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05 宁海兰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得了产后抑郁症，为此她还在心里浅浅地埋怨过一辈子都在讲究体面，却一辈子都过得不体面的父母。自从怀上顾宁到生下来，他们明知顾荣无法回家，却并没有表现出比一个热心邻居更多的关心，要不是顾荣的姐姐顾秋莲自始至终的照顾，她都不知道自己能否顺利地成为一个母亲。每每想到这里，宁海兰都想问他们：其实我并不是你们亲生的，而是你们在上海读书时老师的孩子这事是真的吗？这个容易带来家庭地震的问题，宁海兰终究没有问出口，她无法预料，也不敢面对这个问题可能带来的后果，她和大多数听话的女孩一样，遇到哪怕是关切自身的问题也多半是逆来顺受的。对于自己的身世，她也能隐隐意识到在那个癫狂的时代，人间发生过很多匪夷所思的悲剧和闹剧，有人因之而一文不值地死去，有人幸运地活了下来，死去的再也不会开口说话，活着的也未必能坦诚相告。 其实答案已经在他们不合情理的年龄差上昭然若揭了，宁海兰只比他们小不到15岁，这在那个时代、即便是在摩登开放的大上海，也是令人侧目的存在。宁海兰的父亲母亲一直在回避着这个显而易见的漏洞，顾左右而言他的不安气氛中他们给出的答案是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偷吃了禁果，这个答案对当时正踏入青春期的宁海兰而言，既是害羞的，更是一剑封喉的。宁海兰只是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哪怕他们早已不在人间，但是不知为何，他们的态度总是藏着掖着，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得，这一点让宁海兰非常反感，为此她在深夜给顾荣写信倾诉心事的时候说：我并不恨他们，相反很同情他们，他们像老鼠一样生活着…… 在异地他乡像老鼠一样活了大半辈子的宁海兰的父亲母亲，相继在顾宁五岁、十二岁的时候默默无闻地去世了，他们走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所幸的是他们走得还算利索、都不痛苦，这对宁海兰来说多少也是一份安慰。宁海兰是在单位的单身宿舍结婚的，婚后除非有事或过年过节，平时与父母来往不多。是宁海兰扑朔迷离的身世，让他们之间有了隔阂和积怨，并随着他们不留一言的去世而最终成为宁海兰胸口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死死的结。 宁海兰是在处理完母亲的后事、整理父母家的遗物时发现那本数额不菲的存折的，存折就在母亲最常用的那个抽屉里安静地躺着，一如平时在摇椅上午睡的母亲，令一旁的顾荣有点意外的是存折上的户名是宁海兰，而看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宁海兰再也不控制不住被自己深埋于心底的委屈与哀伤，嚎啕大哭……足足半个小时以后，她才从顾荣的怀里抬起红肿的眼，以平时难得一见的坚定哽咽着说：这笔钱谁都不能动，我要留给宁宁。 顾宁出生后，宁海兰没有奶，用尽了能找来的民间偏方也看不到明显的效果。顾宁满月前几天的一个黄昏，看着刚喝完羊奶打着饱嗝没心没肺地笑着的小顾宁，顾秋莲满眼心疼地用试探的口吻对宁海兰说：我看宁宁喝羊奶也挺好的，何芳倒是一直喝我的奶过来的，但也不比宁宁长得欢实，依我看啊，你就别再喝那些药了，我看着都觉得苦。就这样，在大姑子顾秋莲的心疼中，宁海兰一把扔掉了家里所有催奶的偏方。将一大包不同来路的偏方扔进楼下垃圾桶的那一刻宁海兰也找回了那份久违的轻松，她在当晚给顾荣的信中不无燥热地说，我的奶还是留给你来催吧。 再也不用喝有着怪异味道的偏方的宁海兰，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更为严峻而迫切的问题：可以全身心地在家带孩子的产假即将结束，而父母亲的身体尽管还算健朗，但他们没有表现出任何愿意帮忙的意思，这一点连顾秋莲都看出来了，她还在一次闲聊中知道他们曾经建议宁海兰花钱请个保姆，她也在暗暗地替弟媳妇着急。 宁宁满月后，就接回来带吧，海兰太难了！顾秋莲对丈夫何松明说，何松明是远近闻名的好木匠，属于典型的敏于行而讷于言词的那种人，用顾秋莲的话来说就是虽然三棍子敲不出一个响屁，但凭着一斧子就能打出一套最有面子的嫁妆。 好啊，那我得给她做一副新的坐枷。刚放下饭碗正要出去走走的何松明对妻子提出的事情没有丝毫的诧异，他甚至连顾宁接过来以后该添置些什么用具、自己又该如何分配外出揽活与在家务农的时间、万一那个已满七岁狗看着都要嫌弃的儿子何文丰不高兴又该怎么办等等都想过了、快满五岁的何芳他倒不担心，那孩子喜欢顾宁，每次随她母亲去县城照顾宁海兰母女回来，都会不停地说顾宁妹妹是如何的漂亮如何的爱笑。 芳芳用过的那副不是还好好的吗？对于丈夫的这个反应，顾秋莲内心一暖，愈发觉得自己这辈子嫁对人了，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不会反对，但也没料到他想得那么周到，甚至连家里两个孩子可能会有的想法都考虑到了。 宁宁新来我们家，也给她做副新的。 【备注】坐枷：给尚未学步的小孩坐的坐具，胸前被基本固定住，不致下滑或往外翻倒。整体呈四方形，底部安有四个用机械轴承改装的、带有刹车的轮子以便随时固定和灵活移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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