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作者安排这个最怜香惜玉的人踢人了。而且,所踢之人还是女人。作者既没有让宝玉踢晴雯、麝月、秋纹等大丫鬟,也没有踢四儿等小丫鬟,却踢了一个似乎最不应该挨踢的袭人。其逻辑和用意是什么?要弄明白这个问题,我们首先就要弄找到宝玉踢人的动机。一是宝玉和读者都很明白,怡红院里除他之外都是女孩子。既然要踢人,踢的一定是女孩子,不可能踢到茗烟这类男仆。以宝玉对女孩子的回护,踢女孩本身就已经违反了这个人物设定。更能够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龄官画蔷一节,作者重笔描写宝玉对女孩子的关心,以致忘记了自己。这一前一后两个故事情节,写了宝玉行为的矛盾,这种安排,以及宝玉本人性情和怡红院的情形,已经非常能够说明宝玉踢人是故意行为。第二个理由是,宝玉与袭人的第一次对话。需要注意的一点,二人的对话被安排在袭人被踢前情节的一头一尾。宝玉敲了半天门没人应答,袭人以为宝玉不会回来,所以说话就比较放肆。 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 宝玉道:“是我。” 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 仔细体会四个人的这段话,袭人和宝玉的对话是作者要写的“主干”,麝月、晴雯二人说话是“枝丫”,起了干扰作用,让人以为袭人的话是与麝月、晴雯所说。事实上,稍稍思考一下,就明白袭人的话是对宝玉所说。宝玉之所以说“是我”,是应答,呼应袭人话中的“谁”。袭人说话的对象,就是院外的宝玉,只是她“以为”不是宝玉而已。从麝月、晴雯二人的对话看,宝玉回话的声音一定不小。但三个人都以为宝玉不回来,便听岔了,没有听出来。因为袭人是对院外人所说,声音必须大,能传递到院外让人听清楚。所以,宝玉必然听得出来是袭人的声音。宝玉所说踢人的理由,是平时过于纵容她们了,现在“拿我取笑”。麝月、晴雯二人说的话,明显是三个女孩子的对话。整个过程中,只有袭人和宝玉有对话。袭人比较放肆的第一句话,显然是戏谑之意,而开门后见到宝玉,又在拍手、笑说。无论从语言还是行为上,在宝玉看来,袭人显然有取笑的意思。所以,当宝玉看到自己“踢错了”人后,还跟袭人“笑”着说话,实际上就是对“取笑”的呼应。从袭人被踢咳血看,宝玉完全知道自己这一脚的力度有多大。如果他真的是误踢、不是“安心”,他就绝不可能还能够轻松地笑着说话。由此可以断定,宝玉知道开门的是袭人,所说“取笑”他的人也指袭人。而此后,作者反复用了三次不是安心解释这件事,这是欲盖弥彰,典型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对比写法。表面上强调宝玉踢袭人不是故意,实际上是提醒读者,宝玉踢人,就是不怀好意。这正是红楼梦中最难理解、最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的写作方法。还没有完全掌握红楼梦写法的人,反驳的理由就是作者明明写的不是安心,你非要理解为成心故意,是过度解读。这种质疑没有一点问题。毕竟看到的、读到的就是这些文字。但真正体味到红楼梦写法后,就会发现作者类似的写法别有用心,而且还被广泛应用,不是一处两处。如果真认为宝玉发泄的对象是袭人,那我们又被作者瞒过去了。我们再看一下宝玉踢袭人之前,作者写的一句话: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他一肚子的没好气是哪里来的,仅仅因为敲半天没叫开门吗?宝玉被宝钗借扇双敲后,在宝钗眼中都已经是“十分讨愧”的形象,所以宝钗凤姐走后,黛玉质问他时,宝玉“越发没好气起来”。也就是说,在黛玉问他话之前,宝玉已经是“没好气”了。但因为担心黛玉,宝玉的气没处撒,尽管“越发没好气”,却也只能“忍着气,无精打采一直出来”。宝玉出来后,显然想到凤姐处聊天,却因为凤姐要午休,进去不便,便到了王夫人房间。却没想气还没有来得及消,金钏又被王夫人打了,只能一溜烟跑了。经过龄官画蔷,宝玉稍稍平复,又被雨水兜头一浇,所谓屋漏偏逢连阴雨,好戏看一半,不得不泱泱不乐地回来。也就是说,宝玉这股子“没好气”,从被宝钗敲打之后,一路积着、一直延续到怡红院。宝玉踢袭人发生在他因与宝钗斗嘴生了一肚子气之后,作者安排宝玉踢袭人,踢的是袭人,指向却是宝钗。就如同晴雯身上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暗暗指向黛玉一样。如此,宝玉那句“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越发拿我取笑儿了”,才有了真正的下落之处。如此,我们大致理清了宝玉踢人的前因后果,以及作者想通过这个情节告诉我们的内容。而正因为宝玉这一踢,把一个真实的袭人给踢出了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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