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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万】暗恋(完整修订版)

 sun918 2023-08-13 发布于北京

借机就大家关心的几个问题做一下澄清:

  1. 本文的文字写作没有使用包括 ChatGPT 在内的任何 AI。我不排斥使用 AI 辅助写作,未来也可能做这方面的尝试,但此文的创意和完成确实是全手工,任何错误和不足都是我的原因,AI 不背这个锅。

  2. 全部图片均由 AI(Midjourney)生成,我也不敢贪功。

  3. 文末的主题曲《青春 1988》是我用韩剧《请回答 1988》插曲音乐填的词,我只负责填词、演唱,其它工作如作曲、编曲、演奏都不是我做的。

多谢大家,你们的评论和转发是我写下去的动力!

引  子

小时候,伙伴们都叫我王四。爸妈当然不会给我取这么个极没文化的名字。王四是小名,不过我的大名王建新没什么人叫,到后来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叫什么并不重要,名字就是个符号。不管我叫王阿狗还是李老栓,我就是我,不会变成你或者我的小学体育老师,哪怕他的名字就是李老栓。

在漫长的一生中,我用过很多名字,比如现在我叫 ed493004-d5b2-4953-9c03-6aa9d79ae101。这是火种号飞船的 NeoBorg 系统上次升级时给我分配的。但我还是喜欢“王四”,这可能是生命体普遍的对早期记忆的偏好吧,毕竟这个符号在一级缓存中出现的概率比较高。

我想讲讲我人生的故事,或者更准确地说,我生命的故事。“人”这个概念在我登上火种号的约莫一亿七千万年前就不再使用,被“智慧生命体”取代了。NeoBorg 会定期清除优先级低的智慧生命体,释放它们占用的资源。每个生命体在被清理之前有 3 分 23 秒的时间为自己生成一段墓志铭,这将是它存在过的唯一印记。

我的一生很长,但它现在只剩下 3 分 22 秒,不过这已经足够我把故事讲完了。

内  江

火种号还在以光速 99.9% 的速度飞行,曲率引擎没有一丝一毫声响。舷窗外,银河系英仙座旋臂的群星缓缓流动,提醒乘客飞船的速度。星星像一条蜿蜒的光的河流,让我想起故乡。

我的生命是西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地球上开始的。我的故乡也有一条蜿蜒的河。

我出生在一个叫中国的地方,具体地说是一个叫内江的三线城市,在四川省的中部。一条叫沱江的河从内江穿城而过,汇入长江,最终流入东海。对这里的景致,中国唐代诗人李白有这样一番描述:

「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

我幼年时,常在河边捡鹅卵石玩耍,看水流汩汩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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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那时候正经历“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知识被认为是一种不好的东西,“越多越反动”。

还好到我上小学的时候这场闹剧就结束了,从官方到民间,大家又重拾了对知识的热情。

那时有句流行话叫“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老师们经常用来鼓励我们用功读书。

我上初中时赶上了中国的改革开放。邓丽君、刘文正、张明敏、叶丽仪这些港台歌星从刚刚打开的国门带来了让我们耳目一新的流行歌曲,大街上多了戴蛤蟆镜穿喇叭裤手提录音机的时髦青年,书店里有了金庸古龙琼瑶亦舒的通俗小说。

一切都在变。最大的变化是人们的精气神。我们不再灰头土脸,我们对未来满怀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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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三那年,功课猛地紧了。班主任老张三番五次向我们灌输“考不上重点高中就考不上大学,考不上大学就一辈子受穷”。

不需要老张灌输,我已经在憋着一口气学习,因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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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叫小慧,是内江六中的知名人物。

她人长得甜,笑起来两个酒窝。小慧的歌喉是老天爷赏饭,每次文艺汇演都少不了她独唱。私下里,同学们都管小慧叫“小邓丽君”。

小慧学习也好,每学期总分都在全班前十名。

读班上传阅的琼瑶小说时,我常把书里的主人公置换成自己和小慧,读完之后还会想上好半天,意识不到自己走神了。

因为她,我上课踊跃回答问题,虽然我是个社恐。课间,我有意无意在她听得见的距离内给其他男生讲笑话。她花枝乱颤的样子真美。我还在她经过时在教室的门框上做引体向上,一口气二十个。

那时候,中考填志愿要选文科或是理科。我都无所谓,跟小慧一个班就行。她学什么,我就学什么。

我们班的男女生是不说话的。有几次我想问小慧:你报文科还是理科?但始终开不了口。

小慧爱看书,课本以外的书。每天中午不到一点,小慧就到教室里读她的书,一直到两点开始上课。我也一样,是个书痴。这一点,我觉得自己跟小慧挺配的。

还有一个月就中考了。这天中午,我进教室的时候李艳跟小慧正在说笑:“我的慧宝贝,快考试了还有心读闲书。今天看的啥?”

我悄悄走近,听得清清楚楚:“编程,特别好看。”

我不动声色,内心狂跳。

下午放学回家,我对妈说:“妈我想好了,要读理科。”

妈笑了:“好啊,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爸也从厨房探出头:“学理科,有一技之长,到哪里都不得挨饿。”

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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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中考发榜了。我起个大早,跑到学校去看榜。

“内江六中高中理科班录取名单。”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三名。

顺着名单找小慧的名字。第一遍,没有找到。我的心猛沉下去,回过头又看一遍。这一次我看得很慢,生怕看跳行。

还是没有。

又去看文科班的名单。一下就看到了:小慧排在第二名。

她不是喜欢编程吗?为什么上文科班?我懊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好在我们还在同一个学校。

高中三年,我发奋苦读,一边像罗大佑歌里那样想着“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我想,等她能以我为傲的那一天,我会大声告诉她:我爱你。我从初中就爱上你了,我的一切成绩都是因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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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规矩是高考前填志愿。

在正式填报前,几个高三的班主任要在一起平衡一下,避免六中的学生自己冲突。

我打听到小慧的第一志愿想报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那我的第一志愿就填人大信息系,其它全部志愿也都是北京的大学。在“是否服从分配”一栏,我坚决填下“否”。就是说如果没有按自己的志愿被录取,宁肯复读也不要上其它大学。

班主任和爸妈都劝我填几个北京以外的大学而且服从分配。我不听。我铁了心,小慧去哪我也要去哪。暗恋了四年多,上大学不在一个城市算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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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号是高考开始的日子,我鬼使神差地提前三天就睡不着觉了,喝了妈给我煮的牛奶蛋花也没用,辗转反侧到天亮。

焦虑一天天加重,六号那天我开始发烧了。三天考试稀里糊涂地过去,我心想完了。

果不其然,我彻底砸了。一个月后出分,不要说人大,我连重点的分数线都没够着。小慧考得出乎意料的好,比重点线高了五十多分。

爸妈上班去了,我到巷子口的小卖部买了一瓶沱牌二曲,回到家,一个人一边哭一边喝。我以前只喝过汽酒。白酒辣嗓子,越喝越难受。到后来断了片,爸妈什么时候回的家我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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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慧考上了人民大学。

我因为不服从分配,只能复读一年。

开学前,我约了几个要好的同学去小慧家串门。“到了北京,你不会忘了我们这些家乡的老同学吧?”我问。

“怎么会。王四,你好好考,明年我们北京见。”

一股热血冲进大脑。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小慧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了,往后就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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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一年非常煎熬。功课我早就滚瓜烂熟了,若不是上次临阵发烧,我怎么会名落孙山。最难的不是日复一日的做卷子改错题,而是对小慧无尽的想念。

我给她写过信,问在北京的情况。小慧回信了,附了一张在人大门口的照片。北京的深秋阳光灿烂,她的脸蛋冻得有点发红,在围巾衬托下楚楚动人。小慧说北京真的很大,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一条街的宽度就能抵过我们这的一座商场。人大离中关村很近,她去逛了那些电脑公司和电子大卖场,“感受到时代的脉搏”。最后她不忘鼓励我学习,说北京的条件很好,理科生到了这里一定会有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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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高考,我的志愿跟去年一模一样。

爸妈和老师都很不理解,但我是个拿定主意八头牛也拉不回的人,任他们怎么劝说,就是不听。我说,在哪里跌倒就要从哪里爬起来,去年没考上人大,今年偏就要争这口气。

这次没有出意外,我考上了人大信息系。拿到通知书,我快速跑到小慧家,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开门的是小慧的妈妈。她告诉我:小慧在北京找了个暑期工作做社会实践,没有回家。阿姨向我表示祝贺,说出门在外身边难得有个老乡和老同学,以后可以互相照应。

我怅然若失,回家把消息写信告诉了小慧。

一直没有等到回信。北京这么大,她不会已经把我忘了吧?

北  京

八月底,爸妈把我送到成都,从火车北站转车去北京。火车开动的时候,妈哭了,使劲抹眼泪。爸只说了一句“注意身体”就说不下去了。

我从窗户对他们挥手,妈也不停对我挥手,爸靠着妈,神情肃穆。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很快就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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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个小时后,火车晃到了北京。我从行李架上取下随身的包,和人流一起走出站台。第一次出四川就来到北京这么个大地方,激动又紧张。

这是开学季,我很快从一大堆高校的牌子里找到了人大。我走过去,没有看见小慧,有一点失望。

几个学长帮我取了行李,又把它们抬上学校的卡车。我坐上学校包的大巴。车启动了,带着一帮新生快速驶过北京的街道。我贪婪地看着窗外变幻的景象。

这是我和小慧的城市,我会在这里度过不平凡的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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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照着地图,看汽车经过玉渊潭、白石桥和魏公村,从白颐路拐进了人大东门。车停了,一堆兴奋的新生你推我挤地下了车,我有点不知所措,四下寻找装自己行李的卡车。

“王四!”一个熟悉的女声传来。我一惊,抬头一看,可不是小慧吗?我激动地迎了上去,四川话脱口而出:“你咋子来了?”

小慧冲我一笑,用普通话回答:“我收到你的信了。社会实践太忙,没顾得上回。听说你今天到,我来接你,休息一下再给你介绍学校的情况。”

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旁边还有一高个子戴眼镜的男生,穿一件文化衫,上面印的是摇滚歌星崔健的头像。小慧跟我说话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我们。

小慧说完,那个男生开口了:“你好,王建新同学是吧?我叫徐勇,是学生会文艺部的。听小慧说过你好多次了,内江才子,久仰久仰!”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但跟电影里的有一点点差别,透着一股自信,等我在北京呆久了才知道这是京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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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纠结如何切换到普通话,一紧张,冒出一句椒盐味的“徐筒子你好!”男生哈哈哈地笑了:“你可真逗。四川人天生幽默啊!

我脸红到了耳根子上。这哪是幽默啊!他又说:“你就叫我名字好了,叫老徐也行。”

小慧陪我取了行李,又带我去寝室安顿下来,告诉我学校有几个食堂,东区的不错,出东门右拐有家加州牛肉面大王,那里的西红柿牛肉面分量足,上晚自习要早,去晚了没座位。

徐勇全程陪同,傻子也能看出来他们两个关系不一般。

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电灯泡。我快要绷不住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千辛万苦追到北京,小慧却被别人拐跑了。我真是一个冤大头。

后来他们说什么我都好像没听见,神情恍惚。小慧说:你一定是坐火车累了,早点休息吧。徐勇说:改天我和小慧请你吃饭。

我猛地惊醒,说等一下,从行李里取出用塑料袋包好的川味香肠递给小慧,说是小慧妈做的。小慧喜形于色,直说太好了,好久没吃过家里的味道,谢谢你王建新!

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就忘了我叫王四了吗?

两人一前一后刚离开,同宿舍的其他三个新生一拥而上:哥们儿可以啊,刚报到就有美女来陪,怎么钩上的?

我说你们别想歪了,我跟她是中学同学而已。刚说完就觉得不妥:这样别人不都知道我是复读生了吗?

他们倒是没有追问复读的事,只顾着调侃我们俩青梅竹马,让我以后帮着联系跟小慧她们做友好寝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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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我证实了自己的猜想:那个徐勇确实是小慧的男朋友。他刚大三,是英语系的,算是新闻系的近亲。听说他会写诗,是学校一个什么狗屁野草诗社的社长,他们社经常在学校帖告示,搞诗朗诵活动。小慧刚进学校的时候参加过一次活动他就盯上了,送了几首歪诗给她,说是专为她写的。鬼晓得他以前把这些诗都送过谁。一来二去两人走到了一起,徐勇带着小慧混迹于一帮文艺青年之间,仰望星空,痛贬时弊,跟现实格格不入。

徐诗人虽然在文青群里表现得愤世嫉俗,却是个有心机的人。他是学生会干部,还结识了不少父母在北京做小官吏的同学,跟他们称兄道弟,小慧在北京的社会实践也是他通过关系找到的机会。

我的大学生活乏善可陈,除了读书考试,其它事我都提不起兴致。有时在校园里远远地看见小慧和徐勇一起在路上,我总是装没看见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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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徐勇毕业找了一个国家科委的工作,往来的都是些大人物。再过一年,小慧也在北京找到了工作,跟她的老徐在一起。

我晚小慧一年毕业,进了中科院计算所上班,还在北京。

听说徐诗人工作后更会来事了,领导赏识,很快就升了科长。徐科长带着小慧真抓实干,不说是日进斗金,起码也是肥得流油。他现在不写诗了,饭局太多没工夫仰望星空。

他们结婚的时候在全聚德请客,北京的好多同学都去了。我也收到了请帖。我托我们寝室老三把份子钱带去,让他转告小慧:领导要我加班赶一个涉外项目,那天去不了,祝她幸福。

过两天我收到小慧的传呼,问我是不是生她气了,怎么她结婚都不来。我说哪里哪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同学好朋友,过几天等我们项目没那么忙了,一定登门谢罪。

我自己也知道那只是一句套话。我看不得徐科长和她在一起志得意满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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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年,我们各忙各的。爸妈动用了他们在北京的全部社会关系给我介绍对象,我见过几个最后都没谈成。爸妈有点着急了,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北京身边也没有一个人照顾。你到底要什么样条件的?我说爸妈别着急,凡事讲个缘分。看样子你们的儿媳妇还在上幼儿园,急也没用。等哪天我所里的项目有了效益,把联想兼并了,还怕柳传志不登门提亲?

看到这里你们大概会以为我会打一辈子光棍了。其实我没有那么痴情。有次跟老三一起去林业大学混英语角,我认识了一个女生叫海云,感觉还挺聊得来的。之后就步入轨道。结婚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开始了为奶粉钱打拼的日子。

除了老三,没人知道我对小慧有过的感情。事情发展到这里,要是没啥意外也就该结束了。

毕业十五年那次大学同学聚会,老三告诉我徐科长现在是徐局长了,有了外遇。小三比他要年轻十多岁。小慧受不了,跟他离婚了,之后也没有再结婚,就是一个人过。

咋说呢,世事难料。不过当初看徐诗人牛哄哄的样子我就觉得靠不住。我给小慧打了通电话,问她现在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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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熟悉也很平静。

她说她跟徐勇原本不是一类人,在一起就是个错误,即便没有小三早晚也都会分开的。人生还长,长痛不如短痛。现在就当是及时止损了。

挂电话的时候,小慧说:“王四,你还记得沱江吗?它平时风平浪静,每年夏天都有很多人在大洲坝游泳,我爸还能游到对岸。可有一年发大水,河坝街好多房子都冲塌了。我逃学去看洪水,差点被卷走,吓得要死。听说沱江现在水一年比一年少。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吧,趁它还没有完全枯竭。

我一直没琢磨透她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火  星

那次通话后,我和小慧断续见过几次。每次都有旁人在场,她也没有再提起回家乡看沱江。

我是一个闷骚的人,跟人打交道时总是缺一点主动性。大学室友老三说我是提不起来的注孤生。海云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不能对不起人家,所以我一直都没有刻意和小慧联系,只是默默关注。你说我是避嫌也好,是懦弱也好,总之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西元 2040,我已经快 70 了。一个星期五下午,突然收到老三的全息电话。他喘着气,语无伦次地叫道:王四,快,快看,我给你转了一条,新闻!小慧,走了!

我大吃一惊,赶紧点开弹窗,果真在新闻里看到了小慧的名字。

她去了火星,是火种计划第二期的一部分。

我抬手对老三就是一记黑虎掏心:死老三,我家的智能马桶语文都比你强,吓死老夫了!

老三的全息像晃了两晃,嘿嘿一笑:我说错了吗?她!升!天!了!

哎,怎么让我交到这么一个损友。

火种计划是美国富豪马龙・纽斯克搞的。纽斯克一直担心超级人工智能有一天会毁灭人类。为了人类的延续,他要在火星上建一个基地,在危机爆发时为人类文明留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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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非常脆弱,他说,如果一个文明不受约束,最终它会发展出远超人类智能的机器智能。机器智能会如此强大,以至于人类全部智慧在它面前不堪一击。这时,机器小小的一个动作都可以灭绝人类,就像小孩子无心的游戏会让蚁群的整个世界瞬间坍塌。

按纽斯克的说法,最大的危险甚至不是邪恶的人工智能执意跟人类作对,而是对人类没有任何感情的 AI 在完成预设的任务时选择了一个不利于人类的最优解。

AI 只管优化答案,如果人类消失会让问题更容易解决,它会毫不犹豫毁灭人类,就像电影《2001 太空奥德赛》里面的人工智能 HAL 为完成科学考察计划不惜杀死飞船上所有宇航员。

有整整半年,老纽买断了全球三大社交媒体的头条广告位,连篇累牍地宣示他的理念。那段时间,你就是上个厕所都躲不开隔间小门上的滚动广告:

通往地狱的桥,AI 精心地造。
今天乐不思蜀,明天
防火防盗防 AI,保国保家保未来

这文案,不知道的还以为纽斯克是哪个乡镇企业的土老板。

要是蹲坑的时间超过三分钟,你会听到老纽侃侃而谈:“火星,是一片未开垦的处女地。在天路(Skyway)公司,我们严格控制通往火星的航班,防止未经审查的 AI 技术流向火星基地。火星城被强人工智能感染的可能性低于地球上任何一处至少一千倍。当人工智能灭绝了地球上的人类,火星居民将担负起人类重生的使命。火星,人类的未来。”

这时,镜头迅速拉远,现出纽斯克身后的一帮俊男美女,他们对着镜头露出傻白甜的笑容,屏幕上推出一行大字:

火星,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提裤子的时候,我听到纽斯克说:中国有个伟人说过,火之星星,可以燎原。

他的中文跟老三有一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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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星离我们有多远?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

地球和火星都在围绕太阳不停转动,而它们的运动是不同步的。火星离太阳更远,从理论上说,如果火星到达近日点时地球正好处在远日点,两者之间的距离可能降低到 5460 万公里。

不过,这件事自人类有史以来还没发生过。我大学毕业十周年那次,火星到地球有 5600 万公里,是人类观测到最近的一次,下一次这么近要到 2237 年了。

如果两颗行星都在自己的远日点,而且分处太阳的两侧,它们可以相距 40100 万公里,是最近距离的七倍多。这时从地球到火星用光的速度飞行也要 22 分半钟。

火星虽远,纽斯克的天路公司还是在 2040 年解决了到火星的单向移民交通问题,让成本不再是天文数字。你别说,老纽搞工程还真有一套。

促销期间,北京七环一套房就可以换一张天路的船票,中产者下下狠心都能负担,精英阶层更不在话下。

火星的人造生态圈也实现了自给自足,每个新移民只要带来能维持自己两个月生活的必需品,以后几十年的生活都没有问题。

移民火星的主要障碍是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选择火星就代表和地球上的亲人今生永不相见。这是因为在那时的技术条件下飞船无法携带足够返航的燃料,到达目的后一律原地拆卸,部件用于火星殖民地的建设。去火星的人都会签一个协议,表示自己是自愿前往,永不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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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公司的乘客形形色色。

有生意失败欠下巨款的,把手头最后一笔钱孤注一掷买了去火星的船票。火星和地球之间没有引渡条约他们赌的是债主不会真的追到火星去,这样他们就可以忘掉自己的欠债,在新世界重新开始。

还有的是狂热的探险爱好者,生来就是为了冒险。有什么比去一个前人没有到过的星球开创一个新世界更浪漫、更值得冒险的呢?

也有纽斯克的疯狂崇拜者。他们把老纽看成教主,唯他马首是瞻,听从他的召唤,能参与保留人类火种的伟大计划,即便死了也心甘情愿。

当然也有一些看破红尘的人,他们或者被爱人伤透了心,或者是永远失去了心爱的人,觉得地球已经不值得他们留恋了。他们只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老三说小慧不是一个疯狂的人,看来是伤心了。

得到消息的时候她已经在飞船上了。那天夜里,天色黑透之后,我一个人来到公寓楼顶,仰望星空。

火星是肉眼可见的五颗太阳系行星之一。我努力找寻这颗橘红色的星星。看到了,它就在那里一动不动,此刻小慧就在奔赴它的路上,一切顺利的话九个月后会到达。想到徐诗人四十多年前也这么仰望过,我觉得有一点滑稽。

生活是一个段子手,讲的都是冷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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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通信技术的限制,地球火星间的带宽非常有限,每位火星移民每天只能免费发送 140 个字节到地球,算是船票包含的服务。定这个上限是纪念纽斯克早年投资失败的一家社交软件公司。这家公司的初代产品有每条消息不能超过 140 字节的限制。

当然,如果你不差钱,可以向天路公司购买额外通信带宽,每个字节 80 多美元。

中文因为信息密度大,成了地球火星通信的首选语言,甚至有的移民选择了文言文。发送时选用 UTF-16 编码,一个汉字两个字节,比 UTF-8 编码的三个字节经济得多。即便这样,一个汉字也要人民币一千多元,实实在在的一字千金。

我想,如果小慧知道地球上还有一个人在牵挂她,会不会不觉得那么孤独,她的余生会不会感到一些温情。我已经老了,再不表白,有些话恐怕要烂在肚子里了。

凭着我在小慧去火星前和她在社媒上交流的记录,我向天路公司证明了我和她的好友关系,要到了她的联系方式。九个月后,我从新闻看到小慧他们这批移民已经平安抵达火星,便给她发了一条星际短信:

见字如晤。爱过你 - 王四。

信号以光速飞向火星,将在三分半钟之后到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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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惴惴不安地等待。自己是不是过于唐突了?

七分钟后,手机咣当一响,弹出一行小字,是小慧的回信:知。河已干。

我好像明白了那通电话的意思。

沉默一周后,我又给她发去一条短信:初三时你读编程,我遂学理。

小慧的回复有一个大大的问号表情:你记错❓

怎么可能。我回复:李艳可证。为何学文?

我没有得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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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人们把那一天叫做红色星期六。

纽斯克执行力超强,对自己的技术和能力十足自信,到了自负的程度。他在公司里独断专行,只手遮天,没有哪个手下敢指出他的错误。这样,虽然他能高效地推动工程进度,也给可靠性留下了巨大隐患。

我发信那天夜里,小慧住的火星二号城空气阀发生重大事故,出现了大规模的泄漏。监控系统很快发现了问题,但没有及时发出预警。这是因为纽斯克对 AI 极度不信任,坚持红色警报一定要人工确认,而值班的工程师因为上一轮的裁员被迫几个星期连轴转,累得睡着了没有听到提示。当他因呼吸困难醒来时,一切都晚了。

气压急剧下降,从接近一个标准大气压降到不到 0.2 个只用了不到五分钟,十分钟后进一步降到了0.05。随着氧气的耗散,整个城市一千多居民,除开少数几个在城外执行任务穿着宇航服的天路员工,全都窒息而死。

消息传到地球,天路公司的股票跌去了 99.3%,几名绝望的股东从高楼一跃而下,让这次事故的死亡人数再度上升。

AI 助手是在凌晨三点向我推送这条突发新闻的。我瞪着手机,胸口如被重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该死的老三的乌鸦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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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我在酒柜里取出一瓶家乡的沱牌曲酒,来到楼顶。

夜风中,我抬头寻找那颗橘红的星星。它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小慧,你为什么要走?如果我跟你同一年考上了人大,你是不是就不会和徐诗人在一起?你是不是就不会去火星?

我动了动嘴唇,发不出声音。我双手合十,对着火星静默半晌,把一瓶酒都倒在地上。

小慧,沱江水不会干的。

云  端

红色星期六的特大事故造成火星二号城逾千人死亡,彻底浇灭了大众对纽斯克火星殖民运动的热情。

人们意识到了肉身的脆弱:以碳元素为有机物质基础的生命对环境有严苛的要求,像地球这样适合碳基生命的环境在宇宙中岂止凤毛麟角,简直是凤毛麟角的 100 次方。人类想在宇宙中寻找第二个家,恐怕还等不到 AI 出手就被环境灭了千百次。

数字化生命的研究被提上日程:如果人类能摆脱碳基肉身的束缚,以数字的形式存在,不就可以大大提升在宇宙中存活的几率吗?

大学毕业后,我一直在中科院计算所做研发。2023 年前后,人工智能突然大热,我也开始研究起了人工神经网络。

2040 年小慧去火星的时候,神经元之间的连接方式和连接强度都可以用 CT 精确测量了。从理论上说,通过扫描可以建立一个人的大脑模型。把模型运行起来,输入感觉器官的神经信号,它就可以输出这人的反应。

这样的模拟人是不是有自己的意识?这个问题让人兴奋又害怕。要是它有意识,是不是该给它人类的权利?中断模型运行是不是不人道?

立法跟上之前,这些问题都是研究的禁区。大部分人工智能专家的共识是:人不能扮演上帝。这种重大问题一步走错后果就不堪设想,一定要小心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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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慧遇难后,每年忌日我都会登录她的虚拟墓地,放上一束她喜欢的栀子花。幼年的时候,每到炎炎夏日就会有走街串巷的婆们叫卖栀子花串成的手链,一毛钱一串。小慧手臂上的白色花朵和它们经久不散的香气我永不能忘。

初中毕业时,六中的文艺汇演上,小慧戴着栀子花项链演唱蔡琴的《恰似你的温柔》,空谷幽兰的歌声一字一句敲在我心上:

到如今年复一年
我不能停止怀念
怀念你,怀念从前
但愿那海风再起
只为那浪花的手
恰似你的温柔

恰似你的温柔

演出结束,我找到给小慧吉他伴奏的唐同学:我也要学吉他,能不能教我?

一切都淡淡地去了。我年复一年地在小慧的墓地留言,但也知道她看不见。那些困扰我多年的问题,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2061年,我已经是90岁的老人,该退休了。

那年我正带着计算所的一个小组和动物所合作一个项目“智化”,意图实现人类意识的数字化。设备都齐了,只是因为政策和法规限制,一直无法开展人体实验,只在几只猩猩身上试过。

我们的想法很简单:用大算力的张量处理器(Tensor Processing Unit)跑猩猩大脑的神经网络模型,预测猩猩对各种刺激的反应。

为了观测方便,我们把指示灯连接到虚拟猩猩大脑中负责不同功能的神经元上,神经元的兴奋度超过阈值时对应的灯就会点亮,颇有仪式感。

项目的名字“智化”是我提议的,我在致敬年轻时常听的一位创作歌手。他姓郑,有一首流传甚广的歌叫《星星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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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次联调后,我们做到了虚拟猩猩和真猩猩反应 87% 相似。考虑到生物系统固有的不确定性,这么高的相似度远超我们的预期,可以说是非常成功了。

不过,第一代虚拟猩猩和真实的猩猩仍有很大差距:它的大脑是僵化的,参数永不改变,无法形成新的记忆,不能改变固有习惯,也学不会新技能。时间久了,数字猩猩和母本的行为差异越来越大。

更要命的是,数字猩猩缺乏真猩猩的七情六欲,更像是行尸走肉,久之甚至出现了抑郁症状。

动物所发情专家赵老师指点说:神经元间的电传导系数不但取决于神经元的结构和空间关系,还受大脑内各种激素和电解质浓度的影响。比如内啡肽带来生理上的舒适,多巴胺导致心理上的愉悦,都会影响大脑功能。我们不给假猩猩内啡肽和多巴胺,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殊不猩道。

赵大叔给我们指了两条道:

第一,增强反复用到的神经元连接强度,减弱不常用的连接。这是模拟动物的学习过程。

第二,根据大脑反应计算腺体分泌激素的多少,再把神经元连接的强度从常数改为脑内各种化学物质浓度的函数。

老赵不愧是专业发情的。改进后的模拟猩猩,智力和情商都赶上了真猩猩,还能一直保持年轻时的脑容量和学习能力,不会受到老年痴呆症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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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把这个技术运用到人脑,不但可以摆脱碳基生物的脆弱,还顺带实现了永生。

这将是人类的奇点。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个东风,就是国家对人体实验的一纸批文。

等人体实验成功,我就可以数字化永生,有无穷的时间寻找问题的答案。

可我能等到那一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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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前,我做了一个决定,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大学同宿舍的老三。

国庆节前一个星期,我主持项目组的例会。“同事们,这个月进展不错,婷婷和飞飞学会了基本的手语,据我们了解在国际上都是领先的。”

婷婷和飞飞是我们的两只虚拟猩猩。

我继续说:“马上就是长周末了,给大家再额外放三天,下周都不用来了,大家好好玩去!

大伙热烈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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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我把老三带进智化项目的办公楼。

不出意外,大家都度假去了,楼里空无一人。

老三跟我进了实验室,把门关紧:“王四,你真的想好了?咱们要是被发现,牢饭可是吃定了!”

我是个认准一件事八头牛也拉不回的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这儿都准备好了。不过,你要是不想干我也绝不勉强。”

老三说:“靠,我老三是那种人吗?咱俩都多少年了?上刀山下火海我都陪定了。”

我鼻头有点酸,拍了拍老三肩膀:“谢了!”

老三当胸给了我一拳:“别腻歪了,小心过一会儿我反悔了。你小子云端永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我躺到实验台上,老三用绷带固定好我的头部,一边绑,一边哼着小曲:

王四的头,像地球,
有山有水有河流。

真是拿他没办法。

这一步他得过我的真传,在我家练习过多次,已经炉火纯青了。绑完,他歪着头欣赏自己的作品,显然很是满意:“这下没那么不堪入目了。王四的头,你要是被绑架了,就眨一下眼。”

“靠。赶紧的。”

老三按动按钮,把我送进扫描。仪器嗡嗡响起来,伴着指示灯的光亮。不到十分钟,我的大脑被扫描完毕。

我利用自己的管理员权限,悄悄抹去了扫描的原始记录,只保留了模型参数。

人的大脑有大约 900 亿神经元,它们之间有100 万亿个连结,扫描过后得到一个 8PB 的压缩模型。我把它做成一个隐藏文件,上传到当时全球最大的云存储公司盖娅,复制了三份,分别在保存在上海、圣何塞、还有东京的数据中心。

老三,这次我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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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计算所回家,我留下一个遗嘱:

除掉北五环的一套三室一厅公寓值些钱,我大部分的财产都换成了加密货币。我去世后,遗产继承人可以用仿真程序执行我的大脑模型,和我对话。我会告诉他们我数字钱包的密码不然,这个密码就随着我的肉身死去,谁也拿不走我钱包里的一个 token。

儿啊,看在钱的份上,你可得让他们把我的大脑复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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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66 年,老三先我一步走了,死在一个酒局上。前一分钟还在跟人推杯换盏,后一分钟就顺着椅子往地上出溜,大夫赶来他已经过去了,没受罪。

我跟他讨论过把他的大脑也扫描一份,被拒绝了。他跟我说:“这辈子活得够累的,好不容易把两个娃盘大又被他们啃,我要是走了就彻底休息了。人生得一只鸡足矣,你以后就一个人玩吧。王四,有时候真羡慕你,有精神支柱。不说了,你小子要是有良心,以后别忘了给乃翁多烧点美女全息像,要三点式的。”

第二年,我也走了,死在病床上。年轻时的 996 夺走了我的健康。

按我生前的安排,律师向我儿子公布了遗嘱的内容。不过,因为法规还不允许运行人脑模型,遗嘱暂时无法执行。一直到 2073 年数字意识法建立之后,我的意识才被首次复活。

当然这些事情都是我在意识复活后查阅自己的档案获知的。数字化大脑没有从扫描到复活之间的任何信息,也感受不到这段时间的存在。

复活之时,我感觉自己前一秒还躺在计算所的扫描仪里,后一秒突然身轻如燕悬浮在空中,如同磁场中的超导体,周遭的景物也骤然切换成系统生成的海边篝火。好在我有思想准备,才没有被吓得再死一回。

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成功了,我手舞足蹈在空中做出各种违反牛顿力学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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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抬起虚拟手臂向应该是自己脸部的地方摸去。脸部感觉到轻轻的压力和手指的温度,指尖感到骨骼和皮肤的阻力。

理智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虚拟的,但主观上我无从分辨。嗯,他们的仿真程序做得不错。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我脑中响起,听不出来自何方:“您好。您的意识刚刚苏醒,可能会有一些眩晕,不必害怕。您现在感觉如何?”

“感觉还好,就是有点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

这是向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致敬的一个哏。他曾用这三个问题追问人的本质。我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才有机会抖这个包袱。

女声回答:“您是中国科学院(简称中国科学院)计算所退休职工王建新,准确地说,您是他的大脑数字模型。您的参数来自于王建新 2061 年 10 月 1 日擅自对自己大脑的扫描。您现在活在盖娅数据中心的服务器里,或者说是云端。您的物理位置并不重要。您哪儿也别去,请配合我们继续'智化’项目的研究,否则您将会因自己的违法行为受到严厉的制裁。”

哎,这帮后生怎么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好,请开始对我的测试,我有大把的时间奉陪。”

太  空

数字化生命的伦理问题被立法解决之后,“智化”一类的研究项目进展一日千里。各国政府达成了共识:数字人和自然人拥有同样的权利,任何个人和机构都不得歧视他们中的任何一类。排斥数字人的个人被打上了新种族主义者的标签,为主流社会唾弃。

做为最早被数字化的人类个体,我意外地获得了非凡的影响力,数不清的人想借鉴我的亲身经历解开自己的迷惑:to be digitized, or not to be(要不要把自己数字化)?

我注册了一家公司 AWS(Ask Wang Si,“问王四”),为世界各地的数字化生命研究提供咨询。我不需要睡眠,也没有肉身的拖累,只要有电和算力就可以工作。即使这样我还是供不应求,每天都满负荷运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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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生可以概括为“生当 996,死亦 007”,想想真悲哀。

要不是法律不允许,我早就像孙猴子一样拔一把毫毛给自己造一堆分身了。之所以不许克隆数字人,是为了维护自然人的对等权益:既然自然人无法随意克隆,数字人也不能有这个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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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五十万年过去了。

在宇宙的尺度上这只是一瞬,但人类的世界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太阳的核聚变一刻不停,随着氢原子被转化为氦,大量热量被释放出来,让日核的温度越来越高。太阳比以前更热了。

地表温度随即上升,让更多水分蒸发进入大气层。这又加强了温室效应,让地球上的热量更难逃逸。

于是全球变暖进入了正循环。拐点到来之后,温度不可逆转地加速升高。地球的海洋被烤干了。地表像火星一样赤地千里,已经无法维持生命。

沱江终于还是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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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无法维持碳基生命,但人类做为一个物种早已完成了数字化的改造。

做为现在时态,“人”这个概念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它只用于描述远古时代那些碳基的祖辈。而数字化的人类一律称为“智慧生命体”,简称“智体”。他们存在于分散在太阳系各行星的数据中心,只要有能量就能生存。

在我幼年的时候有这么一条口号:

Time is Money
Efficiency is Life
时间就是金钱
效率就是生命

硅基时代也有一条口号:

Information is Intelligence
Energey is Life
信息就是智慧
能量就是生命

只要有一个智体的神经网络参数信息,就可以把它上载到服务器中。只要有能量,服务器就能运转,硅基生命就能传承。智体的生命不需要液态水的存在,不再是脆弱的花朵。

套用一句老话说:人类在数字化的进程中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是整个世界。

太阳系不再值得留恋,是时候告别了。只有将自身扩散到多个星系,才能保障文明的生存。

人类的后裔智体开始了远征。做为它们的一员,我随着智体文明飞向浩瀚宇宙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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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球出发两个月后,由 136 艘核聚变动力飞船组成的智体舰队先后掠过木星。它们利用重力弹弓效应加速,向太阳系外飞去,目标是 4.2 光年外的半人马座比邻星。

这是离太阳最近的恒星。以智体当时的技术,只能将飞船加速到光速的 3%,即便是全速前进也要 144 年才能到达。因为加速和减速,实际旅行时间接近 200 年。

我是这支舰队的乘客。此后的近两亿年时光里,我换乘过 78 艘飞船。每次到达一个资源充沛的星系,我们便就地取材建造新的飞船,一部分智体留下建设,另一部分在补充能量后继续向宇宙深处远航。

我们就像蝗虫,将所到之处洗劫一空。

文明的发展,表现为对能量的争夺。

为了保持文明的活力,系统会不断创造新的智体。智体没有自然生命的上限,而资源总是有限的,不可能容纳无限多的智体。

智体势必和其他智体争夺生存所需的资源。这一点,古今无不同,碳硅无不同。

NeoBorg 是智体文明用于管理全部资源的超级操作系统。它有一个原则:

按贡献分配,富裕者生存。

一个文明要提高应对灾变和抵御外来入侵的胜算,在浩瀚宇宙中求生,必须不断提升自己的体量、冗余度和抗击打能力。因此,文明的整体必须奖励对文明生存能力贡献最大的个体。

某个智体的能力强,贡献大,系统就会给它分配更多的算力和存储资源,允许它保留更多更遥远的记忆,让它有机会做更大贡献。此外,高能智体还可以支配外设做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私密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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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允许私密项目?因为个体的好奇心是整体渡过劫难的能力的源泉。我们无法准确预测哪些项目会在未来带来巨大收益,所以合理的策略是允许有能力的智体自行探索。

产出少的智体等级分会下降。如果业绩改观,他们的等级会回调。而持续不达标的智体等级会进一步下调。遇到能源瓶颈时,系统会果断清除那些低分个体,把活下去的机会留给对文明生存帮助最大的智体。规则就是这么冷酷。

宇宙浩瀚,却没有温情生存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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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亿年间,我勤恳工作,在 NeoBorg 系统中的优先级稳步上升,可供我支配的资源额度也随之增长。

每个千年,我都会清理自己的记忆,把用处不大的删除,给新的记忆腾空间。

关于小慧的记忆,始终都在我的一级缓存,永不删除。这是我在系统允许的范围内为自己保存的一点温情。我知道在文明的生存面前这点小情小爱不值一提,但智体总是想为自己的存在找一点意义。

转移到火种号飞船时,我已经拥有了相当于全部太阳能量 7% 的资源。这些资源足够我做一些匪夷所思的私密项目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闹明白:为什么小慧学的是文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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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种号上,我的主要工作是用望远镜观测,找出下一个可以补充能量的落脚点。

光速是有限的。我们看到的星星,不是它们现在的样子,而是它们的过去。

比如,离我们一亿光年的星星,它发出的光飞到我们这里要一亿年,我们只能看到它一亿年以前的模样和位置。它看似在某处,其实是一亿年前在某处。如果我们飞过去,可能根本见不到它的踪影。

我们甚至不能确定一颗一亿光年外的星星一亿年前在我们今天看到的位置,因为光线会拐弯。

地球时代有位碳基物理学家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他提出光可以被引力场弯曲。质量越大,引力场就越强,对光线的弯曲就越厉害。这一理论在西元 1919 年被观测证实。

宇宙中有无数质量巨大的天体,比如黑洞。它们有对光线超强的弯曲能力。

如果一束光线从黑洞旁经过,黑洞的质量将使它偏离原始的方向,甚至可能让它绕黑洞半周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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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现象就是太空版的海市蜃楼,会给星际导航造成极大的困扰。

空间带来时间和方向的不确定性,此事古难全。

不过,也许它有意想不到的应用。

来自遥远过去地球的光子,在宇宙中旅行了亿万年,又被黑洞吸引改变了方向。如果我们再度捕获这些光子,岂不是可以看到昔日地球的景象?

从理论上说,如果机缘巧合,我有可能看到西元 1986 的内江,解开小慧报考文科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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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理论,实践起来谈何容易。

首先要在足够远处有足够的质量来弯曲那时从地球发出的光线,让它去而复回。

其次我们的飞船还要和弯曲后的光线相交。

这些亿万年前的光子穿越了无穷的宇宙尘埃,轨迹早已发散,需要天量计算才能还原它们的来路。

这个难度远超大海捞针的一千次方。

但我是一个下了决心八头数字牛也拉不回的智体,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去做。

我动用自己多年的积蓄,调动望远镜探测黑洞的存在,寻找地球之光可能折返的方向。

这是一件看不到希望的任务,需要无穷的耐心和时间。好在我有的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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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火种号一千两百万年后,我计算出了一条航道,沿着它前进有可能捕获来自我幼年时地球的光子。

在我的职权范围内,我调整了火种号的航向,朝希望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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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飞行只用了十三万年,我就成功截获了来自二十世纪地球的光信号。

我不动声色地调动资源,从噪声中提纯信号,还原光子的来路,纠正图像的变形,消除多普勒效应造成的色差,提升图像的分辨率。

对算力的消耗让我的信用额度直线下降。可曙光就在眼前,不容放弃。

终于,我完成了对地球光信号的增强。我微调望远镜的角度,聚焦到那座沱江穿过的城市。

我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出生:

在内江箭道街妇幼卫生保健院,父亲在产房外的走廊焦急地来回踱步,母亲额头挂满痛苦的汗水。我出生时咧着嘴,虽然听不到声音,我一定是哭着哇呀哇呀哇。

我看到我的鼻子刮破了,护士为我涂上蓝药水,显得十分滑稽。这不就是母亲给我讲过多次的“王四你一出生就是花鼻子公爷”的故事吗?

我看到了自己在朝阳巷追逐蜻蜓,在沱江边戏水打闹。

我看到自己从儿童变成少年。

我耐心等候,到了 1986年。

我看到了小慧在六中初三一班的教室里取出她要读的书。书的封皮一闪而过,但我看清了:

《边城》

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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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程?边城!!!

一霎那,我的虚拟老泪纵横。

生活是个段子手,讲的都是冷笑话!

谢  幕

我收到NeoBorg发来的消息:亲爱的ed493004-d5b2-4953-9c03-6aa9d79ae101,你的信用点已经严重透支,系统鉴定为恶意消费。根据有关法律法规,将对你进行清除。你现在有 3 分 23 秒完成自己的墓志铭。祝你愉快。

。。。

慧,我为你写过一首诗,从未给你看过。我没有徐诗人的文采,但保证这首诗只送给你一个人。请让我用它结束我的墓志铭。

《青春 1988》

* 王四 *

雪飘下的夜晚,
举着花的少年,
年轻的爱情啊多简单。
花谢了还会开,
青春永不再来,
像你没有结果的等待。

风吹起落叶飞,
往事如一场醉,
你真心爱的人爱了谁?
不必为昨日悲,
逝去的无可追,
若隐若现的痛忘了为谁。

手中握紧的沙,
岁月凝成的画,
雨打过的痕迹看见吗?
别再为明日愁,
该来的不可推,
深埋心中我们的青春啊。
渐行渐远我们的青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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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尽头到了,我感觉意识在变模糊,我知道这是 NeoBorg 在删除无用数据。我向无边的黑暗坠落,而这一次是永别。

(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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