式感,使物闪烁着情感的与审美的光辉。 他们像是孩子,也像是赋有使命的天选者,点缀在芸芸众生之中,做着仿佛很有宗教感的事情。癫狂之中充满了以常人眼光看来匪夷所思的苦乐。 一我收藏连环画的历史很长了,我在本地每周都必须去旧货市场转连环画摊儿,到了外地也一定要去当地的收藏市场,看看不一样的书源会有哪些平常见不到的品种。 有一个相当长的阶段感觉整个人都掉到了连环画的海洋里出不来,满脑子都只有连环画。所思所想、所见所闻好像都与连环画有关,没有关系也会在自己头脑里自动生成相关性。 有好几次看见大街上的烟摊儿整齐地摆列着一盒盒花花绿绿的烟,都误以为那是连环画,猛地来个急刹车。可也就在急刹车同时看清楚了,不过是卖烟的。心想,如果卖连环画的能和卖烟的一样普遍多好,那样的话就经常会有新品种上市,经常可以有所期待了。 想到这里一般也就停止了,因为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这笑是因为想象之境的美好,也更因为自己这么大人了还如此陷于儿童式的虚幻…… 有句话叫作梦想成真,因为一直在头脑里盘旋,还真就是有了更多见到连环画的机会,比如这一次,在上海的横沙岛一个游人罕至的村庄边,停车休息,一开车门,脚下就正有一张连环画。是一本连环画里撕下来的一张,一点没有惊讶地捡起来看了看,是一本武侠连环画中的一页。上面满是泥垢,拎着一个角儿看了看就放下了。放下以后才意识到这实在是很神奇。 因为头脑里一直想着连环画,所以开门看见就一点不觉着见外,但是想一想连环画已经衰落了这么多年,又在这样远离尘嚣的长江小岛上,何以就能正好在自己脚下出现这么一页连环画呢! 二画家刘现辉有一次到了华阴县,大街上有了老大爷摆摊卖一些旧货,其中有几本连环画,一块钱一本,他毫不犹豫地都买了。 问还有没有? 有,可都在家里呢。 家在哪边?远不远? 远,一百六十里呢。 没事,走我跟你去看看。 于是招手打了出租车,请老大爷上车。 老大爷不上,说万一你去了看不上,那不是白跑了,车费得多少钱啊! 没关系,白跑也都是我的,和你没关系。 出租车辗转而行,从平原进了陡然而起的秦岭以后,在万山丛中上下,最后终于在一个深山中的小村子里停下。到了老大爷家里,果然是有一堆都已经翻看得卷边起角的连环画,还是一块钱一本,都搬到了出租车上。 刘现辉也和我一样有过在路上捡到一页连环画的经历。他拿回家去,洗净晾干以后夹在书页之间,经常端详,想象之前之后的情节,并且试图将那些情节一一描绘出来。那一页连环画对他的绘画人生的影响,至为深远。 三影视收藏家李建奇和两位同样搞收藏的朋友到了香港,买了不少老唱机,最后又看见一台,品相极好,年代感清晰,他就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今天必须带走这台唱机,不能允许以后因为失之交臂而后悔不迭、追悔莫及的情况发生。 可是卖家一口咬定少了五万八不卖。他身上只剩下了两千多,另外两位朋友身上的加起来也只有三千多。 于是开始讲价,最后讲到三万八,说什么也不能少了。 当时没有手机付费,也还没有信用卡,人又在香港,举目无亲,怎么办?放弃,或者说暂时放弃,等回去凑够了钱再来似乎是唯一的办法了。可是他内心里那个绝对不能错过、今天一定要把这台唱机带走的声音非常坚定,他始终都明确地知道,一旦今天没有带走,那以后就再也遇不到了。这样的遗憾是他所不能承受的。 最后,他把自己手指头上的金戒指摘了下来…… 四李建奇先生天生就对电影有着浓厚的兴趣。每次有看露天电影的机会都特别积极,而且一定要凑到放映机边上,如痴如醉地看人家安装机器、装片子、放映,还一定要看结束之后装箱的全过程。 李建奇对电影感兴趣,连带着对收音机这样的神奇玩意儿也充满了向往。可是家里穷,拿不出钱来买。他到商店柜台前看过多少次的一台便携式收音机卖三十一块钱,那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实在是一个天文数字。 十五岁的那一年,他暗暗地下定了人生第一个重大决心并且开始付诸行动。 到了养了一年的猪出栏的时候,果然母亲让他推着手推车去交猪。交猪之后,供销社给了五十二块钱。他一转身就到了柜台上,买了那台梦寐以求的收音机。 他心慌意乱、忐忑不安,同时也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视死如归的平静地回到家里。越是靠近自己家的院子,这两种矛盾的心态和表情就越是登峰造极。母亲朝他要钱,他把二十一块钱拿给了母亲。母亲诧异地问,那么一头大猪就卖了这么一点钱? 他依旧平静地把收音机掏了出来,和那二十一块钱一起摆到了炕桌上。 母亲大怒,说咱们一家人的油盐钱、过年钱都在这头猪上,你买了收音机,日子还怎么过啊!然后正如所料地举起了笤帚疙瘩,让他把裤子扒下来,开始打屁股。 之所以扒下裤子来打,不是为了打得更疼一些,而是怕把裤子打破了。那是自己织的布,自己做的裤子。 他默默地忍受着,一声不吭。 母亲的打戛然而止,嘤嘤地哭了起来。 五李建奇先生出门到了长春,在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老人在听收音机。他就盯着人家的收音机看。聊起天来,老人说我这个收音机是不错,可比起人家谁谁的那个来就差得远啦。这句话激起了李建奇的强烈兴趣,一定让老人带他去看看。去了一看,那个收音机造型奇特,收音效果极佳。有某某株式会社的字样,显然是日本货,生产日期是1937年。 他和这位岁数更大的老人聊得很好,端详、抚摸和听收音机都没有问题,但是一说想买走,人家脸色一变,严词拒绝,说这个收音机不同一般,是我们抗联战士拿命换来的。当年在山里打游击,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像是睁眼瞎,非常被动。于是大家一致决定,必须从日本人那里弄一台收音机来。 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几个人前后打着掩护摸进日本人的驻地,成功地拿到了这个收音机以后赶紧向外撤退,被敌人发现之后枪声突起,两个战士负伤…… 由此李建奇和他开始了很长时间的交往,一次次带着水果、点心去看望老人,一起说过去的事情。 有一天,这位岁数更大的老人突然把收音机递给他,说你拿走吧。 李建奇很激动,往外掏钱,人家制止他,严肃地说:如果给钱的话,多少钱也拿不走。我岁数大了,身外之物不能带走,你是个收藏家,到了你手里这东西不会丢,会传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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